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团》白马衔月

31、卓里流放，醉影重病

　　第二日的天亮似乎比平时来得都早，光着脚在冷风里吹了一夜的人，终于看见了来接卓里的囚车。

　　她搓搓被冻麻的手，扶着一旁的栏杆站了起来。一步一踉跄地朝着大牢门口戴着镣铐的爱人走去。

　　因为这一趟押送的犯人只有两三个，所以来送行的人并不多。她远远就看见了着力点母亲扶着他的祖母泪眼婆娑地站在一旁。

　　对这一幕有些胆怯的人伸手拢了拢脸边的乱发，抱着手停在了原地。

　　只来得及匆匆跟家人告别几句的卓里，咬着牙没有回头。他怕自己回身多看一眼那个单薄赤脚的人，眼泪就会决堤。她听了自己的话，乖乖地站在远些的地方哭，没有再往前一步。

　　那双昨晚被他捂热的脚，此刻光溜溜地踩在地上。这个从出生就锦衣玉食的少主，何曾像今日这般狼狈过。他靠在囚车里闭上眼，脑子里都是以前她一身华服眉眼含笑的样子。

　　醉影，我当初死死纠缠，怎么也不肯放手，究竟是对是错？那天上的皎皎明月，终究是为自己蒙尘了。

　　“少主请留步。”

　　望着囚车越来越远，准备转身离开的人被叫住回了头。

　　“你为何要招惹他啊？你是富贵荣极的青丘之主，如今出了事，你轻轻躲过。我的儿子却要被流放！

　　他是我们家唯一的指望！你们涂山氏在青丘只手遮天，我们在你们眼里像一只蚂蚁一样微贱，就该任你们取乐再任你们抛弃对吗？

　　你为何不能放过我的孩子，他为了你受刑流放，你好好的站在这里，坐于高台之上，凭什么啊？你告诉我凭什么啊？”

　　瘦弱的妇人不知哪来的力气，握住她的肩膀狠狠地摇晃着她。被抓住的人只无声地哭泣着，一个字也不说。

　　一夜未眠的她，眼前也有些恍惚。她的面前又浮现起那一日她在莲池乘凉的光景，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年坐在船头，轻轻地为她摇着扇子，在赤橘色的晚霞里，给了她这世间第一份独属于她的温柔。

　　嚎啕的妇人似乎用光了力气，缓缓松开了拽着自己的手。她退了一步，朝着两位老妇人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个头，才站起身，转身朝山巅走去。

　　卓里，我果然护不住你，我把万民和紫云山死死地护在身后，不曾有一日懈怠。可我却护不住这世上我最珍爱的人，这青丘之主，我要来何用？

　　含真殿里已经坐满了因为她翻窗逃跑而愤愤不平的亲族，走进大殿的人似乎看不见大家打量她的眼神，她已经快两日滴米未进，说话有些有气无力：

　　“说吧，要怎么处置我？上绞台？受天雷？还是再把我丢进银光阵里万蛇缠身一次？又或者，你们还有别的新花样？”

　　那位因为自己落了军衔的军司马表哥听见这话，立刻站了起来：

　　“少主这话，就是说自己没错了？”

　　“错？我何错之有？我真心实意爱一个人，我错了吗？我只身犯险，一次次救青丘于水火，我错了吗？

　　各位高枕无忧的富贵日子，是我涂山醉影提着项上人头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就因为我爱的人是个青丘氏吗？在座哪位家里没有青丘氏的侍妾男宠？

　　还是说，非得和你们一样下作，寻欢作乐后把对方弃如敝履，才配得上我涂山氏的高贵身份？”

　　涂山醉影说完这些话，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用光了。她暗暗掐了自己一把，好让自己更清醒些，这满殿的血亲氏族，比她以往在战场上遇到过的任何一批豺狼虎豹，都更可怕。

　　“孽障！你跪下！”

