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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黃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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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樊素照往例一早出门,到白园洒扫,过了晌午还未返回。姚黄心觉不妥,前往白园寻人,却在半路上看见樊素的骆马在田径上踽踽独行,不见骑者。
他骑了马,找遍墓园、城内的街坊,又急返菊花谷,茫茫四处,不见樊素的踪迹,直到暮色将落,走投无路之下,才前来客馆求救。
等姚黄结结巴巴说完缘由,夜幕已沈,郑颢便安排他先在客馆住下。隔日,天光未明,郑颢便带了姚黄和河图外出寻人,留下湛娘与礼儿客馆等候。
用过早膳,背了两回书,好动的礼儿已经坐不住,两条胖腿蹦啊跳地,开始蠢动。「阿母,礼儿想出去。」
她也想出去。她想知道樊素去了哪里。
如同姚黄昨晚所言,樊子出身苏州,离开白府后,在洛阳少有故旧,她会到哪里去?何况两夫妻相依为命、感情甚笃,樊素不可能不知会姚黄一声,便离家不归。
太古怪了。
但是,为什么?樊素究竟去了哪儿?能去哪里?
姚黄不明白,她更不可能知道。
湛娘抱紧礼儿,叹气。可惜她在洛阳是异乡客,全然不识道路,跟出去只会拖累其它人。
礼儿先在她怀中乖乖待了一刻,然后开始在她怀中挣扎,咯咯发笑。她陪他玩闹一会儿,拉了他的手,走到窗边,推开窗,探看外头的街景。
今日是重阳花会。一早,客馆上下便不断传来乐声酒香,街道上人声喧腾,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前两日,城里原本便已处处黄花,此时更是遍地金蕊,随风流芳。人人头插茱萸,家家户户门前挂满菊枝,刚出炉的菊花糕香气蒸腾,酒香四溢。她看见好几名推着板车的花贩沿街吆喝,展示各式珍奇花样,花团锦簇,悬崖流瀑,小如盆中江山,大如昂扬狮头。秋风肃杀,细碎的花瓣顺势扬升,在灿烂旭日下翻飞旋舞,掀起漫天金粉。
重阳佳节,本应是家门团圆日,她抛父母、远家门,来到洛阳,而本应在城外悠然采菊的樊素下落不明,屋外的锣鼓笑语,群花争艳,引不起她丝毫兴致。
湛娘正要关上窗,手突然顿住,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眼花了。
不,她没看错。
花絮点点如星尘,满天的落英缤纷中,那个身影是欧蕙兰。
郑颢踏出洛阳令府。洛阳令南卓与他是朝中旧识,听完他所言,答允派人前往洛水搜寻,但洛阳城此时正值花会,公府人手不便,也难以立时协助。
他朝等候在外的两人摇摇头。姚黄满怀期待的脸垮下来。
郑颢微一沈吟,道:「姚兄,我们且往门园一行。」
姚黄露出不解的神情。「官人何出此言?」
「某以为樊子失踪或许与宋氏有所关连。」
「师姐不会的!」姚黄瞪大了眼。「素素和我住在城外,和门园毫无往来,师姐何必为难素素?」
「既然姚兄与门园素无往来,宋氏又何必砍倒姚兄耗费多年心血栽种的白牡丹?」
「这……」姚黄楞了一下,顿时语塞。
白牡丹被砍倒、门园命案、樊素失踪,三件事接连在花会前发生,都和宋门有关,与宋氏多半脱不了干系。
樊素出身苏州,随白少傅来到洛阳后久住白府,身为白府歌伎,不太可能与外人结下仇怨,婚后又随姚黄到城外隐居,几年来更是少与人往来。照推断,她的失踪或许与湛娘在街上听闻的宋门恩怨有关。那一棵被砍断的白牡丹便是榜样。
