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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Chapter 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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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个梦。
女子大学修在郊区的半山腰,常年阴雨,空气也氤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日复一日,三千个少女,穿着三千件一模一样的制服,黑色裙摆遮住膝盖,沉闷得像一池发暗的死水。
张孟晴在学校里,向来是很受欢迎的那种人,拥有无可挑剔的成绩单,出现在几乎所有的文艺活动中,随时随地都笑得像春风一样明媚。
某个郁热的梅雨天,她找了间自习室闲坐,随手翻开一本书,百无聊赖地等雨停。
隔壁班那个叫阿芙的女生也在。
阿芙坐在教室角落,捧着厚厚的速写本,脑袋几乎要埋进纸页里。松软的栗色卷发垂在她的肩头,看起来软绵绵的,很好捏的样子。
“嗨,在画什么?”
张孟晴走过去,自来熟地问。
啪地一声,阿芙立刻合上本子,瞪着一双潮湿圆润的眼睛,十分警惕地看向她。
张孟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反应,连忙摆摆手,试图安抚面前的少女。“抱歉,我只是想来打个招呼。”
阿芙似乎根本不想搭理她,将速写本收进书包,起身走了。小皮鞋的矮跟踩在教室地板上,踢出一阵哒哒的脆响。
张孟晴靠在教室的窗台上,看阿芙抱着书包,小跑着穿过雨幕。
真是个奇怪的人,张孟晴想。但她被大雨淋湿的样子很美。
后来她们不时会在校园中偶遇。
张孟晴总是眉飞色舞,被很多朋友簇拥着,是人群里闪闪发光的焦点。而阿芙独来独往,从不曾与谁相伴。
在宿舍,在操场,在教室门外的长廊,她们一次又一次擦肩而过。张孟晴会微笑着点点头,但阿芙只是别开脑袋,一副对她十分厌倦的模样。
没过多久,合唱社团的课后练习,她们恰好分到同一个小组。
阿芙盯着乐谱,小声吟唱,把张孟晴当成一团人形空气。
可是张孟晴厚着脸皮黏过去。
“阿芙,唱歌的时候,要用丹田发声。”
说着,她的手掌便贴上少女的小腹,然后整个人倏然愣在原地,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阿芙的耳根烧起来,嗫嚅着问她:“怎、怎么了……”
张孟晴还沉浸在奇异手感带来的震撼之中。“阿芙的小肚子……好软。”
像被布料包裹的云朵。
阿芙一把甩开她的手,收起谱子,气呼呼地走了。
很遗憾,张孟晴后来一直没找到机会跟阿芙解释,并不是说她胖的意思。
这所学校常年流传着隐秘的怪谈。
年复一年,女生们之间口耳相传——综合楼背后的北湖里,栖息着一只骇人的水怪。它苍白的触须,会在午夜偷偷钻出水面,缠住最美貌的少女的脚踝,将她拖入暗无天日的湖底,成为古神的祭品。
张孟晴有时候半夜不想睡觉,就一个人翻墙去北湖散步,因为实在清静。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阿芙。
借着昏暗的路灯,她看见阿芙站在岸边,一跃而下,坠入冰冷的湖水,溅起一片雪色的水花。
张孟晴毫不犹豫,立刻也跳进湖水,向阿芙落水的地方游去。她是女子游泳队的主力选手,一把拎住阿芙的后领,几乎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少女拽上了岸。
两个湿透的人站在路灯下,不得不四目相对。
黑色制服紧贴着阿芙的皮肤,大颗大颗的湖水顺着发梢滴落。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张孟晴,像某种受到惊吓的小动物。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可以跟我聊聊,不要想不开啊。”张孟晴真诚地说。
阿芙不搭理她,转头就跑。张孟晴追了几步,少女的身影却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她退回原处,看见草地上静静躺着阿芙的速写本。
张孟晴捡起本子,想找机会还给阿芙,却好长时间没能再跟那个孤独的少女相遇。
室友有一次信手翻开速写本,竟然大笑起来:“张孟晴,你也太自恋了吧,为什么要画这么多自画像?”
张孟晴这才知道,那个本子上,每一页画的都是她。黑色炭笔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地描摹出她的眉眼。
弹钢琴的张孟晴,游泳的张孟晴,在食堂吃饭挑食的张孟晴,趴在教室最后一排打瞌睡的张孟晴,摸着阿芙的小肚子口出狂言的张孟晴。
最后一页,是被苍白水怪紧紧拥抱的张孟晴。潮湿触须和她的长发缠在一起,笔触疯狂又细腻,像在复现一场真实发生的梦魇。
她每天晚上都去北湖散步,可是再也没有遇到过阿芙。
“我们学校的水怪,还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张孟晴向每一个人打听。
游泳队的队友告诉她,听说如果有人半夜两点独自在泳池里游泳,就会被水怪抓走。
张孟晴于是每天深夜翻墙去露天游泳馆,风雨无阻。
因为训练过于认真,她甚至拿到了全市女子业余组游泳比赛第四名。
但她还是没有见到阿芙。
终于有一天,在半夜两点空寂的泳池里,张孟晴的腿突然抽筋了。
冰冷池水冲进她的肺部,挤走了所有的空气,她张开嘴试图呼吸,却只能吞下更多的水。强大的无法抗拒的重力,拽着她的身体向池底坠去。
心肠太软的水怪不得不赶来救她。
几根粉白触手缠住张孟晴的腰身,将她从水里捞了起来,平放在泳池边。
朦胧中,一双柔软的嘴唇覆上来。有人一边按压她的胸脯,一边吸走她口中涌出的水。
张孟晴咳了好久,终于虚弱地睁开眼睛。
阿芙坐在她的身边,头发和制服都湿透了,一和她对上视线,立刻起身想逃。
张孟晴耍赖,伸手拽住阿芙的裙角。阿芙一动,裙子就往下滑,只好被迫停下脚步。
“你松手……”阿芙的脸红透了。
张孟晴理直气壮:“你刚才偷偷亲我,我得报仇才行。”
“你……你想怎么……”阿芙紧张得结巴起来,话还没说完,就被张孟晴拖着手,一起跌入水池里,好不容易才相拥着站稳。
少女的腰身盈盈一握,抱在怀里也是小小的一团。校服的裙摆被水掀起,飘在水面上,露出两段雪白柔嫩的皮肤,和长袜勒出的浅浅肉痕。
“你不会觉得……我很可怕吗……”阿芙眉头微蹙。
“一点也不可怕……软软的,很可爱。”张孟晴凑在阿芙耳边,把每一个字都吹进她的耳廓。“想变成和阿芙一样的东西。”
亲吻的代价,当然是另一个吻。
阿芙的嘴唇是粉红色的花瓣,轻轻一啜,就晕开花香弥漫的清甜。
攻防调换,唇齿交缠,阿芙的吻和她的人一样香软。张孟晴好不容易才压抑住将她咬碎了吞入腹中的冲动,尽量轻柔地品尝每一次相触和辗转。
泳池里的水这样冷,阿芙却被她亲得出了汗,暖栗色的卷发黏在鬓角,脸颊红扑扑的,像一场不够纯粹的高烧。
触手又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呢?
