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千年长安 ...
-
抵达长安城那日平静无风。
沿着御道向前乘马而行，途经高大森严的太庙和太社建筑，飞檐斜出，直插云霄。几座恢宏佛寺零散分布在内城宽阔处，佛塔顶端的宝珠在夕阳笼罩下被模糊了轮廓，向周遭更低矮些的贵族宅邸投射熹微光芒。僧侣撞击晚钟，惊得几只白鹤扇动翅膀，飞往雾霭缭绕的终南山。
朴素而厚重。
这是婉颜一路从外郭城的里坊走到内城的官署区和礼制建筑区，再到宫城脚下时最深切的感受。
北周和北齐都城均沿袭北魏洛阳城建制，外郭城、内城和宫城三重嵌套，等级森严，布局有致。然而北齐国力更强，相比之下，北周在文化教育和经济发展等方面逊色不少，可以说，能到后来由北周统一中原北方，还得多亏了北周皇帝里出来一个宇文邕。
在这种建国时条件就不如北齐的情况下，宇文邕没有选择大肆修缮宫殿庙宇，而是推行节俭薄葬政策，不允许宫殿陵寝建得太过华丽，也不允许宫人贵族穿着奢侈，从中省下的钱，全被他用来发展国力了。
这些曾在课堂上学过的知识，此刻突然就化为三维图像落到婉颜眼前。她站定在乾安殿之下，抬头扫过那些连片的高大建筑，只见它们并未被施以亮丽颜色，反而皆呈现出木质建筑原有的质朴，又在细节上略加点饰，不失皇城的庄严气度。古朴暗沉的鸱吻傲然立于飞檐探出的脊线，一排排瓦当根据方位和建筑不同而装饰各异，当面有单瓣莲花徐徐绽放，亦有双眼斜吊的神兽露出利齿。凡此种种，都在她面前真切地活了过来。
好像她一脚踩在石砖上，回音都穿过了好几个时代。
宇文护骑马“护送”他们一直到大殿门口，一路出尽了风头，生怕长安城贵族百姓不知道皇上能平安回来多亏了他大冢宰。但当宇文邕出于礼节邀请他前往宫中接风洗尘时，他又哈哈大笑，说不打扰皇上与后宫众人相聚，便带着大部人马匆匆离去，回到他那气派非凡的晋国公府邸了。
而婉颜则被宇文邕一路引着，从宫城正南门向北直抵后宫。
“儿臣参见母后。”
宇文邕一直走在她前面，此刻停顿下来，对着前方躬身行礼，她才得以看清来人——
宇文邕的生母，先祖宇文泰最宠爱的妾室，当朝皇太后叱奴氏。
“民女……参见太后。”婉颜顿了顿，略显不自然地弯腰低头。
毕竟第一次见到太后，总归还是有些紧张。
“都平身吧。”
还未窥见面容，她便听到前方传来一个稍显沧桑的声音。那声音掩不住睥睨天下的从容威严，虽因年迈而染上几分厚重，终究掷地有声，令人噤若寒蝉。
起身之后，婉颜便忍不住抬头看太后究竟是何模样，果不其然被繁复端庄的衣裙晃了眼。虽然宇文邕推行节俭，但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
大约是为了迎接许久未归的皇帝，太后身着多层盛装，手臂环绕轻薄丝绸织就的披帛，从宽大衣袖中漏出的细腕上戴着温润的青翠玉镯，像是在其中盛了一汪清泉。将目光往上移，只见她虽然眼角布有细纹，但双目明亮澄净，既有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思念，也有属于上位者的沉稳威仪。
“静夫人，不是好久没见皇上了，怎么还站在后面不肯过来呢。”太后似乎选择将对宇文邕的思念藏下，只淡淡扫了他们几眼，又微微侧头向后发问。
婉颜这才注意到后面还零星站了几个同样身着华贵的妇人，大概就是宇文邕的妃子了。
被太后唤到后，一位年轻女子迈着小步上前，不卑不亢地向宇文邕行礼，而后又挺直了身子，用那双温柔似水的杏目凝视他：
“赟儿和臣妾都想念了您许久，如今您终于平安归来，臣妾……臣妾倒一时糊涂，不知该怎么说出臣妾心中的欣喜……”
