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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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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大中元年
他们说,她是相国的女儿,乞丐的妻子。
她总也不提身世,只说自己叫湛娘。
湛娘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带着独子和弟妹,四五年前搬来城西,种花买卖为生,布衣素履,出入朴实,看起来和常人没什么分别。
只不过,偶尔会有官人骏马停驻在灰白土墙的柴门旁。
连日阴雨,淅淅泠泠,洗得草山苍翠,柴栏滢然。窗外的雨丝沁心清凉,将长安八月的暑气消了大半。一池荷香既晞,满城金花欲放,再过数日,便是重九佳节。
湛娘有客。
「流言可畏,」来客摇头,放下黑子,在石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希望不会传到白相公耳里。」
「澄哥哥太担心了,」湛娘低头,看见怀中幼子已经酣睡,随手置下白子,「白相公甫获圣人重用,日理万机,况且这些街坊耳语哪里有机会传到相府去?」
来客约莫二十七八年岁,气质温文,束乌幞头,着灰麻袍衫,踏黑皮履,腰革带上系着一只镂雕香囊,缠枝牡丹银工华腻,金盂内藏,运转如意,工艺相当精巧,一看便知是士族子弟。
相对的,与他对奕的湛娘却是一袭素白半袖布裙,反挽髻,面容脂粉不施,脚上的草履虽然干净,也已经缝补多次。从旁人眼光观之,更显得一庶一贵,云泥有别。
对奕的两人倒是毫无所感。
「阿爷刚入京面圣,」来客认真地研究棋局,「听说圣人有意重用,这个时节谨慎点总是好的。」
「对澄哥哥来说,任何时候谨慎点都是好的,」湛娘取笑他,「例如这一子,澄哥哥要谨慎多久呢?」
男子责备地看了湛娘一眼,又把玩黑子半晌之后,才下一着。
湛娘毫不犹豫,再下一子。男子陷入长考。
来客姓令狐,名澄,是湛娘的兄长。方才言语中提及的「阿爷」,便是两人的父亲,七月刚从湖州回到长安的令狐绹。原任湖州刺史的令狐绹在当今宰相白敏中的推荐下,受诏返京,封尚书考功郎中,负责考核全国官吏功绩。
令狐氏是士族世家。令狐绹的父亲令狐楚是古文大家,以擅四六骈文著名,宪宗皇帝时曾为宰相。后来因为前相李德裕得势,属于牛党的令狐绹遭贬,令狐家的家势已大不如前,但仍非一般寻常百姓家。
湛娘起身,将入睡的幼子抱到内室,回头拿起侍女洛书备好的茶具,烤了茶饼,煮水、碾茶、过筛,水二沸之后,分为三碗,茶汤金黄,沫浡均匀,温香四溢。
她坐回炕上,看见兄长仍在思索棋着,也不以为意,双手捧着茶碗,闲望秋凉霏雨拍打屋外的花叶。
今年秋天园子里的菊花开得特别好。城里的张花户前几日已经来收购过一回,她留了几盆花色特异、花苞硕大的紫菊不卖,但那个赖皮奸商想必不会就此死心,改天应该还会再来。
等到寿客开尽,便轮到蜡梅绽放,又是一年过去。自从她出嫁,搬到城西以后,这篱菊已经开过五回,令狐家也已式微,刚刚哥哥话里那些官场是非理应早与她无关。
话说回来,人生在世,很多因果跟这个「理」字通常是没有什么干系的。
五年啦……
「封来江渺渺,信去雨冥冥。」
「那是什么?」令狐澄问。
她回神,嫣然灿笑。「义山叔叔写给阿爷的最新情诗呢,哥哥没读过吗?」
