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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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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Shaun认识是前年八月的事。天气热得烧人,房东领我冒着烈日走过十几条大街,把我带到要出租的房子里,没有空调,空气里有种常年不通气的木头味。Shaun先我们一步到达了,在门口等着。我们是房东生凑起来的两个同样穷困到无力独自租下一套公寓的合租客。他穿着一件有着夸张骷髅头图案的T恤,发色很深,黑色的大耳机套在头上,几乎和头发融为一体,他身上倒没有汗。他掏出背包里的纸巾递给汗涔涔的我和房东,神色奇怪地冲我笑了笑。我看得懂那种笑,就是那种“和我合租的人就是你这个书呆子?”的笑。我也不喜欢眼前这个人,他好看得过分,而且一看就是那种半夜两三点能把房顶都吵掀起来的派对动物。没有别的方法,我们相看两厌,但还是都同意把房子合租了下来。
我叫Ned,刚从一间除了如何迅速记住三个新认识的人的名字以外什么也没教会我的大学里毕业,在一个成人学校里找了一份□□的工作,每天下班的时候都懊恼到想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顺手丢到下水道里。我真正想干的是当作家,或者屈从点,当个在小报上四处写东西得罪人的批评家,可惜我还没有有种到选择这种生活的勇气——食不果腹,而且随时有被人围堵在小巷子里殴打的可能。于是我选择了□□这种风险相对较低的职业,然后等待,什么时候体内积聚的对未来的胆量或者对现状的厌烦感击垮我,逼迫我去追逐自己的所谓梦想。
搬进去的第二天,我就对Shaun改观了,或者说改观了一部分。他和我完全不同,是一个站在他梦想浪潮的顶端冲浪的人,完全不担心就算他下一秒就会从浪头上跌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他是一个叫“Clubhand”的三流乐队的主唱兼吉他手,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梦想甚至辍了学、和家人决裂。不过别的不说,就冲着他这张好看的脸,除非他唱歌实在和野猪叫绝似(不过现在还真有人好这口),我觉得他这赌注也下值了。而他生活为人的其他部分,都和我第一次见面时对他的悲观猜测吻合了,这多多少少分散了我每天想把自己脑袋拧下来的注意力,简直拓展了我的世界观——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生活还可以这样糟糕。
事情发生在我们合住的大概一周后,凌晨一点,他像平常一样回来,与平常不同的是,他带来了一帮狐朋狗友。我自然被吵得无法入睡,但我还在拼命地忍耐。房门突然嘭嘭嘭地响了起来,我气急败坏地跳起来去开门,结果一个醉醺醺的女孩一头倒到了我怀里,两条光溜溜的手臂像蛇一样缠上我的脖子,整个人向我凑过来,胡乱地亲我的下巴和脖子。我又惊又气,用力地把女孩推开,这个举动迅速地把在场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最坏不过的情况。我气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但却吼不出一句愤怒的话,只好站在房门口,怒气冲冲地瞪着所有人,这有点难度,最后我把目光锁定在了我的同租者身上。
“你有点过分了。”我说。我知道这句话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很好,我还是趁早死了当作家的心吧。
Shaun看了我一会儿,从沙发上站起身走过来,一只手臂勾上我的肩膀,我忍住不把他推开。“我明白了,下次给你准备一个小伙子。”
他的这句俏皮话把全场人都惹笑了,当然,除了我。当时我有上千种选择,我可以一拳招呼到他脸上,我也可以大吼着举起椅子把所有人赶出去,我甚至可以坐下来开始和他们一起喝酒做朋友,但我选择了最窝囊的一种方式——我转身进了房间,一把摔上了房门——就算用摔的也拯救不了我窝囊的形象,还有心底升起的对自己无穷无尽的厌恶感。
