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春》小碎糖

1、觉春

　　觉春

　　碎糖/文

　　小区外，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下。车上陆续下来两个穿军装的男人。
　　其中一个个子较高的男人回头望了眼排列密集的居民楼，问另一个：“是这儿吗？”
　　矮个子回答道：“对，是这。”他打开后排车门，“过来帮忙。”
　　两人从车里拿出两个小盒子，都是黑色木制的，其中一个还用国旗盖着。
　　“走吧。”
　　他们齐步往小区里走。高个子垂着眼，用手抚了抚那面国旗，俯下头低声道：
　　“寻哥，带你来见她了。”

　　两人来到一扇门前，互相给对方整理了衣冠，然后按响了门铃。
　　寒风卷起国旗的一角。
　　门开了，带着来自东北室内的暖意，一个年轻女人裹着厚重的亚麻色披肩探出半个身子。
　　她看了眼两个男人的神情和衣着，眼底满是诧异：“你们……”
　　“请问是宁觉小姐吗？”
　　“嗯，我是。”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忽然站直，立了个军姿。
　　高个子字正腔圆地喊道：“敬礼！”
　　狭窄的走廊里，感应灯忽明忽暗，却在两人敬礼的瞬间长明。
　　“我二人仅代表第二支部队向您表示问候，送温寻同志回家。”

　　“温寻？”
　　宁觉看着两人的小麦色的脸，视线缓缓下移，定格在他们手里的两个小盒子上。
　　鲜红的国旗格外刺眼。
　　一帧帧的画面如走马灯般一闪而过，宁觉眼前模糊了片刻，最终被那红色吞噬。
　　她神色没变，嘴唇却开始发颤，抬了抬手：“他……”
　　矮个子吸了吸鼻子，眼眶微红，但依旧面不改色道：“寻哥在最近这次海外任务中牺牲了，请您节哀，他是个英雄。”
　　这本是一个宁静的下午，而这突如其来的却让宁觉有些无法接受。
　　她把门彻底打开，抱肘倚在门框上：“可是，你们为什么把他送到我这来？”她轻微晃了晃头，“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很抱歉打扰您，只是我们联系了一周都没能联系上寻哥的直系亲属。在收拾他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张照片，照片后面有您的家庭住址。”矮个子举了举手里的木箱子，“照片在这里面。还希望您能帮我们暂收一段时间，等我们联系到寻哥的父母，再来把他接回去。”
　　理由很牵强，宁觉依旧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温寻送到这来。但或许是天气太冷，又或许是埋藏十多年的暗流涌动，她还是接过盒子，送走了两位军人。

　　她抱着盒子，沉甸甸的，来到了卧室。
　　她把盒子轻放到书桌上，看了半刻，然后半跪下来，抬手轻轻摸着上面的国旗。
　　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喉咙已经干了。温寻的死讯来的太突然，虽然他们已经十多年没有见面，但她做不到内心毫无波澜。
　　她颤抖着手，慢慢掀起国旗。
　　木质盒子上镶嵌着一个金边相框，相框里放着一张小小的照片。
　　照片里的人穿着军装，军帽压着的眉骨锋利，再往下，一双眉眼生的英气，眼里透着说不出来的坚毅，但与高挺的鼻梁和薄唇结合起来，却又含着别样的温柔。
　　就是这样一张脸，同十年前并无两样。
　　宁觉静静地看了几秒，忽然垂下头去，跪倒在地上，像是有什么东西钻进心里，抽空所有的血液。
　　她咬了咬嘴唇，泪水决堤。
　　怎么看到这张照片，她会这么想哭呢？

　　她安安静静地哭了几分钟，有些回忆竟是想也想不起来了。
　　她重新盖好国旗，拿起手机，给这几年唯一有联系的高中同学宋恒发消息，问他知不知道温寻家人的联系方式。
　　得到的答案自然是没有。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连当初关联最大的她都快要忘记了这个名字。
　　宁觉作罢。放下手机，打开了旁边那个黑色盒子。
　　这是温寻的遗物。是他在战火纷飞的海外都要带在身边的东西。
　　是什么呢？
　　打开盒子的一瞬间，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宁觉看到一个日记本，和一个老式录音机。
　　她拿出那个日记本放在桌上。桌前的窗子没关，刮进一阵风，翻开了日记本的扉页。
　　宁觉垂眼看去，那一页上写着两行字，有一行字被划去了，模糊的看不清内容。
　　下面那一行只有十二个字，似乎是这本日记的名字：
　　【希望宁同学高三不要谈恋爱】
　　字不秀气，但有体，很锋利。
　　同他的人一样，见字如面。
　　可是，宁同学…是说她吗？他为什么会把她写进日记呢？明明那时他……
　　想到这，宁觉心头一动，继续翻了一页。

