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照》禾入

5、粥

　　有雪落在脸上，一点冰凉的触感。

　　反应比意识快，谷冬迅速偏头，睁眼，对上一双金色竖瞳孔。意识瞬间清醒，眼看着小蛇吐着信子又要往前扑，谷冬右手一捞，掐住蛇头。

　　蛇嘴大张着，拇指细的金色蛇身绕在谷冬手臂上，不住缠绕蠕动。

　　入冬了还有蛇？

　　谷冬拧眉，第一时间打量四周。

　　昨夜烧的火已经熄灭，剩下一堆黑碳，覆着薄薄一层雪。

　　像是有某种脆弱的屏障隔绝着，只偶尔有几片雪能落到她身上。

　　四下无人。

　　谷冬垂眸，掀开身上盖着的陌生衣服。两张黄色的符箓静静地躺在衣服下面，略微发着光。

　　其中一张闪烁几下，字迹黯淡下去，符箓也化作成灰烬。霎时，谷冬身上感觉到一阵寒意。有风吹过。

　　谷冬认出剩下那张是昨天那张护身符。

　　她盯着护身符看了一会儿，捡起一块石头，举高，对准腿，松手。石头瞬间落下，将要砸到，还未砸到，一层淡淡的白晕兀地升起，石头在白晕上弹一下，落到地上。

　　谷冬默默点头，掐着蛇嘴，对准一根指头。猛一下松手，小蛇嗖地往前冲，咬在那根手指上。两颗尖牙绕着手指啃了一圈，半点痕迹也没有。

　　谷冬的视线顺着手指，往下延伸，捞起衣袖，只见昨天的青肿都消失不见。

　　忍不住蹦两下，浑身轻松畅快，没有半点不适。

　　谷冬掐着蛇，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掀开，把符箓叠成小块，和已经失效的木牌放在一起，重新包好，放到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如果是护身符的话，应该能带来些许的好运气吧。

　　谷冬把蛇头轻轻踩在脚下，确保它跑不了，拎起衣服，站起来。

　　衣袍比她大一圈，又长，拖到地上去。她套上衣服，又拎了几下，把袍子在腰上叠了几下，用衣带系起来，鼓鼓囊囊一圈。

　　谷冬抬手，长袖遮住手指，往下垂一段，略微动一下就晃三下。袖口有些发白。

　　谷冬把手举到脸前，看着看着，嘴角扯平，又慢慢勾起。

　　天已经亮起来，到处的雪都反着白光。

　　谷冬抓起蛇左右转转，没有在雪地上看见什么足迹。又往外走了一圈，只在路上捡到一块趁手的石头，刚好够握在手里，很方便砸人。

　　没有人走过的痕迹。或者走得太早，或者雪太大。

　　谷冬把石头揣进怀里，回到原地，蹲在地上，用树枝扒拉碳。只一下，却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

　　几个烤得黑不溜秋的地瓜埋在碳里，伸手去摸，还带着温度。

　　谷冬眼睛不自觉睁大了些。

　　是遗忘的，还是特意给她留的？

　　地瓜的香味仿佛无限放大，肚子开始不住咕咕叫。

　　本来就是被饿醒的。谷冬咽一下口水，挣扎片刻，把小蛇放到地上，轻轻拍几下蛇尾，颇有些慈祥的语气：“走吧。”

　　小蛇即刻在雪地里游走远去。

　　谷冬小心翼翼捻起来一个地瓜。

　　地瓜早就熟透，很容易被掰开。谷冬剥了皮，下意识吹两口，两半地瓜一下塞到嘴里。

　　沉默着咀嚼许久，终于吞咽下去，谷冬忍不住舒出口满足的气，感慨：“好人。”

　　随后又拿起一个地瓜，几口吃完，啧啧：“好人啊。”