她虽是这样说着，但婉颜总感觉话语里少了点什么，似乎听起来有些怪怪的。她又仔细打量这位静夫人，发觉她虽然举止端庄大气，但黑眸在看向宇文邕时……十分平静无波，就像隔了一层雾气去看水面之下暗藏的情绪——自然看不透。
明明是妩媚动人的长相，却莫名给人一种距离感……仿佛只是与她对视，连视线都会微凉。
她说到了“赟儿”，大概就是宇文邕的长子宇文赟吧，那可见眼前此人便是李娥姿。就算婉颜没太顾得上看宇文邕后宫的史料，也瞥见过她的名字，知道她是宇文邕的第一个妾室，生下了日后的周宣帝宇文赟，但除此之外，基本就没太多关乎她个人的记载了。
“让你们担心了，是朕思虑不周，今后朕定会行事更加小心。”宇文邕抿了抿唇，“说起来，赟儿那孩子最近可还用功读书？”
“非常用功，臣妾时时监督着他，不敢有负陛下所托。”李娥姿淡淡笑着，犹如沁人心脾的茉莉，“陛下若想去看看他的话，就随臣妾一同回清徽殿吧。”
“不急，朕还要处理一些事情，忙完之后自会来看皇子公主们。”他随意摆手，又拉过身旁一直默默看着他们对话的婉颜，笑着对叱奴太后介绍，“朕此次外出遇险，险些丧命，是这位李婉颜姑娘救了朕的命，朕对她日久生情，所以将她带了回来，打算择吉日册封。”
“皇上自己做主便好，本宫瞧这姑娘倒还算机灵可人，封妃之后，若能再给皇上添几位皇子公主，倒也算宗室幸事。”太后略微颔首示意，又沉吟道，“不过你叫李婉颜，这倒与静夫人同姓，看来你们还有点缘分。”
救命……虽然太后没有为难她，但这表述听起来还是让她很不爽。婉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后宫的女人都是为皇帝传宗接代才被选进来的，她们自己的价值又何曾被人注意过……
被困在这里久了，恐怕就连自己也会逐渐忘记自己到底是谁。
——希望她还能全身而退。
“说起来，朕记得静夫人……也是江陵人吧？”宇文邕接过话，“看来你们不仅姓氏相同，就连家乡也相同。”
“说不定以前还认识呢。”太后又打趣起来。
李娥姿却直接摇头：“……未曾与婉颜姑娘相识。”
“没关系，今日就算是认识了！”得知娥姿与自己同出一处，纵然时间相隔了一千多年，到底也勉强称得上同乡，婉颜顿时感觉她亲切不少，“我初来乍到，今后还要静姐姐多多提点才是。”
出乎她的意料，李娥姿并没有领情，反而瞳孔微微紧缩，双眸霎那间像是被什么点亮：
“你刚才……唤我什么？”
“静……姐姐？”
这下倒把婉颜整懵了，她犹豫着重复一遍，生怕自己说错什么话。
仅仅是一瞬间，李娥姿瞳孔里的那点星芒又烟消云散，神色恢复先前的疏离平淡，好似刚才只是她一时恍惚。
“姐姐……”李娥姿喃喃道，眼神忽然多几分凌厉，“我不喜欢别人这样叫我。”
“……抱歉。”见她说得这样直接，婉颜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只知道自己大约触到了什么雷点，赶紧先道歉，免得她心生芥蒂，“我不知道你不喜欢这个称呼，现在知道了，以后不会这样喊了。”
“我……”
李娥姿脸色发白，十分不自在。见婉颜忙不迭道歉，她似乎想辩驳什么，但翕张嘴唇片刻，终究还是以沉默回应。
“好了，不要因为这种小事伤了你们的和气。”太后牵过她们二人的手，“皇帝，你先去忙吧，唐国公和杨大将军还在乾安殿里等你。”
唐国公和杨大将军……那不就是李昞和杨坚这俩连襟吗！
她好想去围观……
但手还被太后牢牢拉着，她这个时候提出要跟着宇文邕去前朝似乎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争端……唉。
