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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犹是惊鸿照影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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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荷满院,连连衰草,触目皆是一片凄凉。
冬日的寒风穿堂而过,将院中零落的枯叶卷扫,我捡起落在石阶上的画笔,笔尖一抹朱红,始终难以下笔。
画卷上是记忆中的那一场大火,火光中那惊现的一抹红,令我至今记忆犹新。
可是……可是无论如何,我却怎么都无法准确描摹出那抹红影的具体样貌。
分明……分明我记得那般真切。
那时我只觉得夫子给的课业繁重,想方设法各处躲懒,每日里画也不想画,捉着笔便觉得无趣。
于是趁着那日清晨的煦风,我漫步于河畔,将河畔的行人、过路的脚商、晨起撑蒿的船家一一细数,不知如何才能够将未买到鱼儿却转而将铜板都拿来买包子的事情回去同夫子说得合情合理。
可转念一想,这分明就是夫子给我的钱不够!一条灰扑扑的鱼尚要卖□□文钱,何况我要好看的?
五文钱分明买不来一条鱼。
越想我越觉得有理,便连夫子可能会有的责怪都不怕起来,既然如此,说明夫子就是特意想放我出来观观风,便是等到午时再回去也无妨。
左右不过是责骂几句,夫子又不会真的打我,更不会少我衣食。
正当我心思游离之际,忽然瞥见河畔隐隐约约一抹红。
我乍然抬头看去,那抹鲜艳的朱红,不是一尾鱼又是什么?
真是奇了,这鱼就在岸边无水之处待着,一动也不动,瞧着倒像是没什么生机似的。
我左顾右盼,左右无人注意到此处的这一尾红鱼,便囫囵着要将最后一口包子吞下,忽而想起这鱼或许是饿了,捻下一块面皮,蹑着手脚走过去,悄悄蹲下,这才发现这鱼的两腮微微翕动,当是还在勉力呼吸,并未气绝。
想了想,我还是将它轻轻捧起,往水边送去。
却不曾想刚刚将它放入水中,它却又自己跃上岸来。
真是一条笨鱼,鱼若不在水中,岂不是要被活活干死?
我有些心急地想将它送回去,可鱼身表面难免有些滑手,我试了两次都没有在将它握住。
正当我纳闷之际,却听的一旁乍然插进两道陌生的声音,那声音格外惊异。
其中一道高昂的声音说:“奇了奇了!这岂非正和‘鲤鱼跃龙门’执意!真乃祥瑞也!”
另外一道低沉的声音道:“若能捉来献与当今圣上,定是奇功一件,荣华富贵,岂不就此唾手可得?”
两道话音刚落,那条原本滑不溜手的红鱼却突然停止了挣扎,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
我转过头,脸上欣喜的神色还未褪去,就见两道陌生的身影步步逼近。
“这位小友,我观这红鲤色泽鲜亮,甚是可爱,可否将它让与我?”
另一人说:“我们可以出钱,就当是我们同你买下的,可好?”
我站起身,只是摇头。
面前两人脸色微变,转而又换上一副更加和善的笑容,耐心道,“小友别急着拒绝呀,我观你衣衫朴素,大清早的一个人在这大街上游荡,也不去学堂,这笔钱对你来说当不是小数目……”
说着便拿出一块银锭在我面前晃荡,“如何?十两银子买一条鱼,你很划算。”
我的目光在那锃亮的银锭上停留不过两秒,立刻便反应过来,这当是夫子所言的“威逼利诱”,我可不能上当。
怀中的红鱼儿似乎也有些不安分,我当机立断退后一步,断然摇头;“不要。”
不料话音刚落,就见那两人一步步靠近,语气也变得低沉起来,“小友这般断然拒绝,那就休怪吾等不客气了。”
我瞅着这事态不对,不等那人说完话,仗着自己身量尚小,逮着空隙,撒开腿就跑。
夫子总说,出门在外要多留个心眼,尤其是现在外面坏人那么多,我这么小个娃娃,很容易被骗。
一旦有不对劲的,就赶紧往人堆里跑,坏人也怕见光,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人群熙攘之中,那些人也会有所畏惧,不敢对我如何。
所以我尽捡着大道跑,都不敢抄小路近道回家,生怕在僻静处又被人给截胡咯。
我一路狂奔,甚至不敢回头多看一眼,一直到屋门口见着隔壁的张大婶子,方才停下喘一口气。
“诶?云曦啊,跑那么快做什么?有人追着你啊?”