在张孟晴意识到的时候,那些肉乎乎的触手已经环绕在她的四周,在水中漂浮蠕动,如同巨木的藤蔓。
“我……我刚刚不是这样亲的……”在喘息的间隙里,阿芙的理智还在做最后的抵抗。“我不该跟你做这种事情的……”
那就推开我啊,阿芙。
如果你还能推开我的话。
张孟晴将那些触手一并拥入怀中,潮湿滑腻的吸盘,轻轻勾扯着张孟晴的手指,发出过于黏稠的轻响,无言地诱惑着她,去探索更晦暗深邃的秘密。
她在阿芙的怀抱中闭上眼睛,像窒息的鱼翩然入海,像流浪了太久的宇宙尘埃,终于回到她的母星。
“晚安,阿芙。”
张孟晴很少这样温柔地跟人道别。
阿芙跳进北湖游走了,没有回头。
张孟晴以为自己的亲吻和爱抚,足以剖白她的心意,未曾想对见过太多离别的水怪来说,还是远远不够。
那是张孟晴和阿芙最后一次见面。
阿芙消失在濡湿的夜色中,像一捧无法捕捉的雾。医生说张孟晴在溺水昏迷后出现濒死幻觉,幸好大脑没有受到永久性损伤。
后来张孟晴留校当了讲师兼游泳队教练。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北湖边,看书,发呆,在速写本上画一些不着边际的涂鸦。
“张老师,你画的到底是什么呀?”学生们总是好奇。
张孟晴笑容淡然。
“一场年轻时的梦。”
张孟晴比平时醒得稍早一些。向来安静的滨海大道,此刻竟传来嘈杂的人声和奏乐。
“阿芙,外面在干什么?”她撑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每天睡醒,浑身的肌肉都酸痛不已,似乎做了太长太长的梦,长过她真正拥有的人生。
“是海神庙会的游神活动。”
阿芙趴在窗户上,望着长街彼端涌动的人潮,像个爱看热闹的小孩子。
张孟晴也走过去。
雨雾中,人们抬着十一尊木雕神像,排成细长的队列,缓缓走过街道。她看见朗玉麟的黑色犄角,和芙瑞宁的七双长目。
很快就是朗玉麟给她的最后期限,必须做出那个艰难的抉择——
失去阿芙,还是毁灭世界。
“走吧,阿芙。”张孟晴轻飘飘地开口。“我们去逛庙会吧。”
海神庙会的主会场,在海边的一座山坡上。雨水也没有浇灭人们的热情,坡道两旁,数十家小店拾级而上,一直蔓延向高处的西屿寺,热闹极了。
冬日的清晨实在寒冷。张孟晴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绕在阿芙脖子上。阿芙的鼻尖还是冻得红通通的,不时用胳膊肘捂着嘴,打出一个小小的喷嚏。
离入口不远的地方,搭着一处抽签的红棚,龚建荣举着扩音喇叭,正在大声宣传:“大家快来抽签,抽中金签,能好运一整年哦!”
“阿芙想去抽签吗?”张孟晴问。
阿芙点点头。“嗯!”
人实在太多,两人刚走到红棚前方,就被人流冲散了。
张孟晴四下张望,试图寻找白色大衣的身影,背后却忽然响起人声。
“晴姐?你怎么在这儿?”
张孟晴转过头,几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挤在一块儿,其中一个正欣喜地冲她挥着手。
盯着女孩看了好一会儿,张孟晴终于才意识到,这张脸为何似曾相识——
是公寓楼下的那家便利店里,那个叫小陈的收银员。
“这么巧啊。”张孟晴礼貌地点点头。
“晴姐,你一个人吗?”小陈小跑过来,一把挽住张孟晴的胳膊。“跟我们一起逛吧!”
张孟晴连忙把手抽走。“不用了,我跟女朋友一起来的。”
“啊?这样啊。”小陈一副很失落的样子,紧紧盯着张孟晴,似乎还憋着几分不甘。
张孟晴丢下她,刚刚转身,就听见龚老师在前方大喊:“抽中了!芙瑞宁的替身金签!”
人们欢呼起来。
“小姑娘,今天,你要演一整天‘海女’大人哦!”
“要帮‘海女’大人保佑我们呀~”
阿芙呆立在人群中间,手里捏着一根金色的竹签。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Chapter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