往后几乎每周都有这么一次狂欢派对,而我成了曼彻斯特恐怕最专业的耳塞测用家,测用的结论就是别相信任何一家耳塞制造商的广告词,无论哪一款耳塞,在碰到真正的噪音的时候,就像小婴儿一样无能为力。于是我改变了策略。Shaun的派对通常都在周五或者周六晚上,我跟他说好让他事先通知我,然后我就到外面去。我在曼彻斯特举目无亲,也不想在酒馆里和酒鬼们虚度光阴,于是我通常露宿到麦克夸伊之类24小时营业又比较安静的小店里,看书,或者在一叠信纸上写小说。刚开始的时候不一会我就困了,整个计划就变成我像一个流浪汉一样在椅子上打盹,到了后来,我就能轻松应付了。我先在晚上他们回来以前睡一觉,等他们快来的时候再出门去。我也有想过关于公平的问题,为什么是我迁就他们而不是反过来之类的,但我实在积聚不起力气去反抗。也许是因为现在的生活本来就不值得我去尽力维护,我始终都在和我自己为敌,我的恨意已经全部挥霍在我和理想的反间上了。
结果我又想错了。那一天晚上他们回来早了,或者说我出门晚了,我在门口和他们碰了个正着。上帝啊,他们喝得醉醺醺的,男孩女孩们相互搀扶到了一起,好像他们这一堆人是一个整体似的。我打算绕过他们,结果眼前这个连体生物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是Shaun。
“嘿,留下来和我们玩玩吧,伙计。”他的呼吸里全是酒气,“我们这回带了小伙子。”
“我出去有事。”
“就玩一会儿,美女。”
我竟然花了些力气才忍住没有把拳头打到那张漂亮的脸上。我沉着脸没有答话,他们把我拉回了公寓里头。
“For Ned!”他们欢呼着把酒瓶子举过头顶,我只能在沙发上猛翻白眼。
“放松点,”Shaun又勾住我的肩膀,我该死地讨厌这种身体接触,“外面有的这里都有,我们有酒,有姑娘,你要小伙的话我也能给你将就一晚……”他越说凑得越近,最后用鼻子蹭了我的鼻子一下,然后迅速起身玩去了。我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我也不知道我在沙发上坐了多久,我意识到的时候,Shaun的朋友们已经把我灌醉了,而Shaun整个晚上,都在房子的一个墙角里和一个红头发的姑娘亲密私语。我寻思着也许我该回房间去睡觉,于是我踉踉跄跄地起身回房,走到最长的那条沙发前的时候,沙发上的一个人突然起来抓住我,把我压到沙发上。我以为他要揍我,结果他只是在我脖子上拼命拱弄,用要命的胡渣刺得我又疼又痒。
我□□□□操!学生时代死在我记忆里的所有脏话这一刻都集体复活了,我手脚并用,一下子把胡渣男踹到了地上。完美,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到我身上了。旁边一个长发男走过来勾我肩膀(该死!我讨厌这种身体接触!),用戏谑的语气安慰我说:“他醉糊涂了,你漂亮得让他都忘了你是男人。”
漂亮你妈!我一把拍开长发男的手,继续开拓一条能让我回到我安全的小房间的路。这时候Shaun发话了,他抱着一把落日色的吉他跳上了茶几:“送首歌给我们的金发美女。”
欢呼声。死摊在房子各个角落的人都纷纷爬起凑了过来。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猥亵的歌,我气得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间奏的时候,Shaun弄出了些暗示性很强的喘息,结果全场的人都开始随着节奏大声喘息呻吟。我的心突然硬了一下,然后我走过去把他的吉他一把抢了过来,扯掉线,扔到了窗户外面。整个空间突然安静了,所有人都微张着嘴看着我和Shaun。Shaun过了一会才像突然上了发条一样,大骂了一声“操”,飞跑下楼去看他的吃饭家伙。他走了以后,人群开始微微骚动,他们向后退着,退到墙边或者沙发后面,在我的周围留下一圈空间。我当然知道接下来的会是什么,但我已经无所谓了,就算今晚我被他们在这间房子里做掉,也无所谓了。
Shaun回来了,抱着吉他,乍一看好像没什么问题,但我看到琴体还是摔坏了。在他身上没有愤怒,只有类似于伤心的情感,他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势把吉他捧到一边去放好了,然后朝我走了过来。这下我看到愤怒了。