「义山叔叔?」令狐澄困惑地看着妹妹,摇头,终于决定好棋着,摆下黑子。诗人李义山是令狐家的故交,令狐绹的年少挚友。多年前,因为李义山娶了李党王茂元的女儿,两人因此交恶。「没读过。妳知道阿爷还在生义山叔叔的气,就算有诗文捎来,我也没福份瞧见。」
「阿爷就是爱生气。」
「咳,」令狐澄古怪地看她一眼,端起妹妹放在几上另一碗茶,慢吞吞地开口:「既然说到阿爷的脾气……」
呃喔。湛娘看一眼棋局,在她遥想天外的时候,黑子已就围城之局。
大事不妙。
「澄哥哥----」
「阿爷嘴里不提,我们作子女的,多少知道阿爷日思夜寐,心头总也就记挂两件事。第一件呢,就是令狐家的兴衰。」令狐澄说,「圣人即位之后,便罢黜李相,召牛少师还朝,重用白相公。这上头的意思,大伙儿看得明白,阿爷这次奉诏回京,上门投刺拜谒的人也多了,今日我离家时,看见澧州吴汝纳也上门求见,为的是吴湘的冤案,要请阿爷协助上表陈冤。」
二哥说话做事老是拐弯抹角,非得把故事说得落落长,绕得人头昏脑胀,然后才讲出重点,以彰显他心思缜密,行事谨慎。
「经过这十几年的沈寂,这回总算是兴盛有望,阿爷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令狐澄顿一顿,「至于另一件……」
「是义山叔叔?」她连忙接话。
他茫然地看她一眼,「关义山叔叔什么事?」
「既然在说阿爷的脾气,」她装无辜,「我以为澄哥哥是要找我商量怎么帮阿爷跟义山叔叔重修旧好。当初因为义山叔叔娶王家女,阿爷气他不顾多年情分,夜奔敌营,两人这一闹也好多年了,如今阿爷风光回京,总该是和解的时候。」
令狐澄的表情更困惑了,显然不了解妹妹的心思是怎么绕的。他摇头。「不是。我也有许多年没见到义山叔叔了,怎么会专程找妳来讨论这事呢?」
「妹妹也在寻思呢,」她睁大眼睛,顺水推舟,死命用力推,这舟能推多远算多远,最好远到他想不起来今天上门的目的。「哥哥方才说吴汝纳上京陈情,义山叔叔此刻正在郑亚帐下。这郑大人是李卫公旧属,万一吴汝纳真上了奏章,圣人追究起来,义山叔叔会不会有事?」
「妳这样说也不是全然无理……」令狐澄眉头一皱,「不过这不是我今天来找妳的原因。」
湛娘嘴一瘪,肩垮下来。
失败。
几个哥哥里,就是排行老二的澄哥哥最不好骗。虽然一副和善温厚的书呆样,但是思路永远清澄无波,就算被她带着绕了九弯十八拐,他还是不会忘记一开始的起点。
再说,她要跟澄哥哥比拐弯绕路的本事,简直是班门弄斧。
「我要说的另一件呢,」令狐澄浑然不觉妹妹气馁的表情,「就是妳这个掌上明珠。」
「哥哥,」她抗议,「我嫁人了!」
「阿爷就是不满意妳嫁。」
「当初也是爷要我嫁人,嫁了爷又不满意,」她抱怨,「妹妹动辄得咎!」
「怀渊,」怀渊是她的字。「妳知道的。阿爷是要妳嫁个好人家,不是要妳在这种土房草屋里吃苦。」
「妹妹不觉得苦,」她随手再下一子,负隅顽抗。「有洛书和河图跟着,我过的日子和以前没什么差别。」
「没什么差别?」令狐澄怀疑地看了看简陋狭小的屋内。
好吧,差别没「那么」大。
虽然没有锦衣玉食,她也不觉得过得有多困苦,至少还有河图和洛书。两人是阿母赏给她的贴身仆婢,当初随她离开令狐家,一起到城西生活。为了不引人侧目,对外她都宣称他们是姊弟妹三人。
「之前家里的状况不好,阿爷怕累了妳,但眼下情况不比往日。何况妳夫婿也已不在了,妳一个妇人家,还带着幼子。阿爷嘴里不说,心里总是希望妳搬回府里住,有个照应。妳毕竟是阿爷和阿母从小呵护长大的独生女儿啊。」他放软了声音。「怀渊,阿母想妳,今日就是阿母嘱我来劝妳搬回去的。」
湛娘鼻头一酸,连忙别过脸去。
卑鄙!卑鄙!这招太阴险了!