　　【2010年4月5日清明节小雨
　　今天和妈妈去看了爸爸，下了小雨。
　　爸爸去世距今已经五年了，一直都没什么人来看他。但是今天我遇到了一个女孩子。她穿着黑裙子，在爸爸墓前放了一支白菊。
　　我记得她的名字，她叫宁觉，同学们口中隔壁班那个喜欢我的女孩子。】

　　四月行清，绵雨纷纷。
　　宁觉一手抱着一束白菊，一手撑着伞，走在狭窄的石板路上，两边是排列紧密的墓碑。
　　快过了时间，她有些心急，迈开步子跑了两步，结果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墓碑前放的一瓶白酒。
　　她心下一惊，赶忙扶起那个白酒瓶，起身时扫到墓碑上的字。
　　“烈士之墓”。
　　宁觉抿了抿唇，面露愧色。
　　“对不起啊，我是急着去看我奶奶呢。”她看着墓上那个人的照片，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真的在和一个人说话。她从怀里挑出一只白菊，弯下腰，小心翼翼放在墓前。又把白酒瓶子往里推了推，脸上展出一个笑，“这个送给你，希望你在那边过得开心一些。我先走啦。”

　　宁觉捧着日记本，皱了皱眉。
　　她当时是无意之举，也是再后来才得知那是温寻的父亲。
　　她翻开下一页。
　　【2010年9月5日晴
　　今天宁同学坐在我对面吃饭，送了我一杯酸奶。

　　2010年9月10日晴
　　高三最后一次篮球赛，宁同学来了，但好像不是来看我的。
　　她给别人加油，我分心了，受了伤。
　　她临走时给了我一枚创可贴，是卡通图案的。】
　　宁觉指尖抚着贴在这页纸上的创可贴，不禁笑了起来。
　　她记得这次篮球赛。温寻班级和她班级的决赛。

　　她班主任是个固执的，对班里同学的集体荣誉感要求极高，不让他们给别的班级选手加油。
　　宁觉顶着老班的鹰眼，一边死气沉沉的给宋恒加着油，一边看着在场上穿梭自如的温寻。
　　他每次进球，她都在心里暗暗沉沦。
　　她当时还以为是不是温寻听见了她的沉沦，一场篮球赛，他们对视了好几次。
　　后来他被人撞了，膝盖受了伤，她不顾班主任的训斥，逆着人流跑到他面前，送上一个小到可怜的创可贴。

　　【2010年12月25日圣诞节
　　高中最后一次艺术节，我和她都有表演。
　　我们有了合照，只有我们两个人的。
　　我偷偷留了一张。】
　　这页夹着刚才那个军人说的照片，照片背面是宁觉的家庭地址。

　　那是宁觉最难忘的一次圣诞节，那时下了好大一场雪。
　　高三忙碌，艺术节这种活动自然就轮到了有一技之长的温寻和宁觉。他们俩被各班班主任拉出来填坑。
　　宁觉从舞台上下来后，在后台看见了拿着相机给别人拍照的温寻。
　　他也看到了她。
　　宁觉那天穿了件银色的礼服，惊艳一方，就算是在灯光昏暗的后台也美得像星星一样。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温寻面前，仰头看着他的眼睛。
　　“你弹钢琴真好听。”她半天憋出一句普通的夸奖。
　　温寻礼貌回应她：“你的演出也很精彩。”
　　同样是普通的夸奖，在宁觉心里确实块难以融化的蜜糖。她鼓起勇气，指了指温寻手里的相机。
　　“我们可以一起照一张照片吗？用你手里的那个相机。”
　　温寻顿了几秒，点头答应。
　　在距离拉近的那几秒，宁觉前所未有的心动。
　　那时她还以为，只是单方面的心动。
　　后来她让温寻方便的话把洗出来的照片寄到她家，并给他写了份她的地址。
　　她当时真的不太清醒，明明可以带到学校来的。

　　如今看到温寻留下来的这张，宁觉还久久不能回神。
　　当时那张照片确实是寄到她手里了，但却在毕业之后不知去向。
　　【2011年1月21日放假前一天
　　宁同学说她最喜欢的钢琴曲是《The portrait》
　　我回家扒了半天谱子就扒下来了。
　　都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我的兴趣不是钢琴，也不是这首曲子。
　　而是宁觉。】

　　看到最后一行字，宁觉心头一震，心中的那个猜想再一次得到有力的验证。

　　那天是放假前一天，全校统一下午四点放学。高三生难得能赶上一次公交车。
　　拥挤的公交车里，宁觉一上来就看见坐在后排的温寻。
　　她在他身边的空位子坐下，肩膀挨着他的。
　　她摘下一只耳机递给他：“要不要听会儿歌？”
　　她没想到温寻没有拒绝，于是放了一首她最喜欢的歌。
　　熟悉的旋律，很少有人没听过。温寻转过头问她：“《泰坦尼克号》？”
　　“对，是我心永恒的钢琴版。它的名字叫《The portrait》，是我最喜欢的一首钢琴曲。”宁觉眼里亮晶晶的，“如果将来有个人跟我表白弹这首曲子的话，我一定会马上答应他。”
　　温寻偏头看了她一眼，垂眸莞尔：“那你的要求倒是挺低的。”
　　公交车摇摇晃晃，宁觉胳膊肘支在书包上，认真的看着旁边的人。
　　“温寻，没有人知道我喜欢这首曲子。”
　　“你是唯一一个。”
　　公交车到站停下。世界安静了。
　　温寻看着她的视线移向窗外，隐藏思绪。

