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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夜深忽梦少年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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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和三十年,上元节深夜
萧景琰目之所及之处皆是黑暗,唯有一盏陈旧的走马灯,正微弱的发着光。
他在黑暗里忽然听到了声音。“景琰,景琰!”萧景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矮桌上,砚台里的墨汁淌出些许,好不狼狈。与光明同时涌入眼帘的便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老先生,有一道视线照在身上,像极了皇长兄。他勉强撑起头,竟看到林殊幸灾乐祸的笑脸。他顿时怔住,不顾一切地喊着:“小殊!”眼前的一切在刹那间变得混沌,林殊的笑脸慢慢湮灭,那道视线照在身上带来的温度,也逐渐消逝。他伸手想抓住那在京城灯会中早已见不到的老式走马灯,却发现手中只抓住了点点光亮。无边黑暗又如潮水一样吞噬了他。
“靖王哥哥就是一头大水牛!”“不仅是水牛,还是一头大倔牛呢。”在一片漆黑里,少年男女的欢笑声时而渺远时而清晰,好像来自天边又仿佛就在耳畔。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遍地青草,天空湛蓝无际,京郊微风轻抚。那样好的景色,身后传来明朗的笑声,萧景琰挣扎着想回头看一看,却控制不住自己牵着马离开的脚步。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又走进黑夜里
他被灼热温度惊醒,站在熊熊烈火里,看着挚友跌落山崖,无边的喊杀声蔓延在天空下。将士的鲜血星星点点洒在他的脸上,与不远处即将被雪地埋葬的赤焰军旗一样殷红。他妄想拾起剑,手中却半分力气也无。热泪自眼眶中流下,却瞬间凝结成冰。他只能站在那里,看着军旗与白雪永葬,望着忠魂埋骨于野岭。他痛苦的闭上了双眼。再睁开时,耳边是父皇冰冷的召令,两腿在殿前跪了太久,麻木得没有痛觉。他木然的站起,朝天牢狂奔,衣袖纷飞。他在阴暗湿冷的天牢里,隔着重重铁栏,只远远看到皇长兄饮下毒酒的身影。他敬爱的兄长扔下酒杯,身体缓缓侧向他的方向,最后投来目光。萧景琰还未触及兄长眼中的安抚,就看到他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颓然倒地,口中喷涌而出的鲜血在阴冷潮湿的空气里中仿佛烟花绽放。巨大的悲怆朝他心中侵袭。这一次他主动闭上双眼,自愿沉溺于黑暗。
他再一次见到光明时,正疾驰在马背上,盔甲的重量压在身上,城郊的风打在脸上如利刃割过。正在行军途中,他回头看向整齐的军队,心中竟有些庆幸逃离了此生最大的噩梦。他那段被放逐的过往,在眼前流过。他又迅速策马奔向黑暗中,那走马灯又出现了,指引着他前行的路。
“我想选你,靖王殿下。”白衣谋士的轻语在他耳边如惊雷炸起。这个声音,他在黑暗里等了很久了。他盯着那个骨瘦嶙峋的温柔公子,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萧景琰!你有情有义,可为什么就是没脑子!”那人倾尽全身力气的怒声传来。这一次,他终于能够转过头看清他的模样,可也就是一瞬间,那人瘦弱的躯体和天地间的皑皑白雪融为一体,他再寻,也寻不到那人的踪迹。
城墙上干冷的风扫过萧景琰的脸庞,他看着那人披坚执锐,随军离去,只留下一个背影,他长长地凝望着,久到只能看见一点点的军旗在空中飘扬。虽然庄烈,却不是他熟悉的殷红。
萧景琰在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那原本灿如艳阳的走马灯光芒渐歇。他寻着那微弱的光奔跑,骤然间见天光大亮。上元佳节,明亮的宫灯照亮着整个大殿,在丝竹和歌舞声中,他看见长兄和言侯把酒言欢,看见太奶奶身边的大宫女特意将霓凰引到林殊身旁的席上,看见林帅和晋阳公主笑语晏晏,看见景睿和豫津正在打闹,看见他的母亲静嫔娘娘温柔地注视着他。又一转眼,他被林殊拉着跑在清安江边。冬风吹起了两个少年的衣袍,少年神采飞扬,高声笑着。突然他又看着前方何家酒楼屋檐下挂着的那盏走马灯,往事在他眼前掠过。
十岁时,他在太平殿里背着先生和皇长兄睡觉,将珍贵的古籍压得不成样子。
十三岁时,他在练武场与小殊霓凰一同比试射箭,箭箭射中靶心,得了林帅在皇长兄面前好一阵夸赞。
十五岁时,他被林殊拉着在朱雀大街四处赏玩,看着林殊赢了灯节中最美的一盏花灯。后来那花灯,挂在穆王府的屋檐下。
十九岁时,他策马数日未曾合眼,最后只在天牢里,见到庶人萧景禹的尸首。
往后十余年,二十一岁、二十七岁、三十岁,他都在各处剿匪、打仗,被不断放逐。
三十一岁,他遇梅长苏,此后一路艰险,终至顶峰。为故人昭雪,还忠魂公道,护大梁江山百姓无恙。
一阵风吹来,那盏走马灯灭了。
萧景琰猛然惊醒,赤脚走向案前。初升之阳的微光透过窗子,正照到案边放着的白封奏折。这是南境穆王府的奏报,自十日前呈上。他又一次翻开奏折,上面赫然书着南境霓凰郡主,于数月前薨了。旁边还放着一封未被拆封的信。萧景琰站了许久,才第一次展开。上书:
“靖王兄长亲启:
吾近期常觉疲乏,积年旧伤往复,料来距大限之期不久矣。南境一切太平,年关将至,吾尝出游,见百姓安乐自在,大感快意。白驹过隙,三十年转瞬即逝,你我皆已白发苍苍。八年前言侯过世,吾曾回京,离京前去林府上香。画中吾兄长尚风华正茂,而吾已垂垂老矣。近来故人常入吾梦中,醒来后多忆少年之事。恍然惊觉,三十年前故人已离去甚远。余下后辈,大抵只听得几句祁王冤案和赤焰威名罢了。算来吾兄长,今时正值而立之年。吾之离去,靖王兄难免孤寂。但请兄以天下人为念,勿再多忆往事,故人长辞已久。吾有生之年,真得见盛世太平,海清河晏,是兄之功矣,泉下故人亦可安息。烦请兄替吾致林氏祠堂和各故人墓前上几柱香。吾将先行一步,愿兄康泰。
穆霓凰敬上
宁和二十九年十二月”
信纸上的字迹仍是那样凌厉,三十年的光阴也未曾削弱。看着窗外的白雪,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周身清冷。终究只留他孤身一人。再见故友时,唯有在梦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