宇文邕深深看了她一眼，微微弯起唇角，似有狡黠神色：“你先跟着母后她们熟悉寝殿，朕稍后再与你解释。”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婉颜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再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
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
宇文邕离开之后，婉颜被太后拉着，和后宫几位娘娘熟悉了一下，大致知晓了她们各自的来头。但还没来得及坐下，太后又被宫女唤去，说有些事要处理，剩下她们几人，便在后苑里一通乱转。
现在宇文邕后宫有五人，皇后之位尚处空缺。李娥姿是他身边待的时间最长的妾室，生育有宇文赟和宇文赞两位皇子，自然在宇文邕登基后成为了唯一一位夫人，并赐有封号“静”。除去夫人外，还有世妇和御妻两个品级，分别为薛世妇、厍汉姬、冯姬和郑姬四人，各自育有皇子或公主。
因为宇文邕很少来后宫，所以她们私下会经常走动，互相约着去对方殿里扑流萤、赏美玉，加之帝王尚俭，她们便很少在珠宝首饰上有额外开支，甚至彼此之间会交换步摇金簪等配饰。
婉颜知道宇文邕不沉溺美色，知道他亲口说过广纳后妃是帝王私欲的表现，能传宗接代、稳定江山社稷足矣，但她没想到宇文邕的后宫竟和谐到这般地步……
或者说……他也算是考虑周到。如果每位夫人膝下都有孩子，且位份和俸禄相差不大的话，她们没有必要做无谓争斗。再说以往等级森严，重视门第出身，许多千金入宫都是为了给家族搏个好前程，如今政局动荡，地方攻伐不断，就连周国最重要的关陇军事集团里也多是新起之秀，反而就没那么看重是否来自世家了。
这样她们进宫，哪怕是出于政治目的，但也能多多少少为自己而活，受家族影响甚小。
后宫和谐，他也能放心地让皇子公主生活于其中，并将全部心力投入前朝政事。
只不过……
“婉颜妹妹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厍汉姬性子比较活泼，和婉颜三两句下来已经聊得熟络了。察觉到她微微蹙眉，厍汉姬落落大方地牵过她的手。
“没什么……”婉颜摇摇头，对着厍汉姬扬起唇角，却肉眼可见有些勉强，“大概是初来乍到，还需要些时间适应吧。”
“你刚来就得皇上器重，这是好事啊，不要太紧张。”薛世妇眉眼温柔，不施粉黛也自有韵味，“放宽心，我们这几人也都不是世家大族出身，陛下不会顾忌身份，你也不必太怕被礼数拘着。进了宫，我们便是相互扶持的一家人。”
“是啊是啊，有什么不熟悉的地方，你尽管麻烦我们这几个姐姐。”性子豪爽的郑姬也接过话头。
婉颜一时不知所措，方才发愣时心里生出的疑问越来越清晰，但看着她们关切的笑容，她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心思有些杂乱，眼神也开始飘忽不定。她一边应声喏喏，一边目光无意识地在她们几人脸上游移，未曾想突然与李娥姿的目光对上。
虽然对方仅仅一瞬便状若无事地移开视线，但婉颜非常肯定地感觉到李娥姿眼神里的打探——她好像观察自己好一会儿了！
到底是为什么……不管是刚刚她叫姐姐时李娥姿神色反常、情绪有些波动，还是这会儿悄悄打量她——实在是太奇怪了。
有机会好好调查一下吧……婉颜怎么也想不到，李娥姿居然是这五人里看起来最不好相处的一位。
不过话说回来，她真的很好奇……很好奇那个问题。眼前几位正是后宫中的女性，是历史上有更大概率能留下姓名、却又鲜少被记载本人意志的一个群体。她对性别史一直很感兴趣，但中国古代关于妇女本身意志的记述实在太少，因此也很难窥见她们的真实心理，自然，很多时候只能依靠男性记述者的描绘了，但孰真孰假，就如雾里看花，自难琢磨。