他看着她,沉默良久。「……妳还在气阿爷?妳知道阿爷的脾气,那是……」
她摇头,低声说:「澄哥哥,嫁乞随乞。」
「即令是彩凤随鸦?」
湛娘不语,低垂的睫毛彷佛颤动着露珠。
他叹气,低头看向棋盘,沈吟半晌,再放下一子。看来,胜负已分,黑子城阵严谨,白子断无生理。
他不忍逼得太紧。
「怀渊,天色已晚,」他伸手按住妹妹的手。「哥哥改日再来,妳好好想想。」
她温顺地点头,没多说话。
他又叮咛了几句,才开门离去。
湛娘站在门口,任由冷风吹乱乌黑的发丝,一边目送令狐澄跨上马,马蹄踏践水花淅沥,在远远的小径转弯处与另一道骑驴的身影擦身而过。
她瞪大了眼,认出那个身影。
糟。才刚送走虎豹,又来了豺狼。
今天明明是阴雨天,怎么这么多客人上门?而且都不是善客。
「河图!」她旋身,扬声唤。
蓄着短髭的年轻男子连忙从内室中走出。「娘子?」
「张老板又来了,」她伸手按住额角,「让洛书备车,你来招呼他。」
「娘子,妳要上哪?」
「进城。」她走到炕边,审视刚刚的棋局。「你在门口挡住张老板,我要从后门溜。」
河图一脸不以为然,「娘子,时间不早,闭门鼓马上就要响了。」
「我宁可被打上二十军棍,」她抱怨。「张老板是不见黄河心不死,一定是来找我买那六盆紫菊。都说几次了:不卖,还不肯放弃。我在家,一定被他烦死。」
「可是,娘子,妳这一进城,绝对是赶不及在闭门鼓前离开的!」
她拾起白子,在棋盘上落定,然后抬头朝男仆扮个鬼脸,「欸,过一关是一关。」
「娘子!」
「河图你这小老头好啰唆。」
「我----」娃娃脸的男仆呛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斜眼瞥见洛书出现在内室门口朝她点头示意,立刻拍拍河图的肩膀,「别担心,你可以摆平张老板的。记得明儿一早到金仙观接我。」
「娘子!」
她不理会背后爆出的大声哀嚎,飞快地闪入内室,从后门离开上车。骡车转出后院门口的同时,她隐约听见河图打开前门的声响。
「原来是张老板,这么大雨,您怎么来啦?这边坐,快喝杯热茶。」声音热络得很,一点也听不出来他有多不情愿被丢在家里当挡箭牌。
她就说吧?河图一定可以摆平张老板的。
「娘子,仙师有客。」
这个年头,很流行在雨天访客吗?湛娘纳闷。
她没流露出心里的疑惑,带笑说:「那我在侧厅等候。」
有点年纪的女道士沉着脸,不甚和善地点头。湛娘也不多理会,直接往观内走。
金仙观是长安城内著名的女观,是睿宗皇帝时盖建,作为金仙公主修仙之所,与对门的玉真观齐名。前几年武宗皇帝又下旨整修了一番。她从小便常到金仙观参拜,对这里很熟悉,尽管新近的修建改置了部分的房舍,大体的构造还是一样。
臭脸的女道士也没有改变,真是令人遗憾。
绕过雕梁画柱的回廊,从城外一路伴随她到长安城内的雨落入庭园的假山水塘,画出圈圈涟漪,塘里锦鲤吞吐泡泡,悠游自在,浑然不觉塘外的昏天浊地。细雨拍打蕉叶翠绿,和着秋蛙鼓噪起落。微风弄袖,桂香浮动,暮色渐沈,约莫再两刻钟,闭门鼓就要响了。她盘算时间,洛书应该可以赶在鼓响前出城门。
思考间,一个没留神,她差点撞上眼前的人。
「娘子,小心。」一只健臂迅速伸出,稳住她的脚步。
湛娘依着儒雅的男音抬头,望入一张俊朗的脸。来人一身青碧官服,束乌幞头,带銙八瑜,身材高挺,英气逼人,抓着她的手有力而稳重。
她眨了眨眼睛。「官人是?」
「在下郑奉正,单名一个颢字,」郑颢松开手,退一步,拱手为礼,「来访折花真人。」
她整了整衣袖,福身还礼。「妾身怀渊,方才失礼了。听炼师告知,仙师有客,莫非就是官人?」
「是,郑某已经请示完毕,向真人告退,」他笑容不改,露出一丝沈吟,「怀渊?娘子是否复姓令狐?」
她一楞,有点惊讶。「我们见过吗?」
他朗笑。「不,郑某没有这个荣幸,但令兄是我多年好友。」
老天,不是澄哥哥吧?「请问是哪位兄长?」
「滈兄。我们是国子监同窗,曾一起到黄山游历,常听他提起家里唯一的怀渊妹妹。」
滈哥哥?这更糟。大哥的生活如此多采多姿,风流旖旎,跟朋友聊嫁出门的妹妹做什么?应该还有更有趣的话题吧?