　　父君的声音听着有些近，却又隔得很远。跪倒在地的人，望着光洁明亮的地方，低下头笑出声来。

　　道貌岸然这四个字形容这满殿的涂山氏，再合适不过了。府里一个两个的养着不知道多少个青丘氏，却不许自己对卓里以心相许。

　　这些年，她四处征战降妖，亲族们在青丘安乐富贵。到如今，她还得跪在这含真殿里，听候这些人的发落，简直可笑至极。

　　“少主沉迷不悟，应施以醉足之刑，以示警示。”

　　此话一出，王座上的父君明显迟疑了起来。醉足是涂山氏的重刑，需将双足浸在特制的酒液里，失去知觉后，站在烧红的烙铁之上，行刑之时并无知觉。之后会因为皮肉焦烂而感受到数日的锥心之痛。

　　“醉足太重了，那男子已经流放，关半个月内狱也够了。”

　　说话的人是近日憔悴了许多的老将军，他的话一出，身边的亲族都诧异的看向了他。

　　“青丘少主，平乱无数，立的是不世之功！我看今日谁敢动她！”

　　说话的人是上次请自己收复蠃鱼的虢国国主，他的身后。跟着九州八紘的好几位国君，这些年，自己死里逃生数次救了无数性命。

　　偏生今日，要将她处以极刑的，是她拼死相护的族人，而前来施以援手的这几位国君，自己不过只是在危难之际搭过手罢了。

　　大殿里吵成一团，她的头越来越晕，从跪到跪坐着，最后干脆趴在了地上。

　　“你起来，去后殿歇着。”

　　一只白色的袖子落到了眼前，有些晕眩的人抬头一看，来人是致远和嘉雪。这个向来文弱的仙君，现今的表情却格外凝重。

　　“你那柄拂尘能抵个什么用？别老举着了。”

　　望着身边这个举着拂尘一路护着自己的人，恢复了一丝气力的人忍不住又开口揶揄了一句。

　　“铁头，你别说话了，你好好养几日，就跟我上昆仑。”

　　把面色灰白的人扶到床上后，致远掰开她的嘴就往里灌了一碗参汤。

　　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人，只觉得这两日累极了，合上眼就睡了过去。等她再醒来之时，已是第二日的傍晚，窗外一片黑压压的夜色趁着屋里摇曳的烛火让人有种暖融融的安心。

　　“铁头，你醒了？我们明日便启程去昆仑，你去那儿住一阵。”

　　靠在床头的人勉强喝了几口粥，便打听起含真殿的情况来。按她对那些人的了解，他们是断不会轻易收手的。

　　床边的人吞吞吐吐避实就虚地遮掩了半天，才说出实情来。卓里在路上自请了腰斩，求含真殿不要再追究少主的责任，刑期就在三日之后，所以亲族在各国盟军的压力下，决定放过她了。

　　“腰斩？腰斩谁？谁同意的？用腰斩卓里换我不受刑？你不如立时杀了我。”

　　从床上一路疾奔而下的人，依然赤着脚，急匆匆地奔进了灯火通明依然争执不断地含真殿。致远提着鞋在门口等了许久，殿内的叹气声，争吵声，和那个低低的抽泣声都持续了很久，一直等到了深夜，才等到少主自愿服醉足之刑的消息。

　　大殿的门紧紧关着，不许任何人进出，在外面急得乱转的人，此刻并无他法。只能绝望的等到天亮，望着行刑的人提着烙铁和酒桶进去，大殿内一片死寂，直到一个双脚血肉模糊的人被担架抬了出来。

　　致远才得以窥见殿内的情形，老泪纵横的老族长捂着脸坐在大殿中央的地上，四周的亲族什么表情都有，窃窃私语声更是不绝于耳。

　　“一群狗杂碎！”

　　致远啐了一口就跟着担架回了偏殿，他派出去的信雁到了中午才回来。陆吾托信雁带来的仙界圣物九幽莲，立刻被送进药炉里熬了起来。

　　“是我没用，铁头，是我没用。我地位低微，又不会武艺，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受苦，你救了我好几次，我如今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望着床上昏睡不醒的人，一身白衣的人干脆席地而坐，放声大哭了起来。这些日子以来，这个一向嚣张的少主，不是被人下毒就是被人绑着受刑，自己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真的要叫你吵死了，起来去拿桌上的药膏给老子上药。”