至于原因,他百思不解。
「这……这没有道理。」姚黄喃喃道。
郑颢望了他一眼。「姚兄不必过虑。既然我们在城内城外几已寻遍,仍不见樊子踪迹,到门园一探也无妨。何况,门园人多势众,应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姚黄迟疑地点了点头。「官人说的是,或许门师哥和师姐会有什么消息。」
郑颢颔首,翻身上马,正打算领着两人往门园前去,目光一闪,却看见不远处的街角立着一道熟悉的人影。
那人一身白衣,轻身独立,足踏赭黑胡靴,凌波微步,行水无迹。一双滴溜溜的杏眼含辞未吐,转眄流华,素肤析雪,樱口朱润,黛发束泽,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乌朴头上玉簪暧光,腰环锦绣绸带,手摇逍遥折扇。
他呆了呆,一时间忘却身在何处,街道的喧哗瞬时隐没,彷佛远在彼岸。
不可能。
那人转过街角,他举手示意姚黄和河图在原地等候,双腿一夹,策马追上,要探个究竟。
马蹄转过路口,却已经失了那人的踪迹。街道上人来人往,不见白衣人身影,彷佛刚刚只是他的妄想。
怀渊为何----不对、不对,那不是怀渊。怀渊不会抛下礼儿,改换男服,独自到街上来,那必定是别人,和她长得极为神似的另一个人。
但是,太像了。
他皱了皱眉,调转马头,疾步奔回其它两人等候的原地。
「河图,」他扬声吩咐男仆。「某与姚兄前往门园,你先回客馆探视。」
「官人?」
他摇摇头。「没事。你先回头探视怀渊和礼儿,再到门园与某会合。」
妳是天上的星星、海里的珍珠----我努力伸长了手,也碰不到的宝贝,只有在梦里,才属于我的宝贝。
我要一辈子对妳好、保护妳,不会让别人欺负妳,永远、永远不会留下妳一个人。
我发誓,谁都不能把我们拆开。
有个声音这样承诺过,好熟悉、好熟悉的声音----那是谁?
风在吹。
她站在看不见边际的草茵上,绿得扎眼的绮丽春色。她听见流水潺潺,却看不见溪石。苍穹如洗,万里不见云。
她往前走。轻盈的衣袖随风翻飞,及地的粉色罗裙拖曳过凝露新碧,窸窣作响,腰上的玉佩叮当敲击。蝴蝶翩翩迭舞,黄莺啼叫,鲜明的黄影掠过深褐色的干枯枝稏间。仓庚于飞,熠耀其羽。
似雾的微雨迷蒙,沾在脸上、手臂上,沾在裸露的胸脯上,带来清凉的气息和若有似无的花香。她笑着,跑着,响亮的笑声在天地间回荡。
花香变得更加明显,她扯散发髻,随手将牡丹金簪抛在地上,拉起裙襬,加快了步伐,往山丘上奔去,乌黑长发在背后飞扬。
他在那里,她知道那个人在那里。很快,只要再一下,再努力一点,她就能再见到他了。
好喘、好喘,可是她好开心,心跳得好快。因为他在那里。她就要见到他了。
然后,她看见了。
丈许高的巨树,傲然倨立于丘上,光秃秃的乌黑枝桠上开满了白花,花心微赤,花质温润如玉。满树满枝的辛夷花,巴掌大的花朵恣意怒放,乌黑的树木上半部有如被灿烂的浅红云海一口吞噬。明媚春光透过雪白花海洒下,在地上散落斑斑金屑,风中隐约透露难以言说的奇异馨香。如仙似幻。
----不。
这不是她在找的。那个人呢?
她仓皇转身,寻找那人的身影。
他去了哪里?他不是应该在这里等她吗?他们说好了。
永远、永远不会留下妳一个人。
他们说好了----他为什么不在?
她呼唤他,响应的只有沉默的天地。连风都止息了。
不。
她拉大声音,发足狂奔,一直跑,一直跑,慌张地、狂乱地放声叫喊他的名字。音嘶力竭,泣不成声。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他在哪里?她在哪里?为什么留下她一个人?
为什么?
