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诸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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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碑广场上的临时避难所已经被清理干净，只静静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满了字。
广场以外，宏大的环形建筑不再是一片干净的白，而是灰扑扑的，越往外越是破败，继续往前走，最外围的墙壁已然倒塌，却覆上了一层绿色植物。
像极了由生到死再到生的过程。
一只皮鞋踩在碎石瓦砾上，停驻良久，忽然有一个圆滚滚的肉球撞了上来。
唐喻垂眸看去。
这是一只......猫？
只能暂时把它叫做猫了。它看上去跟黄金时代的猫很像，浑身雪白，蓝眼睛，只是个头要小一些，尾巴极短，身上还有两个小巧到滑稽的翅膀。
几十年来，唐喻还是第一次走到基地外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生物，颇感新鲜。他弯下腰，刚要伸手去碰，只见那猫叫了一声，两只小翅膀突然往前一扇，它整只猫就在几米之外了。
“嚯，这么厉害。”唐喻赞叹道。
那只猫张着小翅膀，爪子紧紧抓着地面，眼睛警惕地盯着他，防止对方突然发难。
唐喻笑了笑，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块鱼肉肠，缓缓拆开包装袋，向它伸过去，“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这是鳕鱼味的，口感很细腻，味道不是很甜，没有刺，不用怕被卡到。”
这个时代的动物嗅觉都及其灵敏，那袋鳕鱼肠还在唐喻兜里的时候它就闻到了，所以才偷偷跟着他走了好几公里。
小飞猫眼睛依旧警惕地看着唐喻，闻到鳕鱼味却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喵呜了一声。唐喻将鳕鱼肠往前送了送。
小飞猫试探地迈出了一条腿，后腿张的极开，卯足了劲儿，似乎下一秒就要逃。
唐喻笑了笑，将包装纸那一面朝下，将鳕鱼肠放到地上，“你自己吃吧，我不打扰你了。”说完他便站起身离开了。
小飞猫看着唐喻走远了，才冲鳕鱼肠扑了过去，先是仔细嗅了嗅，然后大口吃了起来。
基地内的工厂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正常，野人们的车辆几近报废，自助医疗设备之类的器械也需要维修，北极和阿水索性留在基地里等待，时不时地四处逛逛打发时间。
如今的植物为了抵抗异点的吸引，根都扎的特别深，所以长得也格外疯。基地外围甚至都看不出建筑的模样了，大片大片茂盛的绿色，有些宽大的叶子甚至能将人或野兽遮得严严实实。
阿水正百无聊赖地踢地上的石子，只听旁边突然传来窸悉簌簌的声音。阿水下意识大喊：“10点钟方向，跑！”
说完撒腿就跑。
跑到一半发现北极没有追上来，她渐渐停了，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个行为太傻逼。
北极也跟着跑了几步，然后停在那儿笑个不停。
一片宽大的叶子被拨开，唐喻从里面跌出来，差点没站稳。
北极笑道：“唐先生，你怎么跑那里面去了，吓我们一跳。”
唐喻尴尬地笑笑：“迷路了。”
阿水一怔，哈哈笑了起来。唐喻也跟着笑。
“哎，不用东奔西逃的，我还真有点不适应！”阿水笑道。
北极道：“我也是。”
阿水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问唐喻，“唐先生，听说你要离开基地？”
唐喻点点头，“我在这儿待了将近一辈子，想出去看看。”
阿水豪爽地指了指自己，“想出去玩找我啊，外面我熟！”
唐喻笑了，“行啊。”
三人说笑着四处逛逛，在傍晚来临时回到了基地内部。虽然现在异点消失了，但外面的野兽却比黄金时代的要强得多。
纪念碑广场上很热闹，杜粲和刘泉正在准备纪念大会。巨大的红布将石碑盖住，广场周围扎满了气球。
唐喻已经决定离开基地，便将刻纪念碑这项任务交给了杜粲。
杜粲穿一件白色外套，正指导着工作人员将红布盖严实了，见三人走来，擦了擦汗笑道：“去哪儿玩了啊？阿水今天还钓鱼吗？”
阿水连忙摆手，“不钓了不钓了，那不适合我。”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
杜粲笑了一会儿就把唐喻拽过去问：“见着秦时了吗？”
自从那个月满之夜，屏蔽球成功建成之后，秦时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手机关机，超级计算机的芯片也被他摘除了，几乎没人再跟他说过话。
唐喻点点头，“他在画画。”
杜粲睁大眼，“画画？他还会画画？”
唐喻将视线移到远处。太阳落下去了，四周已变得晦暗不清，天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蓝色光球。
“他小时候的愿望，是当个画家。”唐喻说。
杜粲有些惊讶，随即感慨地摇摇头，“人这一辈子啊，还真不是想走什么路，就能走什么路的。”
唐喻转头问：“你当时为什么加入旅行者一号？”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我记得你好像认床吧？之前有次外出考察的时候，你是不是还把自己的儿童枕带去了？”
杜粲连忙捂住他的嘴左右看看，“嘘！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唐喻扒开他的手，“有次我们一块儿喝酒，你喝醉了，跑回房间拿给我们看的啊，那次教授、桑妈也在，你忘了？”
杜粲：“......”
