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神的那口子是恶煞》兰汀隐

6、第 6 章

　　人间信徒，是道，是僧，还是山野精怪？

　　不惧子母凶尸，能御百鬼，道与僧似乎皆可。然可御风，生翅羽，恐怕非精怪莫属。

　　万灵皆向往神明，精怪亦如此。它们会在山野之中的废弃古刹修行，侍奉，满腔虔诚，只待渡劫飞升时，神明护佑。

　　当然，也只有侍奉神明的精怪，才不惧驱邪的金钢伞。

　　明舟伸手探进怀中，抽出黄符，只是眼前一片漆黑，无法将黄符贴在喜神斗笠上，摸索半晌，也没贴对。

　　来人见状，冰蓝的眸光一扫，手中的落叶消失不见，不知被收进何处。随即抬手轻拍了一下明舟的手背，动作极是温柔。明舟会意，摊开手心将黄符交了出去。对方伸手接符后迅速贴在原处，又将镇魂铃取下，交到明舟手中。

　　绝非精怪！

　　明舟极为笃定。侍奉神明的山野精怪虔诚纯善，不惧巫道法器，但唯有黄符除外。混乱红尘，人，魔，妖，怪，鬼，煞共存。其中尤以人的力量最弱。黄符是唯一制化之物，是人保护自己的利器，山野精怪，孽妖，恶魔，厉鬼定会有所反应。

　　如此，来人只能是煞了。

　　明舟蓦然抬眸，被鬼气遮住的双眸黯然无光，瞳孔却颤了颤。

　　他并非惧怕，只是太过苦恼：世人皆言恶煞凶悍，被其盯上便会丧命。可来人分明是出手相助，绝非来取自己性命。

　　他自认是巫道中的君子，而君子之交，不问出身，不问功绩。对于救命之恩，若不能涌泉相报，交个朋友亦是好的。只是，神明羽生回来的话，定会识破其身份，发生冲突。

　　未免给对方带来麻烦，明舟轻声开口道：“我姓明，单名一个舟字。今夜不便交友同行，改日再报救命之恩。 ”

　　话音刚落，便觉眼前扫过一股清风，仿若柔软丝绸，凉爽顺滑，缠绵不已。再伸手，已触不到一丝温热。

　　明舟心中暗暗叹道：果然是煞，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潇洒肆意至极。

　　之前眼瞎时，他早就摔惯了，眼下黑暗不过是短暂的，自然能忍。明舟晃了晃手中的镇魂铃，继续赶尸：“亡者上路，生人勿近！”

　　随着清脆铃声而来的，是一些绿莹莹的星星点点，朦朦胧胧地，在草丛中飘浮，一点，两点，三四点......似是从天上而来的点点繁星。

　　这个时节，萤火虫早就没了，萤星曼舞的正是指路探踪的绿尾鬼萤！

　　此时山风微甜，月朗星疏，山月间，林叶晃动，星萤梦幻。明舟被绿尾鬼萤无声无息地引着，避开脚下的山石碎木，一路向前。

　　而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个少年跟随。

　　只见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白间银灰的煞服，左袖色纯，右袖肩膀处绣着蓝色格桑花纹，身后的白色翅羽带着淡淡的浅蓝斑点。右颊一道妖异近紫的蓝色煞纹，墨发蓝眸，双眸如星蓝的湖水，清澈深邃中带着不羁的煞与邪，俊美绝伦。

　　正是刚才那恶煞。

　　原来他并未离开，而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了身后。明舟听不到身后的声音，亦看不到山野间为他指路的流萤，如以往赶尸那般，孤独且自洽地驱着喜神。

　　阿弥山是楚地与极北的界山。南楚之地湿热，山阳处绿树成荫，木茂草盛，极北之地苦寒，山阴处皑皑白雪，终年不化。许是凶尸，恶煞横生的缘故，山中不时出现辟邪避灾的五彩经幡，随风曳动。

　　明舟一路向北，到得山阴腹地，已是极寒之境，成荫绿树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苍凉冰雪。

