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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难人难为为难事,事难为为难人难 ...

  •   竹林中立着一座四角亭,雪泻匆匆,冰晶落于匾额,书有“清净自在”四字。
      亭中有两人对坐,一人唤雅基,一人唤琅台。
      谢琅台伸出发红的指尖将半突的棋盘往里推了推,雅基闻声流露出幽怨的神色道:
      “琅台,你扰了我的神思了。”
      谢琅台由此看向他,观察到他萤洞般的双眸上眉宇由浅到深,整齐的犹如此刻不远处琼湖上木舟划过的水纹,而那两道忧光,透过腊月甘稀冷的山雾,缓缓而又精准地剐蹭着沉睡的冰面。
      这样的人,很难想象已在梧山修了两年的道了,因近几月战时吃紧,王家主母不放心小幺独居深山,便信致由庵溪入京的表亲商氏,托他们路上接来犬子,捎送到府邸就好。
      然而商氏的马车只载了三个年幼的子臣,因此就连登上梧山的事情都略显为难。于是子臣商明训又邀了庵溪正值壮年的剑客,请他到梧山上接下王雅基。
      大雪封山,误了时辰,阴差阳错,阳错阴差,总之谢琅台在猎洞中救起王雅基,然雪又起,故双双对弈于亭中。
      谢琅台对视王雅基几瞬有余,而终道:“好了。”
      “什么好了?”
      “雪好了。”
      “雪好了……”王雅基抬眸时,注意到谢琅台身后竹群浓如绿雾,然时雪尽落,根根绿竹又宛若投入云霄的玉箸,于是便道:“确实正好。”
      “那就走吧。”谢琅台未带发冠,只是束发却也在奔波中匆匆散落。三千尽数拢于左肩,挽发带垂于其右。谢琅台指尖微颤,捻起红绳朝王雅基大手挥去。
      “你干什么呢?”犹是幽怨。
      “哼哼哼哼。”
      谢琅台堵住唇齿瞧着他发笑。
      腊月的山自然是冷的,大大小小下山的路都被厚雪冰封,人走至其上不但溜滑难行,况且山势一到半腰便抖,脚趾勉强靠着薄薄的鞋板抓住冰面,磨磨蹭蹭地往下走,看不见其终点,只余风过竹梢的磨刀声。
      这场景自然让剑客心寒。王雅基第一次正眼注视那柄细长的铁剑,观察谢琅台似乎是随手取下,那柄银枪似的长剑迸入冰面,其上覆盖着浅粉色的华盖,那是琅台微曲发红的手指。
      “把手给我。”
      王雅基毫无顾虑地伸手上去。两只同样游荡在竹林中的野鬼相遇了,王雅基这时低头一看,两只手掌一经贴合便紧紧相扣,严丝合缝像是生下便这般。
      谢琅台当然无暇瞧他颜色,即使此刻嫩笋凑巧落世,棕鹿踢踏,孤雁犹豫地试探过来,或许目所能及只有大片大片雾般的北方竹以及山脚已能略略分清的几户人家。尤其是手掌的温度温而绵,像是用被子盖住了一个刚刚扣好的汤婆。
      尤其是当另一副手掌也抚上手心,琅台略略睁开双眼,瞧见身边围坐着三个孩子,不远处明窗旁伫立着一个小道倚着木楹,手上刚好是一个八角状的牛皮小壶。
      较小的孩子说:“谢侠客醒了。”
      为首的女孩的这才从惺忪中匆匆定神,顺带右手推了推一旁的男孩,那男孩却一直醒着,有些怨气地应了应他姐姐。
      女孩道:“谢侠客,一路多辛苦。没想到今日迷雾冰滑,天公不作美。”
      谢琅台撑着红白斑驳的俊脸笑了一笑,却也不想起来,只道:“我却不好意思,坏了商王的事了。”