张大婶子惯来是个热心肠的,我上气不接下气,回她,“是……是啊,有坏人追我!”
大概是后半句话说得有些含糊,张大婶子没有听清,注意力反而落在我的腰间,“你这娃娃,咋徒手抓着条鱼?还是只锦鲤!”
我挠挠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快步跑进院子里去。
差点忘了,这鱼儿不知是怎么回事,被我紧紧抱在怀里跑了这半天也不见挣扎,莫不是被我憋死了?
“夫子!夫子!我带鱼回来了!”我半是紧张半是兴奋地喊。
“你这小东西,一惊一乍的做什么?吓我一跳!我这枝子都差点画歪了!”熟悉的嗔怪声中气十足地传来,大概并未真的生气。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将怀里的鱼儿邀功一般双手捧起,生怕夫子看不到。
鱼尾在我手心轻轻拍打着,似乎有一些抗议,但始终稳稳停留在我的双手之间,并未有更多的挣扎,瞧来倒是颇有灵性,好似知道我对它没有恶意似的。
“夫子!你看!红色的鱼!这是不是也叫,红鲤来着?我听别人说的!夫子你看是不是很好看!”
夫子闻言终于舍得抬眼,将视线从笔端移到面前的红鲤身上,面露诧异,“嚯,你这小丫头,从哪弄来这么个锦鲤?”
我跑上前,仰起头,兴高采烈地说:“河边捡的!”
脱口而出后方才有些暗自后悔,应该说是买的,这样夫子就不会问我那五文钱去哪了,我也就不用说那五文钱我偷偷拿去买包子吃了。
夫子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笑意,转而又立刻敛起来,颇有些不怒自威地盯向门外。
我顺着夫子的视线转头看去,一抹灰褐色的衣角消失在门口,这才一拍脑袋想起来说:“方才为着这条鱼,还有两个人对我穷追不舍,我好险才没被他们抓住!”
夫子面色稍霁,这才揉了揉我的脑袋,说:“没事了,已经到家了。”
到家就安全了。
“将这锦鲤放进池塘吧,许久不入水,它要受不了的。”
红鲤的双腮翕动,似乎正如夫子所言,极度渴求水源。
我依言将红鲤放进亭前的池塘之中,这次它丝毫没有挣扎,扑棱一声游入水中,红色的身影在枯荷之间徘徊,却怡然自得。
我有些疑惑:“捡到它的时候,它分明就在河岸边,却好像极力想要离岸,我送它入水,它反倒又离水而去,现在却又好像不怕水了,这是为何?”
夫子正要说什么,我灵机一动,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它不喜欢外面的水,喜欢我们家的水!”
夫子闻言只是笑,并未再说什么。
冬去春来,很快满院的枯荷又重新焕发生机,果然如我所料,红鲤映荷,格外好看。
未免红鲤一条鱼孤零零地没个伴儿,后来夫子又陆陆续续带回家不少鱼儿,如此满池生机,方才显得意趣横生。
我央求着夫子教我作鱼戏莲叶之画,那是我完成的第一幅完整的画作。
还记得画作初就的那些天,我总梦到一抹朱红的倩影,观其色泽,我总觉得似我最初捡到的那条红鲤,大概是梦中牵挂,有所感应。
只是它总在夜里才来看我,隐隐绰绰,我始终不曾看清它的完整模样。
月光之下,仅是一瞥,已足够惊艳。
若是能够看清它化形的完整模样就好了,那时的我这样想,这条鱼儿这般有灵性,又生得这样好看,若能化形,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看的姑娘,这样一来,我就有伴儿了。
那时我只觉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在发展,从未想过后来的惊天巨变。
或许正是因为我生出这样的妄念来,才叫我所得皆失,一切果真如幻梦一场,顷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