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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落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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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风雪霁明,明月高挂在夜幕边,清浅如丝的白云淌过天际,给月娘缀上了一片薄纱。
月色照入翠竹轩院中晾药草的敞地,衬得未化的霜雪更加冷凉。
十年前师徒俩为了躲避歹人追杀,辗转流落至成都,可成都的外戚们不愿收留他俩众矢之的,被生生扫地出门,他们只好在近郊寻一个适合种植药草和作物的荒地,一点一点地将住处搭建起来。
因此翠竹轩与其说是院落,更像是由许多竹屋围绕而成的小聚落,随着二人所需慢慢盖起,药庐、寝屋、灶房等等,一间一间围绕着药草田而建,而聚落又被一片竹林包围,清风拂来,空灵清脆的竹击声便从里到外响彻,性喜风月的李舂爱极了此处,避世之际也订下了规矩,那便是隐姓埋名,此生再不涉入江湖。
可后来李舂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近几年开始闭门休诊,两人闲云野鹤,听竹、种菜、赏荷、钓鱼,更颇有隐居意境,若不是还要对抗涓毒的侵蚀,天烜并不讨厌这样的日子。
他转着毂辘,来到本是李舂所住的寝屋,准备为殷玄解针,竹屋前挂有青竹串成的风铃,随着天烜路过的微风而叮当作响。
一闭眼仿佛就能听到这声响伴随着李舂的吆喝,问他晚饭准备好了没有,怎么还在这儿磨蹭。
而再张眼,却只能见到趴伏在竹床上、仍泰然自若的殷玄。
身体三百六十五处穴道都砭入血髓精后,历经这二十四个时辰,撤针后摸脉象便已完全正常,本来还有一道步骤须给中毒者解血髓精之毒,对于殷玄却是不需要了。
他按着殷玄的手腕,再三确认脉象正常,目光一点一点地转亮。
是真的成了!
李舂呕心沥血钻研了十年的解法,竟在此人身上印证了可行。
李舂自己已经无救,可他这么多年来未曾放弃尝试涓毒的解法,几乎将世间所有可试的稀奇药材都找遍了,连血髓精这种只在江湖中流传的西域奇毒都寻来,在自己身上反覆试验得到的结果。
他当时并没有十足把握,因为涓毒入骨的他,早已药石罔效,身子半个入土,此时解了涓毒,又有何用?武功早已尽失。
但这回殷玄不仅保住了武功,也成功解毒,李舂若还在世,恐怕未曾想过印证了他苦心钻研的成果之人,会是他生前不再往来的江湖中人,只能说是命运捉弄。
可叹李舂没能活着见证这一刻。
苏烜琥珀色的眸子亮得惊人,摸着他的手怔忡了好一阵,面色忽亮忽暗,殷玄仿佛能听见他覆着儒巾的脑袋正在流转着无数思绪的声音。
「苏大夫。」他低声唤道。
「嗯?嗯!」苏烜才回神,慌慌张张道:「外伤虽好多了,可你还有内伤!」
「是还有伤在身。」殷玄眯起眼,「我可是已能下床了?」
「能下床,却不代表伤势痊愈。」以为他要走,苏烜急忙道:「何况涓毒才刚刚化解,还须观察几日,确认余毒是否已全部排除才好。」
殷玄啼笑皆非,却不动声色道:「我知道。」
他可是记得很清楚,自己第一次醒来,乜眼瞟苏烜为自己灌食汤药的模样,那样子急迫得像是恨不得把药全下下去,让他速速痊愈。
「我还以为苏大夫已迫不及待与我划清界线,要将我赶出去。」
天烜方才大喜过望,冷不防被这话一堵,噎了好一阵,也不再客套,「饶是你功力再深厚,身上的刀伤与内伤也不会这么快痊愈……便继续在我翠竹轩好生养伤就是。」他叹了口气,「你既在江湖上走动,应该多少能理解我们这些不愿招惹是非的小老百姓吧。」
他这话说得诚恳,殷玄也不再深究此节,此刻他颇为随性地箕坐在床榻上,上身微仰,露出大片精赤胸膛,胸腹以下被一片纱布缠绕,天烜熟练地剪开为殷玄换药,那曾经深可见骨的外伤已好了七、八成,皮肉呈现新鲜的浅红色,内伤不说,这般严重的外伤能好得这样快,说明此人内功深厚、根基稳固。
先前误会他了,这人固然打输人家,实力还是有的,并非天烜所想的是个空有外表的半瓶水。
殷玄的目光随着他修长的手指捻着药勺抹药的动作来回逡巡,天烜极力无视那莫名的目光,但殷玄似乎不想放过他。
「苏大夫唤此毒作『涓毒』?」
天烜一顿,若将这涓毒的由来说出口,怕是不好交代,遂打马虎眼道:「这毒来势并不起眼,就如涓涓细流般淌入筋脉,故而作此命名,若阁下认得此毒……」
殷玄打断道:「不,这岂非是个风雅的名字?我亦不知这是什么样的毒,全仰仗苏大夫火眼金睛,否则这身武功恐怕要废了。」
他缓缓地反握天烜的手,略略提起来给他看:「多谢苏大夫救命之恩。」
天烜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没收回那只摸脉的手,连忙一缩,可殷玄反倒握得更紧,甚至在他手指节间不经意地搓揉起来,俊美的面上一派平静。
天烜摸不透他的心思,挣不开也索性不挣,「快别这么说……老实说,不才也只是乡野间一个甫经历立雪神伤之痛的小药童,当不起这恩……这身医术都是师父所授,我只是按照他所吩咐的去做而已,我原本也什么都不会。」
殷玄神色一动,忽然道:「便是厅堂停灵的那位逝者?」
天烜方才的话其实也说出了七分真意,眼角有些湿润:「是。」
殷玄直起身,正襟危坐道:「是否因我之故,延误了入土吉时?那可是罪过了……」
「左右风雪不停,我只是想着能多陪陪师父几日罢了,下葬之事,你不必介怀……」
说实话在厅堂里躺着个死人又挂了这般多白幡的状况下,能在这里住上多日也不曾问起的殷玄,也算是心够大了……毕竟时人总是忌讳亡者,天烜本就打算挑个吉日找人将李舂葬在后院他所喜爱的那片竹林里,确实因为殷玄之事耽搁了些日子。
「既如此,是否能让我瞻仰一番这位李舂大夫,也好聊表谢意。」
闻言,天烜更意外了,这种事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却是一心想要掺和进去,真不知这人是特立独行呢?还是没事找事做?