　　清醒过来的人声音里带着一些不耐烦，她忍着钻心之痛抬手指了指桌上的药盒。

　　从地上爬起来拿了药膏的人看了一眼那皮肉焦裂的伤口，又惊呼一声闭上了眼，放下药膏出门喊侍女去了。

　　涂山醉影长叹一声看着床顶发呆，这个臭念经的不知道是不是个小女娘投错了胎，一天到晚这怕那怕的，不知道这么多年是何以在仙宫立足的。等侍女进来上了药，看过纪国传回来的密信，知道卓里一切安好后，才安下心来吃东西。

　　“昆仑出什么事儿了？你为何一直叫我上昆仑？”

　　碗里的粥被喝了个精光，她终于想起来致远这两日絮絮叨叨的事儿。

　　“昆仑没出啥事儿，不过是这青丘我瞧着实在叫你伤心，想让你跟我去那里散散心，昆仑山上建了新的宫殿，特别大。。。”

　　坐在床边的人细细的说着昆仑的近况，不忍去看床上的人，被亲族这样背叛行刑，想来她心里也是苦的很。

　　“那便去吧，等我脚好了先去看看卓里，然后就上昆仑。”

　　答完话的的人，转身对着墙闭上了眼，她的确不想留在这伤心地了。青丘，她的确是待够了。

　　七日后的一个傍晚，走路还有些吃力的人终于赶到了纪国，一身黑衣蒙着面的她隔着一条黄沙飞扬的路，望着远处在军营里劈柴烧水的卓里。

　　他的身上还有些刚结痂的伤口，穿着最末等的杂役服埋头劈着面前一人高的柴垛。

　　蒙着面的人一言不发地盯着不远处的人看了许久，面纱下泪流满面的她紧紧握着腰间的软鞭，直到坚硬的云铁嵌入手里，传来一阵阵刺痛，也没有松手。

　　尘土飞扬里的卓里今日不知怎地，总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他抬起头环顾了四周一圈，一眼就望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即使她蒙着面戴着头纱，他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虽然看不清面纱后的脸，但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人明显又消瘦了许多。这些日子，她应该和自己一样不思饮食彻夜难眠吧。低头继续劈柴的人不敢再看对面，只任由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滴，不敢抬手去擦。

　　就这么隔着那条路看了许久，一身黑衣的人才转身离去。

　　“走吧，上昆仑。”

　　躲在树后的致远得到吩咐立刻提起袍脚跟了上去，昆仑山的山神陆吾倒是早早就等在了山脚下，见到来人正要打招呼，就看见青丘少主直直地倒了下去。

　　一阵惊呼声过后，昆仑神殿里躺着的人终于得到了仙界最高的待遇——天宫里最好的灵药和医官都被一并送到了她床边。

　　“少主这是新伤叠旧伤，内力和心脉俱受损，建议封了灵息疗养一个月。否则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医官的话让殿内的人俱是一震，沉吟片刻后，陆吾冲医官点了点头，又转头安慰致远道：

　　“不过月余时光，这些日子我多去几趟青丘看顾着便无碍。”

　　看着医官的针封住了床上的人手腕上的经脉，转身朝外走的仙君突然拉住了昆仑山神的袖子：

　　“陆上神，我能不能跟您习武。。。”

　　第二天的清晨，练完早功的致远有些意外的见到请求族长。虽然心里满是怨气，但望着这位早已失了壮气背也有些佝偻的老者，他还是压着脾气引他去了内殿。

　　听完医官汇报的情况，这位老族长弯下身子小心地坐在了床边，他伸出手摸了摸那张憔悴的脸，望着女儿紧闭的双眼，再也忍不住眼底的酸意。

　　青丘少主因为施针被掀起来的袖管上，一条又一条的伤痕交错相叠，看得人触目惊心。不忍再细看的老父亲又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脚，望着那双脚上缠着的厚厚纱布，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医官说了，封灵息一个月就能大好，族长莫要太担心了。”