      女孩道:“哪有坏,侠客平安接来酡红,只到明悟的手接过他才昏去。如此行果,真可谓侠客之义。”
      那被唤作“酡红”的小道从满窗明雪中扭过头来,男孩巧也侧首怀意看去,较小的孩子嘻嘻地含笑。
      那小孩子心悦得握紧了罗汉床的围子,入槽处松散的板悄悄摇着,却不想漏出几声吱呀。这几声杂噪伴着屋内徐徐腾起的暖热,催着谢琅台快快憩息。
      然而女孩子却不教他睡,只说道:“谢侠客先缓缓,先将眼睛洗净了,恐日后斑花了就不好。”
      男孩子瞧着琅台只道:“这事只得缓缓。”
      女孩道:“如此便在此处悉心瞧着谢侠客,若是醒了,先问问他眼晕否,若是了,就去屋外喊那些婆子丫鬟们使。”
      男孩子扭身朝她,神色不谙其理,勉勉强强低低头。
      较小的孩子低头恬笑,右臂卧在床的围子上,蜷进来的手掌又握住。只待女孩走过来便松手跟了出去,顷刻领了斥责:“你跟来干甚,赶紧随你哥哥去照看客人,快去。”
      小道随即从窗楹边立起身来,这时恰好受了训斥的小孩从外迈着步子走进,那孩子耷拉着双颊,见了自己恭恭敬敬地作过一揖,嘴里嚼道:
      “小表哥。”
      “无量光。”
      王雅基也拱手,眼睛不自觉瞟过西侧那边,谢琅台侧身躺在罗汉床上,腰部蜷曲,手臂修篁一样随性搭在围子上。床下是踢就的苍靴,白如油的絮棉露了半面。
      商明悟眼色投射过来,刀光剑影——
      古时人有重瞳,有丹瞳,甚至全瞳也有;可商明悟的眸子,凑近了看,像是颗未洗净的墨石悬在潭里。远远的望,雪色的明光打到那湾最小的湖泊,其中的墨石就熠熠生辉,氤氲的墨色将散未散,只凝成褐色。
      这眸子饶是氤氲春光也依旧如此,颠簸过半月,已迫近京郊,车至山唐,唯望梧山露出青青一角,近处鸡犬成趣,人马熙熙攘攘,大路雨过泥泞,商贾叫卖。
      这股春风,倒也有些暖意了,但仍料峭。商明训伸出手臂将要阖窗,浓紫色的袖摆渐成涟漪。坐在里侧的商明悟正色瞧她,替她一关一扣,省了她探腰的功夫。
      那小扇木窗阖紧,旧宣纸已迫近残年,吐露几缕风丝撩拨人心。
      “你看我做甚么。”商明悟皮笑肉不笑。
      这话有些突兀,一时间马车上一女四男滞了半口气,明训的腰僵了一霎,明德偷偷伸出手来扶稳了。
      “看一下妨什么事。”明训收过身来看向他,伸出手指往他额头止住了,最后只点了点肩膀。
      “我说王酡红。”
      王雅基被他这话激了一下,想耍些素日在道馆和王府用惯了的娇纵伎俩,转念一想,毕竟是托人捎带,哪有动怒的道理。思索片刻,只道:“与你只在十岁时见了一次,如今五年过去,瞅着有些眼生。”
      商明德从明训臂弯里探出半个头,神色贼兮兮的,道:“哥哥瞧着我可眼生?”
      王雅基看了他一眼,道:“我没见过你。”
      商明德有些好笑,谁料扭头一瞧,商明悟果然正盯着自己,索性惹出一阵笑意,不免嗤笑。
      他越过明训的膝骨婆娑着明悟的指节,眼神贱兮兮的。
      明悟未歪身,只侧头朝他笑笑,划了划明德的鼻尖。
      明德眉眼翕忽一弯。
      那马车突然一阵颠簸,明悟的手掌来不及收起,指尖划过明德的脸颊,捏出一道血痕。
      商明悟在姐弟俩的失措中闻异抬首。车夫来到窗前将要禀报,王雅基探身打开阖扣。一阵春风夹杂着冷气,车夫道:
      “前面有辆车翻了,这才。”
      “哪家的?”