　　绿尾鬼萤不惧冰寒，依旧围在他身边指路。明舟正驱着喜神，忽然，一五彩经幡竟然挡在前路中央。

　　风吹经幡动。然明舟看不到，也听不到，自然避不开。

　　而本应指路避障的绿尾鬼萤，这次却并未帮忙。身后的少年亦没有反应，只是脚步凝滞，停了下来。蓝眸轻抬，缓缓越过经幡所立的方向，落在一方皑皑白雪处。

　　但看明舟，压根没注意到前方拦路经幡，步履轻盈如常地走了过去。

　　撞上经幡的瞬间，奇异的一幕出现在少年眼前。

　　休眠的尘世仿佛打开了开关。只见蓝眸锁定的皑皑白雪处，倏地生出一朵艳丽的红色小花，迎风浴雪，傲然挺立，一朵，两朵......一簇，两簇，以极快的速度，大片大片地于星河下，山野中，极寒雪地里璀璨绽放。

　　圣洁的白，极致的红，极北，花开！

　　鲜艳的花朵，本不属极寒地，此景世间绝异，却是一派破天荒的极致浪漫。

　　少年的蓝眸刹那间闪出异样的光芒。

　　花，开了。

　　而明舟未被经幡绊倒，继续向前。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既是仁者，拦路经幡自是无相无物，触碰的瞬间便立地如云烟般消散。

　　少年略略停顿后继续跟在身后。只是，步伐似乎更加轻快坚定。他垂眸望向地上移动的人影，刻意避开，唯恐践踏，似是怕冲撞了什么。

　　月，无端妖圆，宛若银盘挂在天边。二人一尸，星萤引路，一前一后，走过花开的极地。

　　“叮铃铃——”

　　铜铃清脆，划破寂静夜空。明舟如常驱动喜神，心里却颇为奇怪：往日送凶尸，哪次不是险象环生，焦头烂额，疲于奔命？今日为何会如此平静？

　　平静的令人心生疑虑。今夜所送喜神，乃是绝凶的子母尸。虽说前面是遇到些麻烦，可与以往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是，那妖出自何处？

　　正当他兀自思量之际，忽然，看见了眼前的纯白冰雪与漫天流萤，鬼气终于消散了。

　　“绿尾鬼萤？”

　　这东西虽是山精林怪，喜食鬼火腐尸，却并不伤人性命。不仅如此，方向感还极佳，可用来指路。只是，百鬼已退却，凶尸尚未腐烂，既无鬼火也无腐肉，它们为何会出现在此？

　　明舟心中一动，转身朝身后望去。

　　只见羽生如拖死狗一般，费劲地扯着手中的捆妖索，索绳的另一端，是被五花大绑的疫鬼王骇。他气喘吁吁道：“怎么走得这样快？倒叫我好找！”

　　他极为小心，刻意使用九重天神明才会用的捆妖索，不叫明舟在法器上觉察身份。然，终是无益，他早就暴露了。

　　明舟一怔，心中好笑：放着轻便的收妖瓶不用，偏偏用这麻烦的捆妖索，拖着一只鬼走来走去，日夕瞒得当真辛苦。

　　他如实回道：“是你走得太慢了。”

　　羽生闻言，使劲拉着骇奔到明舟近前，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走得慢？我就差飞了！”

　　明舟边走边道：“那你怎么不飞？”

　　羽生道：“浪费法术！”

　　明舟道：“所以你才会这么慢。”

　　羽生：“......”

　　羽生道：“刚刚，是我帮你引开了骇。”

　　明舟道：“那我还要好好谢谢你呗。”

　　语气太过儿戏，不见一丝真诚。羽生怒了，陡然高声道：“我帮了你，你却不领情。也忒不识好歹。明舟，你必须向我道歉！”

　　终究是同一人。明舟注意到，羽生愤怒时与日夕那种幽怨索歉之态，竟如出一辙。毕竟是曾经挚友，他叹了口气，却并没立刻道歉，而是问道：“若我道歉，你以后还会帮我吗？”

　　“......”无极始神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羽生明显噎了一下，嘴角抽了抽，须臾才道：“嗯，会。”

　　明舟道：“那我给你说对不起，你也要跟我说没关系。”

　　羽生：“......当然。”

　　明舟立刻大声道：“对不起。”

　　为曾经。

　　羽生也立刻回道：“没关系。”

　　为现在。

　　言罢，却是无言对望。因此，二人谁也没有发现，皎皎明月中，一银白翅羽少年沐浴月华，渐渐淡去的身影。

　　一阵静默，明舟率先打破沉默，道：“走吧。”这阿弥山的凶尸和百鬼还在，趁着它们未出现，把正事办了方为正道。

　　羽生应了一声。二人结伴继续赶路，行近拂晓，才到得目的地，已是极北境内。一灰衣老者见到驱尸而来的明舟等人，立刻迎了上去：“哎呦，师傅，可算接到你们了。”正是此次赶尸的委托人老刘。