「想来都不是好话。」她露出懊恼的表情。
他莞尔。「不不,滈兄常说他家小妹貌比牡丹国色,腹藏诗文千卷,今日得见,果然滈兄所言不虚。」
她忍不住脸红。「郑兄取笑了。」
「叫我奉正即可。」话声方落,便听见长安城的闭门鼓响起,他神色一凛。「夜禁时间已到,娘子今晚留宿金仙观吗?」
「真人与我是多年旧友,请郑兄不必担心,」她微笑。「倒是郑兄要赶紧回府,金仙观不留男客,这犯禁的二十军棍可不是开玩笑的。」
郑颢大笑。「的确,万一挨上这一顿,明日恐怕上不了朝,得告假休养了。那郑某先行告退,改日再去拜会娘子。」
她报以浅笑。「再会。」
「再会。」
男子一拱手,跨步走向门口,步伐坚决稳重,迅速绕过回廊,消失身影。
走到居室门前,湛娘停下脚步,扬声报名。「仙师,怀渊求见。」
清冷的女音响起。「进来。」
她推开门,只见静室内素白帷帐低垂,金炉里香烟飘渺,仙气熏人。折花真人一身紫绛道袍,端坐在红赭檀木雕花矮几后的织锦茵席上,低目敛眉,专注研读经卷。
湛娘也不多话,静立于门口。
半晌,折花真人合上书卷,抬头望向湛娘。女道士年约三十余,头戴玉叶金冠,脸上不施妆粉,神色恒定,看不出是喜是怒。「怀渊,这个时间入城,有点晚了。」
湛娘屈身福礼,笑说:「特来看望仙师。」
「我看只是借口,」折花真人一摆手。「坐。」
她走到席上坐下,同时听见门口传来轻敲,另一名臭脸女道士端着茶具走进门,在几上置好茶点,然后不发一语转身离开。
等到门关上,折花真人才淡淡开口:「又来避难。」
「怀渊红颜天妒,天天有难啊!」她顾不得应该举止庄重,直接赖倒在褥上哀叹。「今天除了赖皮奸商张花户,连澄哥哥都特地找上门来,要我回家克尽孝道。」她叨叨絮絮地把今天下午的状况描述一次。
折花真人看着年轻的女孩,眼中流露一丝慈爱。「令狐二郎所言甚是。圣人既然召子直回京,令狐家中兴有望,妳自然应该回家去看望父母。」
「不是怀渊不孝,我也知道父母在,子女自当随侍在侧,昏定晨省,」她把脸埋在锦褥上,声音模糊。「只是我一回家,就绝对、再也、不可能有离开的机会了。妳知道我家阿爷的臭石头脾气,一定会罚我禁闭在柴房面壁思过三十年,每日抄写女训一百卷,想到都闷死人。所以这侯门万、万、万、万不可入,一入侯门深似海啊!」
「净是胡说,子直哪里舍得?」折花真人忍不住笑,难得的笑容让清丽的五官增添一抹奇艳。「反正妳那萧郎早已不在,又何必苦守寒窑?」
「礼记有谓: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湛娘反坐起身,不依地看着真人。「仙师,这是原则问题。」
「妳还嫌子直石头脾气。」
她理直气壮,「我们是爷娘俩啊!当然是一个脾性。」
「这孩子,怎么都有得说。」
湛娘吐舌头,拿起一块甜饼扳开,送进口中,完全不在乎折花真人冷漠的神情。「话说回来,澄哥哥提到了吴湘冤案。我在街坊间也有听人说过,仙师可知?」
「吴汝纳这回上京,到处请托,」折花真人淡淡地说,「是有到金仙观投刺拜谒。」
「所以仙师知道内情?」
「修道人不问官场事。」
她吃得津津有味。「我倒是很想知道他这样到处请托,到底是多大的冤情?」
「这冤屈多半是有的,但若说吴湘全然无辜,那也未必。」
「那真人到底知不知道来龙去脉?」她死皮赖脸地追问。