　　低头看两眼，谷冬略微挣扎一下，然后用雪把剩下的两个地瓜表面的黑灰都擦去，揣到怀里。

　　拍拍手上的灰，谷冬起身就走。

　　此刻肚子里有东西，手上腿上好像也就有了力气。她朝着破庙方向去，目光凶狠，脚步带风。

　　趁着现在有劲，她要先去把昨天挨的揍打回去。

　　昨天和老头打完架后，谷冬就想明白了，虽然他们人多，但自己输的根本原因是不够拼命。

　　等报完仇，她就去找好人修士。首先要想办法为他做事，还了衣服符箓，还有地瓜的债。

　　然后……

　　谷冬眼睛发亮，嘴角上翘，勾起一抹诡异阴险的笑。

　　临到破庙外，谷冬手里紧握着石头，放轻脚步，小心谨慎地靠近，贴在墙边，仔细听里面的动静。

　　昨天庙里人很多，其中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帮着那几个小乞丐。

　　不能闯进去，只能等待他们出庙。

　　风声呼啸。庙里一片安静。

　　谷冬渐渐感到不对劲。她从窗边探头望进去。

　　庙内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

　　谷冬皱眉，站起身来，走到大门跟前，一把推开门。

　　寒风穿堂而过，只有分化老朽的佛像立在当前。

　　难道是进城乞讨了？

　　谷冬把石头重新揣回怀里，朝着城门方向走。

　　赶了十几步路，看见地上有枯枝，谷冬弯腰捡起来，就这么走走停停，竟然还捡了满满一怀。

　　直到抱不下了，谷冬一个劲往城门走，不住在脑海里想着这点东西能交换到什么。

　　何文坐在铺子跟前，给灶里加柴火。水在锅里沸着，热气往上窜，笼屉里的包子始终热腾腾。

　　时不时地，他吆喝几声。

　　林乡毗连渭国，过路的常有些生面孔。

　　正吆喝着，余光里瞧见，一个瘦小萝卜杆抱着什么东西进了城门。

　　何文没太注意。转了个头吆喝一声的功夫，萝卜杆站到了他铺子跟前。

　　何文下意识招呼：“您要几个包子？”

　　眼睛移过来一看，站在他跟前这个抱着一怀柴火，头发乱糟糟的小东西，不就是昨天那个饿得眼冒绿光的小崽子吗？

　　差点没把他给生吞了榨油。

　　何文摸摸自己白嫩滚圆的手指，忍不住抖一下，问：“有……有什么事吗？”

　　小乞丐谷冬弯了下腰，很快空着手直起身子。

　　望着何文的眼睛，谷冬语气里含了些许歉意：“店家，昨天我到的时候，那家铺子已经准备关门了。”

　　“啊？”何文想起自己昨天为了打发谷冬走随便编的话，一时有点尴尬，“没事没事，本来也是开玩笑。”

　　说着，他“哈哈”干笑两声：“那个包子也不用退。”

　　谷冬张张嘴，感到诧异的同时又有些明悟。随即郑重保证：“我会赔你至少半个包子的。”

　　原本她只是想道个歉，并没有想到要退包子。毕竟她是没做好，又不是没做。

　　但现在明显是她少估计了一种情况。

　　谷冬在心里默默给何文记上包子的账，并划到那群小乞丐头上。

　　只是随口开个玩笑，但气氛似乎更显凝重。

　　何文僵硬地拍拍手：“……这也是在开玩笑的。”

　　“我知道的，你放心。”

　　谷冬严肃地点头，转身离开，在周围转几下，没几步又返了回来，指着对面问：“店家，你知道昨天一直蹲在茶摊边上的那群小乞丐，他们去哪了吗？”

　　那群乞丐小跟班呀。

　　“今天是十五，按照惯例，会有修士来施粥。你要找的那群小乞丐，应该在前面领粥呢。”

　　听说今天杨修士还是牵着一只妖怪来施的粥，不知道得有多热闹。

　　何文心里想着，手指着前面的街道：“就在前面，你往前走过去就能看见。”

　　谷冬跟何文道了个谢，转身毫不犹豫朝着施粥的方向去。

　　风吹着宽松的衣服的衣袖，不住往后。

　　何文探头，果然看见一堆细小枯柴放在铺子跟前。

　　嘿。

　　远处吵吵闹闹，衣衫褴褛的老小乞丐手里拿着破碗，都在排队。

　　人头攒动，队伍排得很长，且很粗，经常三两个人横在一起排着。加上左右的摊位和路过的行人，街道在拥挤中显出某种秩序。

　　谷冬一眼望去，满是人头，根本看不见那几个小乞丐。

　　谷冬沿着队伍末端往前走，寻找着那几张脸。莫名的，谷冬感觉到别人看她的视线逐渐有些不对劲。

　　谷冬不解，还是学着礼貌，道：“麻烦让让。”