她不断奔跑,四处寻找他的身影。天地之大,彷佛没有尽头,没有那个人留下的任何痕迹。
终于,她跪下,再也没有力气,瘫倒在地上,心口灼痛,无法呼吸,手掌和脸颊贴着冷凉的泥地,眼泪顺着脸颊,不断滴落到潮湿的土壤里,难以自抑,无止无休。
他在哪里?他答应过的----他答应过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说谎----他不在了,抛下她一个人。
花落了,春天转眼逝去。一朵朵的辛夷花从枝头凋零委落,轻飘飘无所依,坠在她的身上,堆栈成一袭绚烂尸衣,覆住她、埋没她。沉重的花葬逐渐将她往土里推压。
她不在乎,她无法挣扎----不想挣扎。她只是趴在那里,不停不停哭泣,连声音都哭哑了,依旧无法停止。辛夷花流出又白又红的腐坏汁液,黏腻的尸水浸润她的全身,堵住她的口鼻,渗入地表。浅红花云枯成黑黄,发出酸臭的气味。
她呛咳着,一下下抽搐,手指无力地在肮脏的泥泞中抓放,剥落的指甲渗出红水。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阿母!」
湛娘啪地猛睁开眼,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礼儿圆滚滚的脸贴近在眼前,她想将他往后推,却发现使不上力,四肢瘫软,口中干涩不已。
她勉力转头四望,眼前是礼儿忧虑的圆脸,他脑后是阴暗的房间,她依旧模糊的视线看不清楚摆饰,只看见幽微的光线从高处的窗口和门缝溢入。她躺在地板上。
这不是她客馆的房间,这是哪里?怎么回事?湛娘穷尽心思,回想刚刚究竟发生什么事。
那时,她在窗口看见街上的欧蕙兰,拉了礼儿,下楼走到街上,打算招呼欧蕙兰,却看见她折进一条暗巷。湛娘跟上去,然后突然有人从后方用一块布压住她的口鼻。她听见礼儿大叫,闻到一阵刺鼻气味,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阿母、阿母。」礼儿惊慌的眼睛发红,放轻了声音,似乎非常害怕。
「礼儿乖,」她吞咽一下,润了润喉咙,勉强说:「阿母在这,别怕。」
门嘎地一声打开,礼儿缩到她的背后,门外透进的刺眼强光让她一时间看不清楚站在门口的身影。她眨眨眼,碧绿衣裙,是欧蕙兰。
她愣住,还来不及思考这是怎么回事,立在门口的年长女人突然软倒在地上,现出背后那个殷红的丰腴身影。
啊,这才言之成理。
宋小娆。
宋氏踢了几脚,将昏厥的欧蕙兰弄进门内,走进门,回头关上房门。房内再次变得昏暗,所以尽管宋小娆卸去总是戴在头上的帷帽,湛娘依旧看不清楚眼前人的面貌。
「欧蕙兰,」宋小娆低头看着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的碧衫身躯,娇柔的声音幽微:「可惜妳尽心尽力,今年的花会首冠仍然不是妳,永远不是。这首冠还是东郎的。」
湛娘瞪大了眼。她为了门东城,竟做到这种地步?