我从来没有认真看过Shaun和他的朋友们,我对身边的人事总是带着一种漠不关心,就像你问我这房子里挂在厨房的那幅照片上有什么水果,我会答不出来一样。这回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好好地看了看Shaun。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生气的人:他黑色的短发变蓬松了,或者说,怒发冲冠;脸的线条因为愤怒变得更硬了一些,像某个在意甲联赛踢球的球星,不过这档口我实在想不起来;而且他出奇的高,不很壮,但身上的肌肉已经足够让我在下次惹他的时候要注意点了;他的左手臂上还有一个含义不明的黑色纹身。
他没有花时间和我对峙,而是直接走过来,给我脸上来了结实的一拳。我摔到后面去了,没等我重新站起来,他就俯下身揪住了我的领子,他想跟我说话:“你……”
可是我给他还了一拳打断了他。他很快找到了平衡,又向我肚子打了一下。难受得想吐,我干呕了两下,接着反击。不知道扭打了多久,像是一瞬间的事,又好像我们角力了一个小时,他终于把我牢牢控制住了。我挣扎了几下,不动了,只是死命地瞪他。Shaun压在我上面,汗顺着鼻子滴到了我脸上。“你把它摔坏了。”他说。
我没有说话,错开了他的眼神。
“看着我。”他命令,“说话。”
我从打斗开始到现在一声都没吭过,以后也不会。就像一个不记得在哪看过的文章里写的那样,有些人就像蚌,疼痛只能让他们的嘴巴咬得更紧。
他给我脸上来了一拳。“说话。”
我不理他,他又打了一下,依旧是那句冷静的“说话”。事情接下来进入了死循环。
后来我被打懵了。他的朋友醒悟般地过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扯开,他们把我放到沙发上靠着,两个姑娘帮我擦脸,给我吃止痛药。我觉得晕得要命,渐渐就睡着了。
我做了梦,说是梦,其实更像是一个回忆,只不过更逼真,细节更丰富而已。我回到了小学时候体育器材室外面的栅栏旁边,我在捡一个被踢远的足球,一个班上的孩子拦住了我,骂我,说他上了我的姐姐,上了我的妹妹,可我根本就是一个独子。然后他把我的裤子脱了下来。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我把一个栅栏边上的花盆砸到了他的头上,那孩子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头发都被剃掉了。我回家后被爸爸打得死去活来,可我就是不说我砸他的原因。再后来,没有后来了,我醒了,躺在房间的床上,满脸都是泪水。
接下来的三天里我都没有见到Shaun,我以为他还在生我的气,直到第四天下午我下班以后,在公寓里撞见了他,我才知道原来他在躲我。我钥匙刚塞进房门就听见屋里头一阵东西掉落的声音,打开门后,Shaun站在客厅中央,怀里抱着一叠黑胶碟,慌了神地看着我,脚边也有黑胶散落着。我往里走了两步,他更慌了,怀里的碟再一次散落下来。然后他放弃了逃走的念头,拨开黑胶,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嗨。”我说,为了缓解一下他的尴尬。“收拾东西?”
“嗯。”他用手犁了一下头发,“我想去朋友那里住几天。”
“哦。”
又是一片沉默,窗外吵得让人心烦的马路也没有助益。他突然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从沙发靠背上直起了身,往前挪了挪,双手在岔开的两膝间交错成一个近乎祈愿的手势,眼睛看着地,他在和他的自尊心作斗争。“那天晚上……对不起。”他说,“我喝醉了,而且我的吉他……我的吉他是……”
“我明白。我也是气过头了。”
他抬头看我,嘴角几乎勾出了一个笑的弧度,露出了半排白白的牙齿,看起来像个孩子一样。但很快他就把表情里的惊喜抹去,紧着眉头继续盯着地板。“你不生气了就好。”他又跟自己的自尊心作了一会斗争,终于开口问我:“吃饭么?我请客,当作赔礼。”
“我买菜了,就在这吃吧,你也留下。”
他再一次抬起头来,嘴角的笑意更加难以掩饰了:“操,你还会做饭。真是……”
我转身走向厨房,他终究没忍住,把剩下的话说完了:“……贤惠。”
我迅速抽起沙发上的枕头砸了过去,他一直拼命隐藏的笑容终于不可抑制地爆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