那么久远的事，他居然在半个多世纪后社死了。
杜粲猝然松开他，扭头义无反顾地冲到石碑前，拿红布把自己盖住了。
“哎哎，杜博士！我刚给整好的欸！”
“杜粲你给我出来！”刘泉吼道。
唐喻简直笑个不行。
......
秦时最后看了一眼房间。床上铺着一条白色被子，整整齐齐，似乎没人睡过，床头的桌子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洗手间的门关着。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一束光柱洒在地上。
这个房间内的每一处地方都有裴顾勋的影子。他在这里等了好久好久，一直没等到那个人回来。
他可能死了。
秦时很清楚。
那个数据是从未来获得的。裴顾勋曾经跟他提到过，时间迷宫分为过去和未来两个区域，过去相对稳定，未来却在无时无刻地相互冲撞爆破，以人类的血肉之躯根本无法进入。
秦时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强迫自己不去想象那个画面。
不知过了多久，他拿着一幅画，推门离开了。
......
纪念大会那天，天空是一片碧蓝，干净澄澈，没有一丝云。
肃穆的红布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揭开。纪念碑上已刻满了字。
有人小声读着。
——公元2045年人工智能一号计划失败
——公元2055年生物圈3号计划失败
——公元2070年，月球殖民计划失败
——公元2080年，火种号发射
——公元2090年，空间站1号计划失败
......
杜粲穿一身黑色西装，手中拿着刻字机，站在最后一行前，一笔一划刻上去。
——公元2105年，引力屏蔽计划...成...功
杜粲将字刻完，突然绷不住了，头抵在石碑上失声痛哭。
“你为什么会加入旅行者一号的探索队伍？”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这个问题陈雁问过他很多次，他一直没有回答。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吧。科学家嘛，他没想那么多，就是想......干点什么。
巨大的纪念碑后，肃穆的红布落在地上，红布之上是碧蓝的天，在天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点。
那是旅行者一号。
纪念大会这一天，冰都是极夜，通过其他两大基地的救济，他们终于有了3D设备。
冰都仅剩的500人站在巨大的3D画面前，细细读着纪念碑上的字。
他们有大人有小孩，脸都冻得通红，身边围满了做好的冰灯。
今天是8月17日，恰好是他们的冰灯节。这个节日是用来纪念通过异点消失的人的。这种冰灯方方正正的，十分薄，上面还雕了各式各样的暗纹，重量比纸还轻，浇上特制的塑料，不会化，也不容易破。
里面放上一支蜡烛，这样的冰灯可以飞很远，飞很高。
他们做了很多很多，没过多久，南极的夜空就满是冰灯了，亮着暖黄的光。
魏明辉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就这么仰头看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海洋基地则是另一番场景。巨大的3D画面四周，是不断跳跃奔腾的鱼类。白色的，蓝色的，灰色的，红色的，大鱼小鱼夹杂在一起，一时之间场面及其壮观。
布莱恩坐在轮椅上，已是满脸皱纹，头发白花花的，身体瘦弱的好像没了骨头。他望着纪念碑上的字，一滴泪珠从浑浊的眼中滚落下来。
......
事情尘埃落定后，人类似乎退回到了原始时代，他们要以极少的数量重新开荒拓土，重新认识地球上的生物，重新建立家园。
不一样的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星空和月亮的意义都和以前不同了。
西藏基地的医院内。张逸双眼微闭，还是那副二十来岁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
唐喻替他修剪完头发，在他身边坐了很久很久，然后低声说：“你醒了以后，会遇到很好的人吧。”
走出医院门口时，唐喻抬头看了眼天，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只听脚下传来喵呜一声。
唐喻低头看去，轻轻笑了，“是你啊。”他缓缓蹲下去，小飞猫这次竟没有跑。唐喻轻轻在它背上摸了几下。
小飞猫又是喵呜几声，声音听起来很愉快。
唐喻将它抱起来，深深吸了口气，“走，我们出去看看。”
病房内，张逸的手指动了动，几秒后，他突然睁开了眼。
*
太阳系可以称得上荒芜，离开了地球之后，从舷窗外看出去几乎是一片漆黑。
秦时靠坐在舱壁上，双腿微曲，下巴抵在手背上，看着对面那幅巨大的画。
画中那片空白已经被他填补上了。他思考了很久才明白，粥粥想在那片空白里画两个人，那两个人就是他跟裴顾勋。
画中的裴顾勋一身棕色风衣，手中拎着一袋橘子，跟秦时并肩走在一起，正偏头看着他笑。
秦时看了一会儿，噗地笑了，“你买的橘子肯定不好吃。”
他笑着笑着又哭了，“裴顾勋，你怎么还不来找我，你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你......”