　　见老刘迎向裹着尸布的疫鬼王，明舟暗道不妙，心知对方认错，立刻伸手阻拦，喝道：“错了，这是另一具凶尸，别动！”

　　老刘一愣，手停在空中顿了顿，随即恢复正常，尬笑道：“好，我不动，不动。”言罢，将明舟等人迎进院子，指着停放在院中的漆红棺材，道：“师傅，这便是南明将军与夫人的合棺，您将夫人安置好即可。”

　　明舟没有回答，而是四下望去，只见极北寒地，大山深处，却是矗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村落。接近天明时分，古朴的村庄于白雪皑皑中升起袅袅炊烟，一派宁静安逸的氛围。

　　不对劲，很不对劲。山阳处绿树成荫，木茂草盛却无一户人家。山阴处终日积雪，山中又有凶尸，鬼怪，恶煞出没，此地怎会有如此安逸宁静的村落？

　　越思量越觉奇怪，依照明舟的经验来看，此地定然藏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正想得出神，忽然有人推了他一下，抬眸却看到羽生皱着眉头提醒道：“人家问你话呢！”

　　明舟立即回神看向老刘，却听他问：“师傅，我们要准备些什么？”

　　明舟回道：“纸钱，朱砂，一截桃木，祭品，糯米，黑狗血。”沉吟片刻，又补充道：“白纸，越多越好。”

　　只有白纸朱砂是留给明舟自己用的，其余皆是为了妥善合葬凶尸。

　　南明将军的尸骨已经安置在棺中，明舟将一切布置妥当，这才将喜神入殓封棺。

　　这时，老刘带了几个身材强壮的年轻人过来抬棺。明舟嘱咐道：“合葬的棺椁比之前的棺材要大，吉穴自然要比之前深。将军夫人本就是绝凶的子母尸，虽有黄符镇压，桃木辟邪，依旧需要小心应对。”

　　老刘闻言一怔，沉吟片刻，道：“师傅的意思，吉穴要挖多深？”

　　明舟伸手作出‘三’的手势，道：“三丈三。不可多，亦不可少。”话音刚落，疫鬼王骇便暴动了！

　　只听“刺啦”一声，黑齿撕破尸布，一张骇人狰狞的鬼脸露了出来，所缚的捆妖索大有挣脱之势。见状，众人哗然，慌不择路四散，纷纷惊恐大叫：“鬼啊！有鬼！！”

　　羽生当机立断，收紧捆妖索后，立即劈出一掌。骇应声倒地，口中却开始嘶嚎起来，声音凄厉，众人听了无不毛骨悚然。

　　明舟反手扯下尸布，塞到骇口中，堵上了它的嘴。

　　嚎叫消失后，对于将疫鬼隐瞒成凶尸一事，明舟做出检讨，他不好意思地道：“对不住了诸位，骗了大家。不过你们别怕，我朋友会解决的。”

　　一个公鸭嗓少年高声道：“我们村子向来平静，从未出现过脏东西。这可是鬼啊！可怕的鬼！你朋友怎么解决？”

　　明舟一怔，心想：“怪哉，这村子从未出现过脏东西？”

　　羽生则是立刻回道：“不过一只鬼，我还能怕了它？”

　　语气颇为傲慢，一听就是个不把鬼放在眼里的厉害人物。众人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不过依旧不敢大意。

　　这时，又有人问道：“这鬼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发了性儿？”

　　对啊，骇这一路上明明很是配合，为什么忽然暴动了？捆妖索在，它无处脱身，更何况，羽生可是悍勇的很，骇不怕被他法灭了吗？

　　除非，某件事比法灭了它更可怕！

　　究竟是什么事呢？

　　明舟定了定心神，只思考了一瞬，立刻想到了问题所在。明舟当即唤道：“走，去将军冢！”

　　老刘不敢耽搁，二话没说，引着明舟去了村北一处废弃的神庙。将军冢正在此庙后面。

　　明舟给每个人发了一张白纸符，由于是刚画成不久，其上的朱砂还有些湿。他对着挖开的坟地一指，道：“挖。”

　　一拿着铁锹的年轻小伙儿抢了一句：“挖到三丈三？”

　　明舟点头：“不错。”

　　众人听了，立即动手。羽生见到这里有座神庙，又看了看拖了一路的骇，心想：总看着它也不是办法，这神庙虽已废弃，门前贴着的门神纸像却在，倒还能借些神光困住骇。于是便转头对明舟道：“来，帮我一把，把这家伙抬进庙中。”