　　致远望着两眼通红的老族长，忍不住出言安慰道。

　　“她自小就习武，身上总是小伤小碰不断。只是如今这些伤，都受得委屈极了。”

　　床边心痛不已的父亲嘴唇有些微微抖动。

　　他握着女儿的手放在脸侧，呆了许久才起身。

　　“这段时间辛苦你照顾她了，她四岁开蒙，便是年节里，也不曾休息过多少日子。这一回就好好在昆仑休养吧，我这个做父君的，从来也对不住她，总是为了青丘舍下她，又护不住她。她不愿回去，也好。”

　　说完话转身走向坐骑的老族长，步伐有些缓慢。致远望着他老去的背影，不禁在心里回忆起来，这位慈祥内疚的族长，当年可是功标青史，长枪铁骑守护青丘的第一人，他没有女儿那样命带陨星的将星命格，却硬是靠着自己的勇气和担当，护住了青丘几十年。

　　涂山醉影，如果我也能练出一身好功夫，你会不会少辛苦一点？

　　在殿外扎着马步练功的仙君，轻声地把心里话念了出来。

　　床上的人躺了多少天，殿外的人就去了多少次青丘的洞府里为沉睡的少年将军输了多少次灵息，加上初学武艺耗费精力极大。

　　素来话多的致远仙君，近日也渐渐沉默了起来。

　　直到烛龙老祖蠢蠢欲动的消息传到昆仑山，慌了神的少年山神，急调了雪山里所有的冰龙去救急，他才恢复了爱看热闹的本性。

　　“这烛龙可是天下第一的恶龙，喷出来的火，是至邪的不灭之火，陆上神，你那几条龙，真能管用吗？”

　　抱着拂尘的人饶有兴致的跟在忙碌的昆仑山神身后，连声问道。

　　“冰龙自然是有用的，只是有一条冰龙尚在幼年，不能顶多大用。

　　若仙君愿意与我同行，结印相助的话，想来胜算会更大些。”

　　收到昆仑山神邀请的人，在殿前来回踱步盘算了许久。

　　虽然床上的铁头狐狸迟迟未醒，自己有些不放心。

　　可这一战，除了阴律司和善画司，连天后和昆仑蓬莱都前去迎战了。实在是三界里千年难遇的热闹，何况那烛龙老祖被冰封数千年，自己只听过他的传说，从未见过他的真身，实在是好奇的很。

　　思量再三后，他走到殿内的床边，拍了拍沉睡之人的枕头：

　　“铁头，你且还要躺个几日。我去东边看个大热闹，回来再同你细说。”

　　就这么匆匆地留下一句话，刚习武三天的致远就来了众仙齐聚的战场。

　　离烛龙出没的山还有一段距离时，就能看见一大片被火光照得刺眼的天空。

　　附近的山体都已经被烧得焦黑，地上有穿着蓝色鳞甲的士兵一队队用云梯运着水和大桶的冰。他定睛一看，士兵身上是北海的服制。

　　连鲛人都赶来灭火了，看来事态的确严峻。

　　再走近些，发现在附近盘踞的众仙都有些疲惫。天后和率先到达的钟离上身都是满身漆黑一脸倦容。

　　比他早到一些的昆仑山神陆吾，正站在空中召唤自己带来的几条冰龙。

　　冰龙银蓝色发光的身体在空中游动闪耀，看得致远有些发痴。

　　正盯着冰龙看得出神，一条通体乌黑的巨大火龙就突然从山脉中窜了出来。

　　几条龙立刻缠斗在一起，本在他身边站着的钟离和天后，也拿起兵器加入了打斗。

　　空中有巨大的火柱和冰柱对冲，还有各种神器发出的声响交融在一起。场面可谓是壮观之极。

　　致远正看得入神，突然听见钟离一声大喝：

　　“念结魂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