　　挡在她前面的两个人，衣衫老旧但不破烂，回头看她一眼，绷着脸，不情不愿让了空。谷冬挤到前面去，继续往前挤。

　　从人头里冒出来一个老人家，逆着人流过来，隔老远望见谷冬，皱眉看了会儿，迎面走过来，拦住，语气有些不太高兴：“第一次来？不知道不准插队？”

　　谷冬仰头望他，望见鼻孔下一丛极其浓密的花白胡须，干脆道：“抱歉，我不知道。”

　　见谷冬态度还行，老人表情也软和些，指指后面：“领粥得守规矩，不然闹哄哄的，谁也领不到。这样不好。”

　　“领粥？”

　　谷冬摊手示意：“我手里都没碗。”

　　“知道了，待会儿给你发。”

　　老人拉着谷冬走到队伍末尾，谷冬还懵着，又听他叮嘱道：“好好排，不用担心担心领不到。”

　　说着，他凑近谷冬小声说：“我会给你留一碗的。”

　　见谷冬不说话，老人又问：“听见没有？”

　　谷冬望着老人，沉默地点了头。老人满意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整理队形。

　　周围都是悉悉索索的说话声。有些人碗里的粥还没喝完，又来排队领。

　　谷冬默然站在队伍里，思绪有些放空，眼睛扫视前面队伍的人的身形，不自觉不断和记忆中的那几个人对比。

　　忽然，她目光一顿。隔着十几个人头，谷冬看见了昨天伙群打她的那五个小乞丐中最高的那个人。

　　胸口还隐隐作痛。谷冬直盯着他的后脑勺。目光偏移几分，打量着他前后挨得紧密的人，慢慢数着人头。

　　五个。

　　“你这是排的第几碗了？”

　　前面几个人还在聊天。

　　“第三碗。这碗我得留着晚上喝。你呢？”

　　“别说了，我来晚了，这还没喝上一口热乎的，估计是排不到第二碗了。”

　　那人叹口气，晃了晃手上干干净净的碗，又好奇地问：“今天真有妖怪在施粥？”

　　“有啊，还是个鼠妖！”

　　鼠妖。

　　谷冬耳朵动了动。

　　那个人还在说：“手捆得死死的。”他把手腕抵在一起，两只手抓住碗，上下晃几下，“就这样舀粥。”

　　“那指甲红得哦！又细又长。”

　　谷冬侧身往前看，隔着二十来个人，能看见粥摊后面两个人的身影。

　　确实是鼠妖和那个修士。

　　谷冬开始有些纠结。

　　这次错过了，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遇到。

　　可报仇本身就是一件一鼓作气，再而衰的事情。

　　还是纠结。

　　队伍前进很快。

　　前面人又往前走了一步。

　　好似不用多久就能走到粥摊跟前。

　　那几个小乞丐已经领到粥，他们端着碗，一边走一边喝，很是兴高采烈的模样。

　　一伙从谷冬旁边过去，只有一个肥鼻子往边上看一眼，瞧见谷冬也排在队伍里，一下认出来，那人鼻腔里很短促地发出一声“哼”，随后扭头过去对着小伙伴们嘀嘀咕咕。

　　五张脸一齐扭过来，望见谷冬，又凑在一起嘻嘻哈哈，拿手指指着谷冬，做了鬼脸，热热闹闹往前走。

　　只一下，谷冬就做出了选择。

　　先报仇，再报恩。

　　她垂眸，平静地往外跨一步，转身，跟在五个小乞丐身后，朝着与粥摊相反的方向走。

　　一边走，一边把身上干净宽大的衣袍脱下来，抱在怀里，最后放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用先前那两个地瓜压着。

　　谷冬舌头顶住腮帮子，默默跟着他们，从怀里掏出那块石头，紧紧握住。

　　浪费吃食是不对的。

　　谷冬冷眼看着他们一个挨着一个喝完碗里的粥，直到全部喝完了，还在笑着聊天。隔着十步远，谷冬都听见他们在商量要不要再去排轮队，领碗粥。

　　她握紧石头，两条腿飞快朝他们奔过去，挥着石头一下砸到中间那人的背上。

　　灰鸽，也就是昨天踹谷冬肚子的那个小乞丐头头，惨叫一声，一下扑倒在地上。

　　不等其余人反应过来，谷冬挥舞着石头，左右攻击，砸到哪里是哪里。

　　如狼入了羊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