折花真人睨她一眼。「管这么多闲事做啥?」
「仙师,妳有所不知,有道是平民喜谈天宝事,百姓多唱汉宫秋,时至重九花事了,惟有闲话遣心忧呀。」
「子直当初请师傅教妳读书,真是错了,满肚子歪诗。」折花真人摇头,一手挽住紬袖,端起瓷杯轻啜。「想听什么故事?」
「请仙师话说从头。」
故事的源头仅是两个男人无聊的争风吃醋。
会昌二年,扬州都虞侯刘群原有意娶民女颜氏,但是颜氏的继母却私下将女儿嫁给江都县尉吴湘。等到刘群发现,木已成舟,来不及阻止。刘群老羞成怒下,便状告吴湘盗用程粮钱、强抢民女为妻。
会昌五年,淮南节度使李绅审理此案,判吴湘死罪。
「依大唐律例,吴湘即便有罪,罪仍不至死。吴汝纳此次入京,便是要为弟申冤。」折花真人说,「除了子直,他也去拜见过白敏中。听说白相公已安排他下个月进宫面圣。」
听到这,湛娘相当意外,「这案严重到需要劳动圣人吗?应该向御史台陈情即可吧?」
「这案当初御史台也曾提出异议,结果李德裕力排众议,按李绅原判,处死了吴湘。」折花真人说,「吴汝纳要为弟申冤,就要追究当时李卫公的责任。李德裕毕竟是前相,御史台或有所忌惮,势必要奏请圣裁,才容易有个结果。」
她恍然大悟。「所以白相公才会如此『急公好义』,替吴汝纳安排入宫。」
折花真人低敛了眼,慢声结论,「官场修罗地。吴湘案只是借口,朋党恶斗才是这整件事的本质。」
那一夜,无星无月,雨不曾停歇。湛娘在金仙观的厢房中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心中模糊翻腾着不安的念头,却始终无法具体成形。
在半醒的梦里,她隐约听见淅沥雨声中飘来女子的歌吟,唱着玉溪生的诗。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整夜无眠,开门鼓才响完,她就被冷着脸的女道士叫起床、送出门。看到近日难得露脸的太阳,她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目眩昏沈,脚踏不实地。
「代我谢仙师招待。」她强打精神,恭谨地对「押送」她出观的女道士说。
得到的响应是干脆关上的大门。
每次每次……她一直深深怀疑金仙观在修炼的,其实是访客的脾气。
「娘子是金仙观人吗?」
她转头,看见一名瘦削男子立于近处,从身上浅碧色的袍衫看来,应该是个官。
「不。」她说,「官人要找谁?」
他没搭理她,直接走到观前敲门,丹田使力。「澧州吴汝纳求见折花真人!」
湛娘眨眼睛,悄悄往后退一步,在旁观望。真巧,昨晚才说曹操,今日曹操就到。
门里寂静无声。
他不死心,又放声喊了几次。
最后,门里传来不悦的大吼声:「仙师不见客!」
刚刚才被踢出观门的她差点忍不住要伸手拍拍吴汝纳的肩膀。这年头,道爷有时候比官爷的架子还大。
「炼师们清野惯了,官人不要介意。」她帮他搭下台阶。
吴汝纳碰了一鼻子灰,听到有人安慰,赶紧接话,「我听说金仙观这些女……炼师们行止豪爽、鲁不拘礼,没想到连对官员也是这种态度,简直匪夷所思。」
因为这金仙观后台很硬呀,这些女道士老早看惯了皇帝,小小一介九品外官当然不放在眼里。她没把这番话说出口。「官人上回已来投刺过了,为何今日还来?」
他皱眉,上下打量她寒伧破旧的衣着。「妳怎么知道我来过?」