      “悬牌上只知道写的是江北,后面的字不识得。”
      商明训朝明悟提醒道:“是江北虞家。”
      王雅基看了她一眼,又看见明徳揉着脸,搡开明训冷哼一声,道:“管他做什么?若是连赴京选秀的车马都顾不好,倒也不用咱上赶着。哪天咱们的轮子滚了,难道他还有余地替咱们置换上?“
      迫近京郊,已是十日之后。春意自然也更润,小雨就难免。人走在阡陌防雨的石墩上,仿佛凌空而行。尤其是雨后初霁时微带甘腥的潮湿味,透过稀疏多孔的土壤悄悄上腾,萦绕鼻尖。
      商明训下车,闻到这股泥腥味心安不少,明悟伸出手臂想搀着她。”
      商明德从帘子中探出头来,瞧见商明训正问车夫的话。明徳立在旁边呆着看山景,一把木撬握在手中。明德望着,扶上窗楹的手收紧了几分,另一只不自觉抚上脸颊月牙状的血痕,疼得出奇。
      商明德只骂索性不想。
      “看紧些他。”商明训走过来嘱咐了两句
      身后的二胡便停止了悠扬,纤纤玉臂越过那副乐具搂过他的腰间,视野天旋地转,有扇小窗透过一点光亮聊以借曦。女人道:“小爷休憩片刻好不好?…”
      商明德躺在她怀里哼了一声,一侧的乐音弥漫开来,稍稍入耳便昏睡
      待众人修好上车,小孩子早已熟睡。
      那小孩再醒来脸上还浮着一阵红晕,脖颈处是一层细细的汗。擦将起来,方才惺忪的睡眼却已清醒。那女人的手越过里领轻轻一探,试到其中粘腻湿滑,浮了一层汗。
      商明德睡眼惺忪着,下意识拉住女人的手腕,说了句:“我害怕,”而后恢复了点意识,边坐起来边说道:“我姐姐呢?”
      女人上手立了立他的领子:“不知道,不过你哥哥倒是在这。”
      商明德听罢,用手擦汗的功夫匆匆环顾,眼尾硬扯出几分笑意:“我哥哥?”说着他下床走了几步,绕到门口看见了院里一棵五人粗的大槐树,便懒懒地倚在门栏上看景:“我这个人就哥哥不缺,特别多,你说哪一个?”
      商明德背对着女人,面色私自惬意不少,折返回床榻双腿松松,懒洋洋地眯眼问道:
      “你男人呢?。”
      “在伙堂切菜。”
      “你去为我找块柔软些的帕子来,”商明德有些力气,又从床上爬将起来,一跃至地,咣当一声。女人伸出手要来接,商明德道:
      “算了,引我出去逛逛吧”
      京春小院,占地不过一亩,能去哪里逛呢?商明德也必是未曾想到这院子竟如此小,待女人领他到朱门旁院里发出新枝的大槐树下看景,就自己从旁边拾了一根木棍掘土闲玩。
      王雅基这时推开虚掩的大门阔步走进来,商明德正用枝尖画枝干,要用裂口皴枝叶的空档,被女人小鸡般提将起来。
      女人急促又亲切:“你兄弟!”
      商明德半身僵直不动,眸子里的波光渐渐淡了,道:
      “噢。”

      “无量光。”王雅基匆匆瞥了他一眼,脚下动作未曾减缓半分,边走边道:
      “你这是怎么了?”
      商明德自是有苦说不出,呆眼瞧着庭院里的家雀落到脚边,拢了拢双膝,鸟倒不理他,兀自蜷了脖,飞了。
      “这小鸟倒是知道主卑的,”女人仍哄他:“知道少爷您是客,给您让路呢。”
      商明德听罢瞥了她一眼,左右顾了顾,甩了袖子,撒腿追了王雅基上去。王雅基自是在意,大包小裹里抽出手将他拢了过来,陈不乏情:“二商大人先行一步觐见去了,怕你年纪小失了轻重,所以把你托到我这,这都是早就商量好了的。”
      商明德缩在他臂弯里,有些凄苦地啄啄头。
      王雅基看在眼里,话锋一转:“别担心,只是暂住几天。等你姐姐忙完手头的事,就会来接你回去。”
      王雅基手上东西不少,偏偏明德又难过,好容易拢着他走到桌角,一手几只手指卸重般胡乱一放:
      这一放,脸上轻松不少,他喘了口气,拉过手边的商明悟,道:
      “爱吃些什么?”
      商明德顺势看去,满桌包裹几乎没有正食,都是些糖粿甜饼的甜味。几个包裹扎得松松,露出几处蜜角。不远处木窗未阖紧,这么一经风又开了,吹着桌上撒着的糖屑。
      “我也跟着你们过次元宵。”商明德道,伸出手拿了一个流了糖心的半月蜜角,往嘴里一塞,心中不免又思量起来。
      “今晚,你跟不跟我去看花灯?”王雅基咬了一口梅花酥,还没尝到红豆馅,干嚼着酥饼皮瞧着他。

      二人穿戴完毕走到大街上一看。闹市一路两侧点了花灯,夜合时分宛若晴天白日。人头攒攒,其上是白如乳油的漫漫流光。
      长街不到傍晚便灯火通明,子时日月交替,还能见砖道人头攘攘。
      长街众生百相,有人手里还钓着一只灯笼鱼。
      “小表哥!”