冷风随着窗棂钻入丝缕,天烜忽感一阵寒冷,又看殷玄雪白单衣敞开着,医者父母心,照顾殷玄这么些天了,天烜下意识就伸手替他拢起衣服,正准备在床榻上摸索腰带想给他系,却发现自己那只手还被殷玄捏着。
「……」
正想说些什么,便见殷玄这些天来都无甚情绪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灼人,他吞了口唾沫,觉得这双眼好似在山里掠食的野兽,正在锁定猎物。
天烜仿佛握住了一团火,连忙抽手,那瞬间仿佛自己像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江湖人的感官总是敏锐的,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充满了漏洞,而殷玄的眼神和行为更是充满了试探。
他毕竟救了人家,怎么说也该挣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样放过他还不行吗?
但殷玄从不质问,而天烜也不愿坦白,多说无益,只愿从此天各一方,再无干系。
葴蓝儒服的身影滚着毂辘远去后,殷玄若有所思地望苏大夫离去的方向。
摸骨他倒也在行,却很少有人像他这样几下就将人的武功底细摸透——苏烜少日晒的手虽白皙滑腻,却带有薄茧,修长有力,甚至根骨上佳。
显然是习武之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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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李舂那天,天烜没敢去。
反倒是殷玄跟着殓棺人走了一趟,亲眼看李舂的棺椁下葬、填土,埋入后山一片青翠的竹林里。
也就没见到殷玄瞻仰遗容时,那向来雷打不动的面庞有多么动摇。
倒是殓棺人与李家住得近,有些交情,好奇问了问这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你与李老大夫认识?」
殷玄深吸口气,下意识摇了摇头,却说道:「一面之缘而已。」
殊不知那一面之缘,并非常人能够想像地惊心动魄,以致于殷玄永生难忘,即便李舂的遗容苍老憔悴,他仍然认得出来。
数九寒天,云霾连绵天际不绝,轻飘飘的雪如残飞坠的花絮,落地无声。
雪花在氤氲的热水里被烫成缥色香茶,倒有些煮雪烹茶的意味了,润白的手指握着几乎同色的白瓷杯,接住壶嘴下的茶水,略略有些发颤。
殷玄一袭墨色长衣,推院门而入,马尾在风中昂扬,他神色已然如常,倒是天烜眼圈泛红,明显哭过,他原想问问他真不打算去送李舂,话到嘴边却生生咬住。
半月以来,他其实重伤难行,又中了毒,如今终于走动利索,于是换了个开场白:「救命大恩,当不言谢。」他低头深深地长揖。
天烜不答,只是垂眸给自己又满上一杯茶,再将倒盖在盘里的空茶杯翻正,茶水倒得比自己方才那杯更满,修长手指在石桌上挪动,将那盏满茶缓缓推向殷玄,茶水盈满杯缘,却一滴也没洒出来。
茶水如人,清淡幽远,香气萦绕,虽滚烫温热,却和着天上细雪,既是烫人也是冻人。
殷玄握起茶杯,轻啜了一口。
昂贵的龙井,唇齿留香。乃一般市井小民恐也喝不起的金贵之物。
他不由瞟了一眼还在盯着自己鼻心的天烜,嘴角略略一抽,竟是想笑:这个人,当真是浑身破绽百出。
看破不说破,甚幸殷玄已忘了该如何笑才是笑,而天烜也未乜来一眼。
他说:「你的腿,当真不能再站?」
「生来如此。」天烜捧着茶,闭眼闻香,再睁开时,眼中蒸满水气。
殷玄挑眉,矮身审视天烜清隽的侧脸,「无药可医?」
天烜缓慢地抿了一口茶,才平静道:「无药可医。」
微雪像是尘埃般,轻轻落到天烜未喝完的茶汤之中,他低眸瞥了一眼,终于将琥珀色的眸子抬起。
「无须殷少侠挂心,更望后会无期。」而后一抖长袖作揖,毫不留情地作别。
他知道殷玄要离开了,却也不知会这般快,眼前一花,只见飞雪如风扫落叶般打了一个旋,一抬眼,哪里还有殷玄漆黑的身影呢?
只有啜了一口的茶杯,孤零零地立在桌案彼端冒着寂寥的白烟。
天烜不顾烫嘴,竟喝水一般咕噜噜咽下这昂贵碧茶,搁下茶盏,木轮勤勤恳恳地向前一头扎去,头也不回,仿佛它不必再被谁人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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