她微笑。「妾身与折花真人素有交往,昨日听仙师提起过。」
他有些困惑,显然不知道如何应对。「原来如此。」
「听说白相公已经替官人安排面圣,」趁着他还搞不清楚状况,她打铁趁热,「官人还来拜会仙师,是还有什么需要协助之处吗?」
「白相公嘱咐我……」吴汝纳突然想起自己在跟谁说话,随即闭上嘴,一双鱼眼不快地看着她。「娘子未免多事。」
这吴汝纳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胡涂,可惜了。她压下一声叹息,眼角瞥见熟悉的骡车绕过街角。该是退场的时候。「官人说的是,请代我向白相公请安。」
听到她的话,吴汝纳脸上的表情明显改变。「娘子识得白相公?」
她盈盈笑。「白相公是家父故交,从小见过几次面。」
「令尊是……」
糟糕,她昨天忘记问阿爷的新官衔了。「妾身复姓令狐。」
他瞪大了眼,犹自半信半疑,但她可以看见这个姓氏在他身上造成的影响。
「官人,我的车来了,再会。」
不给他反应的时间,湛娘登上骡车,示意要河图迅速启程。
「娘子,改日吴某再到令狐府上拜会!」吴汝纳在背后喊着。
她没理他。反正他到令狐府是找不到人的。
喀勒喀勒,骡子拉动车辆,老旧的车轮在泥泞的长安路上慢吞吞地转动着,绕过醴泉坊,弯进西市。金澄澄的太阳才刚挂上天,市场里已经活络起来,来自各地的商人们使尽浑身解数招揽客人,叫卖声不分南北胡汉,此起彼落。街道左边待售的马儿不耐地喷气嘶鸣,右侧的胡姬酒肆传来阵阵胡饼肉香,引得路人垂涎三尺。
「礼儿醒了吗?」她强撑起昏花的睡眼,有气没力地开口问。
「我出门的时候,郎君还在睡,洛书在准备早餐,等娘子回家,刚好可以用膳。」
「张老板呢?昨日几时回去?」
「张老板昨天在家里等了半个时辰,我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劝他回去了,」河图面带哀怨,「娘子,我看他这两天还会再来,这样躲他不是办法。」
「当然,那个赖皮奸商不可能放弃,」她昏昏沉沉地说,「这几盆紫菊色深花大,我估计他会卖两盆到宫里,然后打着皇宫御苑的名号,哄抬剩下几盆花的价钱。」
「既然如此,娘子何不谈个好价钱,卖给他算了?」
「你以为张奸商是浪得虚名吗?」她打个呵欠,笑。「我若不这样假意做作一番,他恐怕一盆只肯出一文钱。我连种子钱都收不回来。」
「娘子真是好市侩,」河图楞一下,然后唠叨:「我还以为娘子是因为舍不得那菊花色泽绮丽,所以才不肯卖给张老板。」
「小仆果然太天真。」她没好气。「卖花人不卖花,难道等着饿死吗?」
男仆不满地嘀咕,她假装没听见。
「那娘子打算何时才要卖给张老板?我看他昨天是心急了,一直问我是不是最近有其它花户找上娘子,所以故意刁难他。」
「原来他很紧张吗?」湛娘看他一眼,然后望向远方,思考片刻,弯起嘴角窃笑。「那敢情好,这花我不卖了。」
「不卖?」河图呆住。「可是娘子刚刚不是说……?」
她又打个呵欠。「我自有盘算。」
「可是,娘子,」他抱怨,「妳再不卖,我都快被张老板烦死了。」
「别紧张,河图,」她得意地拍拍男仆的肩膀。「回去收拾收拾,我们过两日就带礼儿上洛阳访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