《混沌凿窍辨世情》菌子南

1、第 1 章

　　我叫混沌，与古老的神州同时诞生，比神州的天地更早存在。

　　在我诞生之初，浩渺的神州还不是一片界限分明，万物繁衍的土地，而是一片充斥着宇宙灵气的环形海域。那时，天未上悬，地未下沉，一切生物都遨游在无形无色，清澈澄明的灵气之海中，自生自长，自衰自亡，无需饮食，没有欲望，不因同一而结党，不因差异而开战，不因相逢而喜悦，不因死别而悲伤，无忧无虑。

　　那时，世上的一切生物都由灵气所化，都是自生自成自离自灭的神祇。只是，有三尊神祇最早诞生于此，所蒙受的宇宙恩惠最大，祂们自身的灵气最强，多少受到其他神祇仰赖。因而，在默默无闻的小神之名不断被历史长河冲刷消抹，祂们的神名得以流传不息。

　　这三尊大神，一尊是下界的海神倏，一尊是上界的海神忽，它们都是我的好友。

　　还有一尊便是我，被两位海神围绕的岛神，混沌。

　　在后世演化出东西南北的方位概念之后，下界海神又被称为南海之神，上界海神又被称为北海之神，而我，则被称为中央之神。

　　我们原本只是一团灵气，可聚可散，可大可小，没有性别，没有形象，没有执念，没有爱憎，无善无恶，无死无生，逍遥畅游于无边宇宙之中。

　　这样的和谐，在我的朋友倏和忽纷纷决定选择一个固定的身份和立场开始，就被打破了。

　　从那时开始，神州万物的无忧无虑也一去不复返了。

　　那一天，南海之神倏巡游时，发现一条刚产卵的鱼，骄傲欣慰地看着她的孩子在瞬息之间，从微粒之大的鱼卵，长成优美矫健的大鱼。

　　那时，天地灵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万物都可以在瞬息间诞生长大。倏见到雌鱼产卵的过程，大受感动，大受震撼，认为宇宙最神奇最伟大的能量，便在于繁育，认为世间最值得骄傲值得快乐之事，便是以一己之身，繁衍出数倍于己身的生命。

　　倏被这条雌鱼产卵的幸福和光辉打动，选择成为一个雌性。

　　从此，祂不再是祂，而是她。

　　忽讶异于倏的转变，也来看雌鱼产卵，但它和倏的观点却截然相反:它没有被产卵雌鱼的骄傲和欣慰打动，反而为它的疲惫和衰老咋舌。它看到，产卵让雌鱼虚弱，对子嗣的护育更是耗尽了她几乎所有心力。

　　在忽看来，孕育是一个牺牲自身灵气，去造化它者的过程，是一个缩短自己生命，去延续它者生命的过程，是一个以自身的疼痛，去换取它者舒适的过程。祂大惑不解，不明白为什么有的生物放着无忧无虑的逍遥日子不要，给自己套上那么多枷锁。

　　因为和倏立场相反，忽选择成为雄性。

　　从此，祂不再是祂，而是他。

　　在倏忽各自选择自己的性别之后不久，她和他理所当然地结合了，不是出于情欲，而是出于好奇。

　　倏想体验化育的神奇，想体验成为母亲的感觉，想体验雌性独有的一切感觉。忽也想知道，成为一名雄性意味着什么，成为一名父亲意味着什么。

　　谁也没想到，南海之神倏和北海之神忽结合许多年，孕育的六个子嗣都不得善终，两神关系日益恶化。

　　第一次，倏无法忍受神子消耗她大量灵气，限制她许多自由，在神子未诞生前就将之扼杀，忽心生怨怼，口出恶言。他责备倏自私自利，让倏更加愤怒。倏反过来怒斥忽不懂同情，不知孕育之苦，不配干涉她的繁育自由。