　　明舟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道：“你可以自己把它拖进去。”

　　羽生怒了，喝道：“我都拖了一路了，你搭把手能死啊？！”

　　明舟从不进神庙，寺庙，道观等一切与神明有关的地方。他回道：“能死。”

　　羽生的脸色青青白白，一看就气得不轻。正挖土的老刘闻言，丢下铁锹爬了上来，对羽生道：“我来帮你抬。”

　　羽生瞥了明舟一眼，随即冲老刘点了点头。羽生主动抬起骇最危险的上半身，老刘抬脚。谁知，刚碰上左脚，骇就再次咬碎口中尸布，吐出后怪叫：“你们要死啦，挖开就会死，哈哈哈哈，你们要死啦，都得死，都得死！！！！哈哈哈哈......”

　　众人惊骇不已，登时僵在原地，恐慌气氛开始在坟地蔓延。

　　“啪——”

　　羽生一巴掌打在骇脸上，大声喝道：“再鬼叫便法灭了你！”

　　气势汹汹，打得对方嘴歪眼斜。

　　这一巴掌，效果极佳。不仅镇住了骇，也神奇地抚平了众人心中的惊惧。

　　大家继续埋头挖土。谁知，刚挖到约莫一丈的深度，突然，公鸭嗓少年扔掉手中的铁锹，跌在地上拖着腿哭喊道：“救命啊，有鬼！”

　　刚被压下的恐慌瞬间炸出，其余众人看也不看，纷纷扔下铁锹跑出坑来。公鸭嗓少年见无人管他，坟坑只余自己一人，更是吓得哭爹喊娘。

　　恰好此时，骇在一旁火上添油，怪叫道：“哈哈哈，它们出来了，出来了！！！你们都得死！！！死吧，快死吧！”

　　闻言，众人哗然，纷纷躲到羽生身后。明舟立刻跳进坑中，伸手去拉那公鸭嗓少年，却在看到少年脚下的东西后，蹙了蹙眉。

　　只见，从地下钻出的一漆黑骨手，邪气森森，恶臭难闻，此刻正牢牢攥住少年的脚腕。

　　明舟立即扯下少年身上的白纸符，施诀打了出去。

　　一道白光瞬间炸裂。

　　谢天谢地，骨手松了，明舟趁机将人抛向坑外，正欲抬脚离开，却听羽生大叫：“明舟，身后！”

　　话音刚落，明舟脚下土地晃动，不多时竟陷出一三人见宽的大坑，与此同时，身后无数条骨手破土钻出，牵带出地下腐臭的尸身，直掏明舟后心！

　　明舟立即化符，白纸碎裂，光蛇猛地飞出，将他护在光影中央。

　　见状，众人惊地大气都不敢喘。坑里一派混乱景象，成群的腐臭尸骨从明舟脚下大坑钻出，一部分乌泱泱地围在光蛇附近。另一部分则是朝坑外的众人扑了过来！

　　羽生毫不犹豫，朝惊呆的众人大声喝道：“快进神庙！”话音刚落，众人慌不择路地冲进寺庙，羽生拖着骇也跟了进去。

　　公鸭嗓少年见人都进来了，反手关上庙门，将扑上来的尸骨隔绝于门外。神庙废弃多年，四处积灰，蛛网遍布，供奉的神像却是十分干净。神像左侧梁柱雕着“婆娑一念”，右侧则是“圣人即兴”，是仁幻神的神语。

　　这上青天原有六位神明，分别是无极始神明舟，太阴主神月乙，太阳主神日夕，天幻神青冥，地幻神仁雪忧，仁幻神苍生。由于始神已弃世，如今上青天只剩五位神明。而此地供奉的神像正是仁幻神苍生。

　　羽生看了眼神像腰间的宝剑‘仁风’，伸手一点，便由雕像化作仁风的分身实体，落于手心。虽不如本剑锋利难得，却好歹有些用处。

　　众人一看宝剑石像化作真物，立刻反应过来羽生是神明，当即跪倒在地，祈求神明庇佑。

　　众人已经安全，羽生哪里还有心思管他们，推开庙门，一脚踢飞挡在门前的两具腐臭尸骨，将仁风准确抛到光蛇中央，大声道：“明舟！”

　　明舟困于坑中，又被尸骨团团围住，根本看不清羽生丢来的东西，于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