      王雅基听着扭过头来。长街人流攒动。他眯着眼睛在熙熙攘攘的黑影缝隙中寻人,突然一阵红光透着白如瓷的灯杆。他看见商明德站在小河边抿着嘴只笑,肩角抖得如豆筛。
      商明德一面笑一面招手,身旁的红鲤鱼乘着浮金跃动,流毓红光返在他脸上。
      “吓死我了,”王雅基提好几大包糖酥角,连忙就朝他跑去。街上虹灯烁烁,他奔跑的黑影跃动着灯下流光。
      “你别乱跑行吗?快跟我去那边,那边给小孩发酥角呢。”王雅基将手里的糖酥角提溜起来给他看。
      “我先把这鲤鱼灯给放了。”商明德摇了一下手里的,脚上挪了几步,艰难地踩着河坡上凸起的石头往下走。
      王雅基低头一瞥,涓涓水半腰粗,几处露出黑石积起沙土,喧嚣之外留有莲灯点点。细细流淌,看得不甚清楚。
      王雅基探腰拉住了他:“人们都在河上走了油,走水了怎么办。”
      “也是,”商明德思索着啄啄头,衣袖墨缂十络,针针密如深林,手棱摩罗,递出一把白瓷棒来。
      “你来处置,我拿久了只觉得它碍手。”
      王雅基接过轻轻颠了颠灯鱼,鱼的红翅在商明德裙摆边磨蹭。王雅基说道:“我来的地方有个灯佛,咱们去把这鲤鱼捐了,还能讨个福帖贴。”
      “还有这等好事。”
      “就在那边!”王雅基朝他努努嘴,一手揽起他的胳臂,好容易挤过熙攘,长街亮如撒油,天启微晓,漫漫流光映着二人如瀑墨氅。
      拿花灯礼佛,源起于守皇陵的虞氏清晨拜佛潵扫,看见两三个烧枯的灯笼架和焚纸,又怕上头怪罪,便开脱是孩童来拜,将这事当作谈资传了出去,这被一派孩童专管的乞丐帮听见,他们索性就扎了一个纸佛,专供十五祭拜。
      借灯献佛,尤其是小孩,献完还可领一个红碎布绣的福帖,贴到大佛背面去许愿。
      这风气才成几年,然而大佛背面都已贴得满满当当,几乎找不到空隙了。
      想要再贴,就得狠心抹了前人的心愿,覆过去贴。商明德个子虽然出挑,奈何年纪小,在人群里被挤得不行,恨不能赶紧走,也么没有贴帖子的兴致了。转身看王雅基还弓身凑在人群里借笔写字,自己左右人头攒挤,想着反正也没人认识他,随便贴了一个地方。紧接着就有怨声,从耳后幽幽而来:
      “盖住我的了。”
      商明德自知人多溜不了,也不回头,就要伸手去揭。
      揭到一半旁边人伸手又给抚平了。“别撕别撕。”商明德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他心想:“这人看模样还比我稍大一点,怎么行事如此唐突。”
      “不用撕,”那人笑着,一手抱歉地揽过自己耷到商明德肩上的长发:“你贴你的。”
      又贴近小声道:“不用管他。”
      商明德盯着眼前一张俊脸,虽然不屑,但奈何越看越眼熟,两手还僵在福帖上,等眼前人话僵了,才如梦初醒,开口道:
      “我看你有些眼熟。”
      “我竟不知是在哪里结的缘分了,”他也趁机辨认了好一会:“你可是看错了?”
      商明德又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呵呵假笑了一声,说:“确实。”
      这时王雅基也来了,走到二人旁边,看了看,也是随手一贴。
      “盖住我的了。”
      王雅基回头看了一眼,道:“真是遇见鬼了。”
      旁边人赶紧说:“这是我们少爷,性子就这样。”
      他说着又放低声音:“不用管他。”商明德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商明德看着,抬起头劝王雅基:“表哥,管他呢,咱们先走吧。”又对旁边人道:“这两张帖子你可以撕了。”
      王雅基面无表情地扫了明德一眼,伸手把两张帖子撕了,拉着商明德就要走。
      旁边人见状连忙蹲下探出指尖捻住布贴的一角,提溜起来,是“团圆”二字。
      小使唤道抬起头来人早已走远,他的眸子映着翕忽骤降的绒毛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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