　　第二次，忽吸取教训，将大量灵气分给怀孕的倏，好让神子对她的消耗不那么影响她的自由。但是，被扼杀的第一个神子怨气缠绕，给二次怀孕的倏带来无尽苦楚。倏因此变得性情暴躁，喜怒无常。忽无法理解，也不堪其扰，远远地躲到其它世界。倏失去丈夫陪伴，更加患得患失，悲怒难耐，终于在又一次剧痛的妊娠反应中，将她和忽的第二个神子杀死。

　　第三次，倏拼命忍耐，跟疼痛斗争到底，忽更加体贴，在忽身边一直陪伴。第三个神子历经千辛万苦顺利降生时，倏和忽都喜极而泣。第三个神子是个美丽的女孩，可惜先天不足，身体虚弱，倏对她百般疼爱，百般照顾，时刻相伴，寸步不离。忽此时已在多年的夫妻生活中种下了对情欲的执念，有了独占心和嫉妒心，他觉得自己失宠于妻子，十分不快，常常忍不住对她恶语相向。他怨恨女儿夺取妻子太多关注，也不疼爱她。

　　倏每日为虚弱的女儿担忧，又要承受忽的言语暴力，日渐恍惚抑郁，精神不济，无法好好照料女儿。这个先天虚弱，又得不到父母精心照料的可怜孩子，在还没满周岁时便夭折了。

　　第四次，忽心怀愧疚，一心要补偿倏，对她的体贴照顾更胜从前，倏心怀执念，一心要再生一个女儿，收起对丈夫的不满，专注备孕。这一次，祂们如愿诞下一个美丽健康的女儿，女儿的健康让他们放松了警惕，忘记父母孕育的生物与天地化育的生物不同，不能放任自流。祂们过起了久违的两人世界，亲密忘我，没料到女儿因为长期被忽略而心生不满，赌气离家，跑到其它世界去兴风作浪，最终死于异界对入侵者的讨伐之战，身首异处，魂飞魄散。

　　悲剧已成，倏和忽十分悲痛，后悔不已，合力用两人一半的灵力封闭了神州通往异界的所有出口，发誓若再有子女，绝不放任自流，必定终其一生，悉心护育。

　　第五次，倏和忽的女儿死于过分的溺爱——父母的矫枉过正，把她养成了一无是处的废物，祂们偶有疏忽，就让丝毫不懂任何防御之术的她葬身鱼腹。

　　倏和忽经历五次的痛失子女，互相指责，互相伤害，互相迁怒无数次，昔日恩情已经被消磨得所剩无几。此时让祂们继续相互陪伴的只有可悲的惯性，还有已经变成执念的繁殖欲。祂们认为已经为对方付出了那么多，就此别过实在是赔本买卖，祂们认为已经为孩子付出了那么多，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实在意难平。所以祂们就这么继续纠缠，继续生育，毫无自知地不断将悲剧扩大。

　　可惜那时，我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却认为万物自有归所，万事自有道理，无需横加干涉。假如我能早点出言劝阻，让倏忽及时了断孽缘，这世间男女之间的裂隙或者不至于越来越大，终至无法逆转，互成仇寇。

　　倏和忽所生的第五第六个孩子依然是女儿，这次祂们懂得了父母的化育之道需要不放纵亦不溺爱，让这对珍贵的双胞胎活到了成年。可惜祂们只教会她们怎么生存，却没教她们如何调和，为姐妹相残的悲剧买下祸根。这说实在的也不全是倏和忽的错，毕竟祂们自己也不懂调和之道，否则不会相伴千万年仍是一对怨侣。

　　万事万物，有感情便有欲望，有欲望便有分别，在这个神明之家也不例外:母亲倏偏爱大女儿，爱她勇武张扬，力能扛鼎，志在四方，父亲忽偏爱小女儿，爱她文雅温婉，出口成诗，常伴身侧。父母两人都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偏心，也不懂得向两个女儿解释凡有分别之物，总不可能让所有感情都得到满足，不懂得告诉她们，做好自己比讨好他人更重要。

　　就这样，倏和忽的五女六女貌合神离许多年，她们争夺父母宠爱的暗中斗争在择偶之战中摆上了明面，两人都不惜一切代价想要证明自己才是最好的，最值得爱的，终于在自相残杀中同归于尽。