现在却有极好的机会。
“其实，我刚才是在思考一个问题，但不太能想明白，可能还需要姐姐们解答一下……”
被学术热情所驱动，婉颜最终选择开口。
“你直接问吧！”郑姬洒脱一挥手，示意她不要犹豫。
见到她们都盯着自己，婉颜把心一横，大着胆子问了出来。
“你们对皇上……到底是什么感情？”她一紧张，手指便会在空中乱比划，“我只是觉得，今天和你们聊完，发现后宫和我之前在民间听说的不一样……”
“你以为我们和那些所谓的宫闱秘事编得一样，成天勾心斗角吗？”薛世妇的一双秋水眸弯成月牙，掩不住嘴角笑意，“怪不得看你虽然开朗，但刚才总有些拘谨。”
“你要知道，在乱世里，当活下去都成了一种奢望时，有人向你伸出援手，光是感激，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薛世妇的这番话让婉颜愣在了原地，她张了张嘴，却难以说出只言片语。
“薛姐姐说的甚好。”冯姬点点头，“不怕你笑话，我们这几人，多是家里不受宠的姑娘被送进宫来笼络皇上的棋子，从来没有被当作活生生的人过。你看看，如今我们能安稳地抚养自己的孩子，能和几个姐妹时常小聚，不愁吃穿，这已是万幸，又怎么会为了去争一点莫须有的恩宠，把自己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赌进去？”
“最开始或许也会有期许，但后来……我们都明白陛下志不在此，他心里只有天下霸业。再说，故事里写后宫妃子勾心斗角，也写了帝王之爱有多凉薄，没有必要去眼巴巴看着那虚无缥缈的东西，所以也就逐渐放下了那些念头。”郑姬补充道，神情十分豁达。
她们想得好通透……
婉颜听罢忍不住咋舌，她心里感慨颇多，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在脑海中一遍遍研磨其中字句。
果然……果然还是要听听她们自己的声音。
“不过，现在好像不一样了。”厍汉姬抿唇一笑，“刚才陛下给我们介绍你时，眼里全是你，我从来没看到过陛下这么高兴的样子。或许他的语气还能保持平淡，但他眼底的笑意是骗不了人的。”
“是不是太夸张了……”婉颜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她连连摆手，“姐姐别取笑我了。”
薛世妇向她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瞧你这姑娘害羞的，为何要这样着急反驳啊。”
她这话倒把婉颜噎住了。
是啊，她明明在如约扮演宇文邕的心上人，为何要这样急切地去辩驳他并没有喜欢自己……
很显然，也很可笑。
其实这才是她自答应进宫以来一直隐隐心绪不宁的真正原因，也是她一直刻意不去关注、但实则挥之不去的原因。
——在为她们的通透洒脱而高兴的同时，她自己却一脚踏进泥潭中，好像之前那些理智的分析都只是她说服自己的笑话。
明明说要全身而退的，怎么能……
怎么能自己又喜欢上他了呢。
……
“皇上有旨，传婉颜姑娘即刻前往乾安殿，与皇上一同用晚膳。”
宫女踏着碎步上前，将婉颜的神思拉回躯壳内，催促她立即赶往乾安殿去见宇文邕。
该说来得真巧。
看来有些事，必须要面对了。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千年长安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