旅行者一号以极缓的速度在太阳系内飞行，经过火星、木星、土星、经过天王星、在柯伊伯带的范围内不断搜寻。
这里没有日夜，没有四季，但时间还是一去不复返了。
三个月过去了，他给木星的大红斑拍了最清晰，信息最全的照片。
半年过去了，他创造了离太阳最近的历史，成功采取到水星的信息。
一年过去了，他在火星和木星上成功登陆。
......
他不断地想象那个高维时空的样子，漫天遍地的灰白色荒野，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或许没有时间流逝，也没有风。
那是彻头彻尾的阴天。
秦时将一抔碎冰轻轻压实，手指碰了下玫瑰花的边缘，那里结了一层霜，鲜艳的红，透着种奋不顾身的孤傲。
片刻后，他缓缓起身，蓝绿色的天王星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玫瑰花星环。
裴顾勋你看，这里不是荒野。
无论高维还是低维，不论过去还是将来，我会经过太阳系的每一寸空间，触摸每一根颤动的弦，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也许我无数次靠近你，经过你，又远离你，如果你能感受得到，给我点回应好吗？
两年过去了，时间平静地流逝着，太阳系内已遍布玫瑰。
秦时就这么找下去，一直找下去......
直到有一天，在无数次往返中再次靠近地球时，秦时正在低头处理数据，无意中抬起头时，他瞳孔骤然收缩，手停在了空中。
对面漂着一艘飞船，全长197米，通身银白色，船体上写着一行大字：旅行者一号。上面反射着来自地球的光。
秦时心脏砰砰直跳，全身血液奔流，太阳穴突突地响，力度大到发疼。他费了很大一番劲才抓住了操纵杆，向那艘飞船靠过去。
他睁大眼睛，努力想透过舷窗看到什么。但那艘飞船漫无目的地漂在那里，很明显是无人驾驶的状态。
秦时在临走之前跟赵飞学了驾驶飞船的基本操作。他知道怎么从外部强行打开其他飞船。
飞船缓缓靠过去，在靠到适当的距离时，秦时先将机械臂伸出去，控制住那艘飞船，防止两架飞船撞在一起，然后又穿戴好太空服，将一条绳子拴在身上，颤巍巍地走出飞船，漂在太空中，向那艘旅行者号缓缓靠近。
飞船外部有一个银色的小盒子，将小盒子打开，如果输入正确指令，就能打开飞船。秦时手指微微颤抖，一个键一个键的按下去。
地球在他身侧，为头盔映上了一层弧光。
他听不到按键声，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
仿佛半个世纪。
——“滴”的一声，舱门缓缓开启。
秦时进入飞船，飞船内部看起来完好，设备还在正常运行，控制面板上是无数亮起的小绿灯，只是驾驶座上没有人。
舱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
秦时摘下了头盔，轻轻抚摸着舱壁。
这是庞加莱回归发生之前，失踪的旅行者一号，和现在的那架几乎一模一样。
秦时屏住呼吸，沿着舱壁往前走。无数器械设备像是树的枝桠，缓缓让出视线，熟悉的场景本就粘连着往昔，可他的脑海中既是满的，又是空的，心口既是热的又是冷的，脚底虚浮飘渺，仿佛置身梦中。
一阵轻响，面前的舱门打开时，一个人出现在地板上。
仿佛冲出云层，秦时眼前没了障碍物，却怎么也看不清了。
他像个正在解冻的雪人儿，缓慢地迈着步子，眼睫只是微微颤了颤，泪水便夺眶而出。
“裴顾勋？”
地上的人双眼微闭，没有回答。
裴顾勋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里自己仿佛没有躯体，如一抹无质无色的云，一缕没有气流的风，他失去了全部感官，却能看到创世之初，看到星河流转，看到过去未来。
他看到旅行者一号在太阳系内反复往返，看到四大行星环绕着玫瑰星环，他看到了秦时，看到他度过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他的耳边曾经响起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和自己的很像，准确来说，就是自己的声音，但他知道，那道声音不是来自他。
“有趣的生物。”和他一模一样的嗓音轻轻落下。
“你是谁？”裴顾勋问。
没有人回答。
遥远的宇宙隐在黑暗中，时间之流定格了。眼前依旧是荒芜又繁荣的太阳系，虚无、真实，浪漫、冷暖，破碎、重建，过去、现在。
一切的一切，一声轻笑后，时空回溯，仿佛子弹回到弹壳中。裴顾勋猝然睁开了眼。
他们的对视有一个深呼吸那么长。
“秦时。”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诸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