　　五女和六女给倏和忽带来的快乐比之前所有孩子加起来都要多，她们的同归于尽给倏和忽带来了不可弥合的感情裂隙和毁灭性的精神打击。她和他断绝关系，互不来往许多年，希望时间能冲淡彼此的伤痛。

　　但倏和忽还是在断绝关系数百年后重新走到了一起。习惯了互相陪伴，互相纠缠的他们在经历无数次痛苦的尝试后，不得不承认自己已无法回到最初独居的逍遥快乐状态。而这神州世界，当时除了我，无情无欲的混沌，再也没有一个生灵的见闻和神识可以满足他们彼此对伴侣的需求，也没有一个生灵的身体足以承受他们磅礴如洪水的情欲爱憎。

　　这一次，倏和忽在漫长的协商之后决定，生一个男孩。倏早已忘却她选择成为雌性的本意，再也不想看她的孩子承担和她一样的生育之苦。忽在与倏多年的互相伤害之中，对雌性产生了恐惧，在一次次看着爱女夭折的过程中，消磨了护育女儿的耐心，也产生了对女子的偏见:她们脆弱而多变，工于心计善于伪装，看似美丽无害的皮囊之下不知藏着多么深不可测，心狠手辣的情绪。忽一心想要个强壮，单纯的儿子，希望他能长久地活着，抹去女儿们带给他所有的阴霾，弥合他与倏千疮百孔的关系。

　　或许是上天垂怜，倏这次没有忍受什么生育之苦，就产下一颗光滑善良，圆润可人的巨蛋。这个孩子果然如倏和忽所愿，是个强壮单纯的男孩，而且比祂们想的还要好。他尚未破壳便会思想，会说话，所思所想无一不让他的父母欢欣雀跃，拍案叫绝。他甚至能说他诞生前的许多事，可以从他父母结合，孕育第一个孩子开始说起，他也能预料到许多未来之事，包括自己的破壳日，倏和忽认为他是个青出于蓝的奇才，更加疼爱他。

　　倏和忽给自己未破壳的第七个孩子取名为盘古，是我给的建议。祂们希望自己这个孩子强壮，单纯，长寿，我便祝愿这个孩子像树一样成长，盘根错节，万古长青。

　　倏和忽第七子的诞生，让祂们僵持多年，问题频出的感情迅速回温。祂们又变得亲热和美，形影不离，融洽得仿佛忘记过往千万年的互相伤害，忘记了过往六个女儿的惨死。为了庆祝这个孩子意义非凡的诞生，也为了庆祝祂们回温的夫妻感情，倏和忽决定在祂们第七子即将到来的破壳日，为自己补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正是那一天的乐极生悲，给神州世界带来了毁灭性的剧变。

　　而我，一向自以为逍遥无为，置身事外的中央之神混沌，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这场灾难的导火索。

　　倏忽婚宴的地点，定在我的中央岛。因为地方偏南偏北，都有一位觉得不满，思来想去，争来争去，祂们一致认为在我这不偏不倚不南不北的中央岛举办婚宴最为公平稳妥。

　　那天的婚宴格外热闹，倏忽大张旗鼓，让百花齐放，千灯齐亮，将中央岛点缀得流光溢彩，芳香四溢；祂们还准备了各式的美味佳肴，延请了各地的琴师歌姬，让来宾都能沉醉于美食妙音。

　　但这一切快乐于我十分隔阂，因为万事万物在我看来没有分别:我没有口鼻，不辨五味；没有眼睛，不辨五色；没有耳朵，不辨五音。我不会因众人的喜爱而喜爱，不会因众人的厌恶而厌恶，不抗拒尝试任何事物，却也没有丝毫评价的意念，没有丝毫占有的欲望。

