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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立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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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里春色深得恼人,小丫鬟婷婷端着水盆行疾如飞,正月得来的新鞋不慎沾染夜雨打下的落花,她无心在意,只是迈着小巧的步调,使着那标致的小巧裹脚往庭院去了。
府里人都忙起来了,飞虫一般忙乱地翩翩飞过,飞进夫人老爷的院子,飞进绿窗纱边沈家小姐的啼哭声里。
定安城的最高处是在黛山顶上,长生观建立于此。地势不平,除香客与观中道士外,素来无人踏足。
山口处,一棵老榆树占据了路口的一大半,山上的道士说此树有灵,过路人便不敢再嫌那盘根错节的老树拦路,还年年向树祈福,恭恭敬敬地拜拜,盼那树里的老精怪护佑。
沈家老来得女,而小姐体弱,因而每次供奉得尤为虔诚,每逢节庆,都会由夫人和老爷亲自前往观中为女祈福,一次未落。
这日立春,树上该挂春幡了。
她便在这时来到这里。
说来是个俗套的故事。祈福的主人家、性情宽和的管家、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年轻姑娘,这一切汇成那源流的河,载着脏兮兮的六岁姑娘从千里外的云阳城流离至此,她顺着河边刚开始抽春穗的芦苇深处奔来,落在那青涩圆脸的少女怀里。
婷婷才刚落红没多久,面上的稚气就算是上好红脂也总掩不住。可就是这样一个尚还未熟的,将及破瓜之年的少女,带着昏迷中的小女孩躲过了那么多人牙子的搜寻。
远处叫骂声响起,人牙子们浩浩荡荡地来,几乎踏平了此地的青葱芦苇,却仍旧一无所获。
被称为“二狗子”的新人行至河边张望着,却只看到一河春水,错乱的脚印印在河岸上,一道长痕滑至水里。河水与泥土融合,断草的尸骨被河流带走,飘向下游。
他不知所措地看向水流的方向,眼皮一跳。
领头的男人三角眼中带着要将整片芦苇地吞吃入腹的凶光,却始终无法看见想要找寻的身影,如若被人发现,这桩买卖可就真的黄了。
他嘴角抽搐着正要骂出些什么,却听见二狗子的惨叫。
旁边有人啐了一声,“这赔钱货,瞧着模样还行,却是个短命鬼。”
三角眼疾步过去,他不发一言,只沉思着注视那道印记,一道见证生死的印记。
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更何况那是个难得的好货,一见那狐媚子的模样,他就能断定这货色是那些生长在蛮荒之地的北狄人未曾见过的,否则他们也不会兴师动众单单运她一个。
这雪一样的女子,本应娇养在贵人们娇滴滴的软香阁中,如若送去那满是黄沙的边塞大漠,即便是再不近女色的蛮人也会为她倾倒。
那双无害的,娇媚的眼,可以轻易勾起男人想要它,甚至是损毁它的欲望。她就像一朵初生的花,才将将冒出花苞来,瘦瘦小小的,只有经过男人的爱抚后,才会绽放出应有的模样。
只有最会识人的男人可以看出这些。
她这样的女子,生来就该成为最引人注目的夜度娘。
念及此,三角眼刚刚萌生的退意也淡了,他只冷眼看看那群假装慌乱却不为所动的人。
“会水的,下去。”
没人敢应声,这水太过湍急,稍有不慎便可能命丧于此,谁也不想冒险去找一个生死未知的货。
更何况,男人在此都如此危险,那就更不可能有女人在这里活下去。
三角眼的神情已至暴怒边缘,他们快要没时间了。
一众女子的娇笑声远远传来。她们的步伐是乱的,放肆的,钗环晃荡叮当响,一副因天真而无畏无惧的模样。
他还未凝成的声势骤然减弱。
“今天就放你一马,烂货,不是我找不到你,而是我不要你了。要是下次遇到爷爷们,一定让你…”他面对着河流,想要在其他人面前显出自己的气势来,却因为声音的急促而失败了。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其余男人无师自通地做出下流的表情和动作,何其真情实感,何其威猛,却依然挡不住一种隐藏在刻意旖旎下的难堪情绪蔓延。
仿佛怕被女子身上的香气熏到似的,三角眼带着手下的人牙子在与来者会面前离开了,颇有些慌不择路的意味。