「我已经让人在楼下置满了干柴火油,只消一点火星,妳和四郎的女人便会一同葬身在这里。为了花会赛事,大家都到城里去了,等有人发现了失火,也来不及救妳们活命。」
四郎的女人?樊素?湛娘扭头张望,果然看见角落有另一团穿着白衣的身躯,同样昏迷不醒。
「妳能死在这门园之中,应该也算是称心如意了,」宋小娆继续说,声音依旧温婉和顺,彷佛说的是再平常也不过的闲话。「东郎和妳二十几年的情怨,就此可以了结。」
湛娘眨了眨眼,心思飞转。宋小娆要放火烧了这里----不管这里是哪里,听她的言下之意,都是在门园之中,所以只要她能带礼儿逃出去,就能找到人求救。
但,她必须先阻止她放火。
她转头看着礼儿,使眼色要他躲进另一个角落。他的大眼怔怔看着母亲,然后乖乖安静爬进被家具遮住的阴暗角落。乖孩子。
「……我也算成全了你们。」
确认礼儿躲好了,湛娘清清喉咙。「这是哪里?」
宋小娆惊跳一下,这才发现有人已经清醒过来。
「……这是哪里?」
宋小娆回神,走近她。「令狐娘子,妳好。」
「妳是……宋娘子?」
宋小娆微微笑。「令狐娘子多礼了,叫我阿娆便可。」
彷佛她们不是正在昏暗的房内交谈,周围不是躺了两具生死不知的身体,楼下不是堆满了干柴和火油,光听宋小娆的语气,她会以为自己在门园大厅作客,旁边有侍女伺候,前面还有一碗入口即化的红枣菊花粥。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娆派人请欧师姐到门园来作客时,正巧碰见令狐娘子,便顺道请了。」
她的话唤起一个回忆:在昏迷之前时,她确实看见有人拦住欧蕙兰。原来这是她被卷入的原因。「这里是门园?宋娘子派人请我和欧大娘到此,意欲为何?」
宋小娆轻轻踢了昏迷的欧蕙兰一脚。「令狐娘子认识欧师姐?」
「前日有一面之缘。」
「令狐娘子和宋门真是有缘。」
她可以不要这种孽缘吗?她忍住不去看躲在角落的礼儿。「怀渊昨日听门园主人道:门园牡丹天下第一,想来重阳花会的首冠理当有如门园囊中物,宋娘子又何必出此下策?」
「东郎忒托大了,」宋小娆说:「阿爷当年说过,东郎巧技、欧师姐善药,而四郎勤种。东郎的扦接之技固然巧妙,但毕竟还是短效之法,而且十有三四会失败。欧师姐的七色奇花越见神妙,而四郎的金牡丹也逐渐有成。我提点过了,但东郎总自以为是天下第一花师、宋门唯一的传人,难免小觑了对手。」
「金牡丹?」她那天看到的明明是白牡丹。
宋小娆笑。「四郎从以前便一心想种出黄金牡丹,这是他当年承诺过我的,黄花多由白花变生,牡丹自不例外。他那株白牡丹花心已经带黄,只要反复交种,金牡丹可在十年内有成。」
「所以妳砍去了那株牡丹?只为了不让他与门园为敌?」
「那牡丹原本便该是我的。四郎自幼恋慕于我,他总说,他什么也不会,只会种花,所以他会种出前所未见的黄金牡丹送给我。我本以为只是一句戏言,二十多年了,想不到他真的种出来了。」
「既然是宋娘子自认牡丹是妳的,那么妳又何必毁去姚兄多年的心血?只要让他送给门园,不也是办法?」
「东郎不会肯的,」宋小娆摇头。「他心高气傲,从小便看四郎不起,只当他是笑柄。如果四郎真种成了前所未有的金牡丹,还要送给门园,那对自诩为第一花户的东郎来说,将是奇耻大辱。」
湛娘偷偷伸张了一下五指,麻木的感觉逐渐退去,想是药效将尽。「门园主人容不下姚兄,而妳容不得欧大娘。」
宋小娆轻声叹息。「令狐娘子,妳还年轻,不懂闺阁之苦。妳以为,良人有托,良人看上的却是妳家中的财势。妳以为,结褵便成白首约,誓约却只随人老花黄,色衰而后爱更弛。妳以为,竭心尽力,以夫为天,操持家计,到头来只是把一切奉送给那些更年轻貌美、更能歌善舞的酒楼娼妇----值得吗?」
「欧大娘怎比得上宋娘子年轻貌美?」
「欧师姐始终对东郎不能忘情,而只要她还有七色奇花的秘法,还一直处处与东郎作对,东郎便永远将她这根刺记在心上。」宋小娆吸气。「我为东郎,委身下嫁,倾尽宋门家业,助他建立门园,成就洛阳第一花户,结果还比不上一个与他作对了二十年的欧师姐。阿娆不甘心。」