　　我听到宾客窃窃私语，纷纷叹息。

　　千言万语，不过是怜我空有一身灵气却无知觉，无法享受世间好物。

　　“混沌真可怜，这里有这么多美食，祂却食之无味；这里有这么多妙音，祂却听之不觉；这里五光十色，香气扑鼻，祂却视之不见，闻之无感。祂既然无法享受到任何生灵都能享受到的乐趣，空有这无尽的年岁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徒增寂寞罢了。”

　　身有七窍的生灵都在怜我身无一窍，不能享这世间百味，品这世间百态。我并不在意它们的想法，因我感受不到它们所感受的一切分别，自然无法与它们共情——它人的好恶和外界的成坏一向无法影响我。

　　但是我的两个朋友，天长日久地浸泡在世情百态中的倏和忽，祂们无法像我一样不在意外界的评价。祂们早已学会去迎合他人的喜怒哀乐，去消解外界的蜚短流长，只有这样祂们才能维持内心的平衡。祂们见我堂堂一尊大神，竟在自己的地盘被灵力和年寿都远低于我的小辈们怜悯，感到十分羞愧，认为都是因为祂们举办婚宴时考虑不周，才让我受到这样的羞辱。

　　倏和忽在商议后决定，帮我开凿七窍。这样，我就能感受到其他生灵所能感受的五色，五味，五音，也能体会其他生灵所能体会的喜怒哀乐。这样，我就不再与它们有所隔阂。

　　我的朋友，南海之神倏和北海之神忽对我和颜悦色地说:“万物都有口、鼻、耳、目七窍，用以看视，闻听，进食，呼吸，只有你没有，未免太不公平。不如就让我们在这大好日子里，给你开凿七窍，让你也能体验世间百景，世情百态。”

　　一开始，我并没有答应，我没有口，但能将意念用灵气传递出去，直接与倏和忽的意念连通。

　　“不了，我还是想顺其自然。万物自有归所，万事自有道理，七窍有七窍的玄妙，无窍有无窍的好处。既然你们认为万物天生的形态就很好，我又何必去改变我自己天生的形态？”

　　但是倏和忽非常执着，祂们继续劝说我:

　　“如果天意要你继续维持无窍的形态，又怎会让我们生出为你凿窍的想法？你若相信天意的安排，就也该相信，我们就是顺应天意来为你开凿七窍的。”

　　我有些动摇，但仍未答应。

　　“如果是天意让你们来为我凿窍，我现在又怎会如此犹豫呢？我虽无感觉，但有直觉，直觉告诉我，我被开凿七窍之后，不会有好事发生。”

　　但倏和忽依然没有放弃劝我，这次，祂们终于说服了我。

　　“你就当试一试，如果凿窍之后觉得不好，我们再给你填回去不就行了？我们可是无所不能的神。”

　　那时我太过天真，不知道世间很多事，是不可逆的，连神明都无法左右。

　　我就这样接受了倏和忽为我凿窍的提议。好奇的宾客们也纷纷留下旁观，想见证一场巨烈的变化。那时我们哪里会想到，这场变化的剧烈程度，会超过我们的承受范围。

　　由于我的灵体过于庞大，倏和忽用了整整七天，才为我开凿完七窍。

　　第一天，我拥有了左眼，看到游鱼的盘中是吃剩的游鱼，飞鸟的口中是飞鸟的骨头。我看到同类相食，万物吃着同类的肉，津津有味，披着同类的皮，沾沾自喜。我感到不适，但我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什么。

　　第二天，我拥有了右眼，看到儿子为了争夺美丽的歌女杀死了父亲，看到姐姐为了占有英俊的妹婿杀死了妹妹。我看到骨肉相残，看到万物踩着亲眷的尸体欢歌笑语，在血水之中怡然自得。我感到颤抖，但我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什么。

　　第三天，第四天，我拥有了双耳。

　　我听到母亲分娩时撕心裂肺的叫喊；我听到奴隶辛劳时伴着血泪的哀呼；我听到战败者被凌/辱，被残杀，被碾压，被抽骨剥皮；我听到胜利者的炫耀，炫耀他们与力强者联合施暴，将力弱成束缚为奴隶，为自己卖命，炫耀自己征服了不服从的敌人，强/暴了不服从的女人，扭曲了战败者的历史，炫耀他们抛弃了老迈的父母，背叛了忠诚的妻子，打杀了叛逆的子女。