　　【2011年4月11日大雨
　　宁同学没带伞，我送她回家。
　　她跟我告白了，我拒绝了她。
　　还剩两个月高考了，我和她的不确定因素太多。我不能在这么关键的时期耽误她。】

　　高三的夜晚，大雨倾盆。
　　走读生提前放学，宁觉站在校门口，看着脚边雨水成河。
　　不知道什么时候，眼前忽然多了一个人，是温寻。
　　他撑着伞，声音磁沉地穿过雨幕传进她耳朵里。
　　“雨太大了，我送你回家。”
　　雨夜很冷，两个人走在同一把伞下，心却很热。
　　走到单元楼门口，宁觉站在两层高的台阶上，俯首看着阶下的男生。
　　一旁的水坑倒映着今晚最勇敢的她。她挽了下碎发，试探开口。
　　“我从高二的时间就喜欢你了，一年多的时间真的很难熬。还有两个月就要毕业了，所以我还是想知道你的想法。”
　　雨声很大，盖过少女心跳。
　　“温寻，我喜欢你，我的喜欢可以有一个结果吗？”
　　那一刻，她看着温寻的脸，好开心好开心，就好像他真的会答应她一样。
　　温寻平静地站在雨里，思忖片刻，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笑。
　　他说：“太晚了，回去吧。”
　　宁觉酸了鼻子，咬了咬唇。排练过无数种可能的场景，却还是会觉得无措。
　　回家后，她失眠一整夜，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她决定不再喜欢温寻。

　　宁觉捻开下一页日记。
　　【宁同学，我说“太晚了，回去吧”不是拒绝。
　　我是怕再多一秒，我真的要忍不住答应你了。
　　宁觉，能多等我两个月吗？
　　我想把一切的不确定因素变成能和你在一起的确定因素。】

　　【2011年4月13日
　　那日以后，宁同学不再和我说话了。她天天和那个叫宋恒的男生待在一起。
　　她是生我的气了，又或者是…决定不喜欢我了。
　　那这本日记应该改个名字了，就叫“希望宁同学高三不要谈恋爱”】

　　一滴眼泪滴在纸上晕开，宁觉回过神，往前翻回到扉页，那行被划去的字有着依稀的轮廓。
　　她猜出了那行字的内容。
　　“希望宁同学可以一直喜欢我。”

　　【2011年6月25日毕业典礼 晴
　　宁同学没有来，她听不到我弹钢琴了。
　　听说她和宋恒在一起了，她会告诉宋恒她喜欢《The portrait》吗？
　　原来“希望宁同学高三不要谈恋爱”不是期望，
　　而是一个像梦一样的预言。
　　有同学用录音机把我弹的曲子录下来了，让我珍藏。
　　可惜，她大概是听不到了。】

　　宁觉跌坐在椅子上，迅速打开电脑，搜着高中学校的官网，从头翻到尾。
　　她翻到了2011届毕业生毕业典礼表演节目单：
　　“末曲高三六班温寻钢琴曲《The portrait》”
　　她怔住了。
　　毕业典礼那天，她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她高考失利了，她决定彻底放下温寻。
　　她没去毕业典礼，她不敢面对，不敢再多看一眼。
　　但是如果她去了，她就会看到她最喜欢的人，闪闪发光地站在青春最后的舞台上，弹着她最爱的歌。

　　宁觉心口堵着。她看到黑色盒子里的那个录音机，拿出来，按下开关。
　　流水般的乐声传出。
　　还有现场听众跟着唱的《我心永恒》的歌词。
　　风继续吹。歌声悠长。

　　“Every night in my dreams.I see you I feel you.”
　　【2011年9月1日开学
　　我考到了军校，在很远的地方。
　　我和宁同学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Once more you open the door.And you are here in my heart.”
　　【2015年11月22日晴
　　我进了第二支部队。

　　2016年5月3日
　　今天执行任务，弄断了一根食指。
　　我再也没有办法给她弹那首曲子了。】

　　“In my life we will always go on.”
　　【2018年2月14日情人节
　　说来心酸，高三的我还以为，如今的某个情人节可以和宁同学一起过。
　　今天去音乐厅听了《我心永恒》
　　说真的，宁觉，他们弹的都没有我好听，你真该听听我弹的。】

　　“My heart will go on and on.”
　　【2020年8月28日阴
　　要去海外执行很重要的任务了。领导的神情很严肃。
　　我等不了了，等我回来。宁觉，我要去见你。
　　我要活着回来见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