一路说来,宋小娆话声平稳,只带一丝怅然,却令湛娘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懂,她怎么不懂?或许,最懂宋小娆痛苦的人,是她。
他答应过的----他明明答应过的。
不过,如果宋小娆真打算烧了这里,她还是收拾起这些莫名的伤情,先想办法脱身比较要紧。
「宋娘子,妳和欧大娘的恩怨固然情有可原,但湛娘只是过路客,何以有幸到此作客?」手的麻木差不多退了,剩下脚,她不知脚能不能动弹,必须试试看,但如果动作太大,又担心引起宋小娆疑心。
宋小娆慢慢走到她身边,将她扶坐起,然后走到窗边,不知道往外看了什么,又折回来。「郑拾遗是会昌年间状头,前相郑絪之孙,出身荥阳大族,此刻虽事拾遗小吏,但奉诏得以随侍于圣人左近,假以时日,必得大用,前途光明,不言可喻。」
湛娘暗自咋舌,她都不知道奉正兄如此青年才俊,还以为滈哥哥的好友多半也是喜好逸乐之徒,真是有眼无珠。
「令狐娘子乃令狐郎中与太原王氏之爱女,令狐家两代为官,尽管前朝人事倾轧,外放湖州刺史,但自当今圣人即位后,受到白相荐举,又入尚书省任官。」她顿了顿,「郑拾遗和令狐娘子真是一对神仙美眷。」
……神仙美眷才怪。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不过,除了最后一句评语,大多数的陈述都是正确的。以一名出身平民的花户而言,宋小娆相当了解官场情态。「宋娘子好清楚。」
「东郎对门园的每位客人都做过详尽的身家调查,」宋小娆说:「昨日在门园遇得令狐娘子,我便要人把卷宗取了来。」
「门园的待客功夫真是滴水不漏。」她嘟囔道。
「东郎对郑拾遗寄望甚高。」宋小娆似乎没听懂她的讽刺,继续往下说:「门园在洛阳十载,仍只能固守东都,难以扩张版图。所以得知郑拾遗和令狐娘子来访,他特意准备了全套乐宴待客,希望透过受圣人重用的郑拾遗,将门园牡丹的名声引入京城,甚至是皇宫之中,让门园牡丹不只是洛阳第一,更是天下第一。他这多年来心心念念的,便是此事,他期望的『天下第一花户』终于有机会成真。」
原来昨天那番阵仗,是看在奉正兄面子上特意准备的。难怪。幸好她刚刚没出口纠正宋小娆对她和奉正兄关系的误会。「既然如此,宋娘子带我来此的用意是?」
宋小娆轻轻地拨开湛娘脸上的发丝,顺手整理好她的仪容。「令狐娘子,妳刚刚说我容不下欧师姐。阿娆惭愧,确实是个妒妇,容不下东郎心中记挂着阿娆以外的人物。阿娆的心中只有东郎,东郎的心中也应当只有阿娆一个,但是人世间从来没有半点公平。令狐娘子,妳年轻、貌美,有个可爱的儿子,家世出众,」她朝礼儿藏身的角落点点头。「不会了解阿娆的苦。」
耳边的声音平稳温婉,湛娘颈背上的汗毛却一根根竖直起来。房间里的光线昏暗,她看不清楚宋小娆脸上的表情。「宋娘子----」
宋小娆摇头起身,走向门口。「说真的,阿娆其实不在意那些来来去去的青楼娼妇,这二十年来,东郎纳的每一个小妾最后都被我撵了出去。」她朝倒在地上的欧蕙兰点点头。「欧师姐也不会例外,阿娆不会输给任何女人。」
「那么,门园主人心中只有----」
「只有门园!」宋小娆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她呼吸口气,然后回复原本平静的声音。「我真正容不下的,只有门园。」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湛娘的意料,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宋小娆戴上朱纱帷帽,推开门。「所以阿娆很想看看,如果令狐郎中的爱女,郑拾遗的妻儿被大火烧死在门园里,东郎究竟还会不会把这座门园当成宝贝?」
语毕,门喀地一声响,有如沈郁的棺木锁扣。殷红的身影关上门,绝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