　　我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情绪在身体中奔流，像是要把我撕裂。但我依然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什么。

　　第五天，第六天，我拥有了鼻子。

　　我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我闻到了腐朽的尸臭味道，无处不在，无处不至。百花的香气之遮掩不住，食物的香气遮掩不住——每一朵花下都有着无数尸体，每一份食物都带着死不瞑目的怨气，它们都是同类相食，骨肉相残的产物。

　　我感到躁动，开始想要撕裂万物。

　　但我依然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终于到了第七天，我有了嘴巴，能够直接用声音表达。但我的语言尚且跟不上我的思绪，我的情绪过于复杂，一时无法理清，只能保持沉默。

　　但是，当我看着那些随时准备背叛妻子，背叛丈夫的生物纷纷祝福倏和忽永远恩爱，幸福快乐，当我看着那些欺凌弱小，残杀同类的胜者祝福尚未破壳的盘古健康成长，长成强者，我忽然明白了凿窍给我带来的所有情绪。

　　是愤怒。是悲伤。是怜悯。

　　为力强者的暴行而愤怒，更为他们不知反省而愤怒。

　　为力弱者的不幸而悲伤，更为他们不知反抗而悲伤。

　　为万物陷入自相残杀的循环，自取灭亡的道路而怜悯。为万物不知怜悯而怜悯。

　　我的情绪开始失控，源源不断的黑色灵气从七窍中流淌而出。

　　那是毁灭的力量。

　　我看到我磅礴的灵气裹挟着失控的戾气，如来势汹汹的洪水，所到之处，生灵消失于无形。

　　尚且来得及逃开的生灵发出惊恐的声音。

　　飞鸟扑扇翅膀，掀起旋风，落下成群的羽毛，游鱼摇动尾巴，带来巨浪，遗留阵阵的鳞片。树精掀起根脉，大地颤动，余波撕扯耳膜；花妖摇曳粉末，香气紊乱，万物色彩失真……

　　我有很多话想说，但嘴里只是不断地重复一个字:

　　“不……不……不……”

　　失控的情绪牵引着毁灭的力量，从我的七窍中源源不绝地流出。

　　而同时，在过往浩渺时空中，被我忽略的种种细节，也纷至杳来，涌上心间。

　　我的灵体被两股相反的巨大力量撕扯着，无可比拟的尖锐的疼痛让我明白我的死期将近。

　　但我从未有一刻活得如此清明。

　　从外至内吸收的茫茫世情，从内而外释放的渺渺同情，撕扯着我的灵体，让我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刻，终于体会到了生之意义。

　　在死亡来临的那一瞬，我的身体终于打破了隔阂，得以和万物的悲喜共鸣。

　　在我终于明白让我失控的情绪是什么之时，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原来这个世界从来不是无忧无虑的。

　　我在我以为的安逸平和中沉默了千年万年，久到忘记了时间。

　　我逍遥地略过了所有我本可以阻止的暴行和悲剧。

　　我以为这个世界没有争端，没有纷扰，是因为我听不见弱者的哭声，闻不到血腥的味道。

　　我以为这个世界没有悲伤，是因为我还不了解，失败者会如何被剥夺所有话语权，胜利者只需短短数载就能篡改万物的记忆。是因为我看不到，也感觉不到，歌舞升平的宴席之间，盘桓着多少执念不散的怨灵。

　　我以为这个世界没有差异，没有私心，是因为我置身事外，从未卷入那些至死不休，冤冤相报的漩涡之中，是因为我高高在上，从未亲近那些于我如蝼蚁般渺小的存在，也从未试图去探寻它们的所闻所感，所思所想，从未试图去感受它们的所爱所恨，所悲所怨。