二狗子离去时,腿肚还打着哆嗦。
头上插花戴柳的娇小姐们来了,她们痴痴地笑着,脸上全是温软无害的神情。
连这般凶猛无畏的人牙子也会被温香软玉吓住么?传言说女子的香气迷人魂,能使男人失心智,却又从未有传言说,这般浮华的香气,也会伤人。
娇笑声在目及破烂不堪的芦苇荡时渐渐缓了,而后又停滞住。婷婷想起给小姐煎的补药里总是翻滚着冒的泡,在关火后也微微弱弱的从水中出头。“咕嘟”,“咕嘟”,咕嘟到了尽头,药就煎成了。
月儿该从瞌睡中醒来,将药给小少爷送去了。
婷婷在河水中咕噜噜吐出一串气泡,总算能够探出头,水下藏着她湿透的罗裙,和被水流勾勒过几遍轮廓的少女的身躯,她轻缓地爬起来,也没忘记带上那护得好好的女孩。
现在那小泥巴女孩被水洗刷过,露出一张白净的面皮。
她沿着小路,把这瘦得只剩一把骨架子的女孩轻易地抱回了沈府,女孩中途醒来了一次,睁开眼,迷迷蒙蒙地唤着“阿娘”。
女孩想要留在府中并非难事,她自幼家贫,很小就会帮忙干农活。如若没有那场蝗灾,也许她现在还是阿娘怀里的孩子,是村子里的最标致乖巧的小孩,做活能做得又快又好。
干农活时阿爹难得会夸她,不会打骂她;夏夜纳凉时,阿娘还会给她扇扇蒲扇;她还能把弟弟也照顾得很好,弟弟白白嫩嫩的,什么苦也不会吃。晚风总带来牛棚里暖烘烘的气味和青草的味道,在牛耳扇打蚊虫的声音和虫鸣中,她安然入梦。
混沌中又听见坏人骂她“烂货”的声音,她想反驳,她不是烂货,不是阿娘不要的东西,不准那些坏人触碰她的身体。她在一次又一次的恶意中呼喊,却无法摆脱梦魇。
阿娘带着坏人给她的东西走掉了,周围辛苦种下的庄稼光秃秃的,很显然已经没有了收获的希望。坏人们缚住她的手,她竟能挣脱开,疯了一般跑到地里,想要寻找到残留的粮食,给自己一些新生的希望。
他们很快追上她,宽大的手揉捏在身上。她挣扎不开,带着汗湿热气的硬石般的臂膀掌握住她的躯体,让她能挣动的空间越来越少,脖颈都被收束住,只留下少得可怜的余地让她汲取空气。
她好像朦胧间看见什么东西闪着光,在荒蛮的田地中仿佛藏着一点残余。
“阿娘!”她大声喊,“阿娘!”
睁开眼却感到眼睛在白茫中刺痛,好似在直视太阳的光芒。她感知到自己在一个潮湿却又温润的怀抱里,又安心地陷入梦境。
阿娘走很远了,没有回头。他们把她带到一艘船上,三个太阳和月亮交替过,她看到了丰盈的绿色陆地。
于是她跃入水中。
婷婷救下这小姑娘后深知事情不会轻易结束,好在沈家夫人心善,将此事看为功德一件,还为她收拾出房间来休养。
月儿和盼儿没见过这样俏生生又楚楚可怜的小姑娘,争抢着来照顾她。
小姑娘第一天就开始发热,婷婷和其他姊妹轮流着照看,在高热的梦呓中,她声声只唤“阿娘”。
沈府里的多是被家里卖来的孩子,听罢此言,她们也只缓缓拿湿脸帕擦过她的脸。
天亮了,要伺候主人家。
待她醒来时,听到很惊喜的少女的温软嗓音,那陌生少女叽叽喳喳叫着,一会儿问她头晕不晕,一会儿又说要不要水。
她有些粘腻地躺在那柔顺的床卧里,有些迷茫地抚上自己的脸,确定眼睛是睁开的。
她努力将眼睛睁得大大的,而后用出最温和无害的将近讨好的语调,干巴巴地问那少女,“外面天气好么?”
或许多日未进水,即使放缓放慢,她的声音也像被嗓子蹉跎过一番,一个个字词带着乡音从喉间艰涩地滚过,从唇齿间表露出来。
“好的呀,昨夜下了场雨,今日天气比以往凉爽。”那少女将尚且温热的茶杯递到她手上,她们的指尖一触即分。
她想起村东的张姨最爱的那枚玉,只有阿娘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才能看见那枚玉从张姨脖颈下的禁地里露出来,从而窥见其真容,张姨若是心情好了,还能让她上手摸一摸,感受一下“金贵”的触感。
那少女的手比那还要嫩。如此细腻的,比曾经触碰到的凭借“金贵”凝结而成的玉还要柔婉。
“我担心正午阳光太盛,用帘子稍微将窗户遮了遮。”
窸窣声响起一阵。
“现在呢?会不会太亮?”
在一片漆黑中,她有些怔愣,但还是颤抖着用手挡住泪水,怕沾湿了身下那柔滑的,带着香气的枕头。
外面绿意正浓,卖花声带着香气和春意传进沈府里,家丁一面做着杂活,一面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还是奇怪前几天那河东芦苇地,才刚起绿意,就被毁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