　　我也从不曾去考虑，我的一呼一吸，对许多生物来说，便是一生一世的长度；我的一举一动，都能决定它们的生死存亡。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构建和平共处的秩序，我可以制订奖惩分明的法令，我可以明确是非善恶的准则。

　　我本可以阻止一切的悲剧和暴行。

　　因我有无尽的力量和无穷的光阴。

　　但我因为无知失去了所有的良机。

　　而如今，这世间万物已经养成了可悲的习性。它们习惯了骨肉相残，习惯了弱肉强食，习惯了两面三刀心口不一，习惯了一边耀武扬威，一边卑躬屈膝，习惯了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它者的痛苦之上。

　　就连我最重要的，最强大的朋友倏和忽，还有祂们的后代，也不能免于这可悲的堕落。

　　祂们的互相纠缠，互相伤害，并不是意外，而是这世间戾气积累至深时所产生的必然，是无法逃离亦无法逆转的因果循环。

　　有知有感之物必定参照他人而活，必定要依靠他人的悲喜构筑自己存在的意义。

　　假如世间万物都自私自利，暴虐成性，却又懦弱至极，那么世间将没有净土。最强大的神明也不能拯救世间至暗的堕落，只会跟着一起堕落，在浩渺的时空中将自身的神性与光彩，逐渐消磨殆尽。

　　原来无忧无虑的，一直只有无窍的我。

　　原来一直以来，我的逍遥，也只是由“无感无知”所构筑的假象而已。

　　那么我的存在，是否只是造化的漏洞而已？是不是当有了七窍有了感情，当我的灵体分崩离析……这个漏洞才能被填满？

　　这份初初让我感受到存在的意义，便要将我撕扯至死的感情，混杂了愤怒，悲恸，无奈，自责，疑惑，不甘，期待，骄傲等等情绪，千丝万缕，缠结不休，终于将我的灵体分离成无数如利刃般的灵气，无差别地向外界射去，带着世间万物走向终结。

　　我的朋友，南海之神倏，北海之神忽，他们惊慌失措地试图阻止这场灭顶之灾——祂们想把我的七窍补上。但还没等他们靠近我，就也在我灵刃下变成了碎片。

　　我的情感已经逐渐麻木。

　　我沉默地闭上了眼睛，疲惫地等待自己的灵体彻底消亡。

　　当最后一个生灵的哭声归于寂静之时，我的心也归于寂静。

　　这样也好，既然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那就全部毁灭，重新塑造吧。

　　既然万物的劣根已经固化，那就连根拔起，从头种起吧。

　　我变得越来越轻，神识四散，在漂浮着万物尸体的半空中茫然四顾。

　　如此熙熙攘攘的世界，竟然就这么同归于尽了么？

　　说不清是寂寞还是愧疚，在彻底消失之前，我非常希望有谁能跟我说点什么。

　　是谁都好。

　　说什么都行。

　　似乎是听到我的心声，我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我用最后的清明去寻那声音的来源。

　　竟是那枚被我遗忘的巨蛋——盘古。

　　“混沌，你用一死，换来世界的重塑，这是造化的安排。你不是造化之漏洞，而恰恰是造化之玄机。完美的世界须得历经无数的试验方能成型，你便是那第一个转折的契机。被你毁灭的万物会按照你的心愿重新融合，你的灵体虽然会就此消亡，但你的和平意志，你的同情与怜悯，会渗透在新生的世界之中。所以，不要自责，不要悲伤，安心地去吧。”

　　“你未完成的一切，自会有人代你执行。”

　　那蛋中发出的声音十分洪亮沉稳，竟像饱经沧桑的长者，混然不似未经世事的稚儿。

　　更奇妙的是，我同时听到了男子的声音和女子的声音从那个巨蛋中发出，和谐如一体。

　　那声音似乎还有点熟悉。

　　它让我安心。

　　我想问:你是谁？

　　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伴随着扑面而来的清风和尘土，在这百废待兴的时空中化为了虚无。

　　因为我知道，冥冥之中，一切已有安排。

　　因为我相信，在我死后，世界会变更好。

　　调了一下代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