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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故城·七 ...

  •   殷回之以为谢凌说暂时出不去是故意吓唬他,没想到是真的。

      祭坛深在地下,无法判断时间,殷回之只能大概估算过了半天。

      半天里,他将角角落落都看了一遍,甚至将整个祭坛的建造结构都弄清了。

      而谢凌则是坐在祭台中央、也就是坐在人家坟头上,老神在在地打坐。

      看得出来谢凌是真的很讨厌欧阳氏了。

      他收回目光,正要继续找线索,却被谢凌叫住:“别折腾了。”

      谢凌阖着眼睛:“你不如省些力气,这样我们还能多撑会儿。”

      殷回之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丧气的话,怔了怔:“那个鬼面人既然能出入这里,我们应该也能才对。”

      谢凌淡淡道:“他早就知道这座神庙的秘密,才能利用阵法和关卡把我们困在这。”

      殷回之心说你看起来知道的也不比他少。

      但他清楚,谢凌说的有道理。

      “祭坛内部只有入口处的机关能控制石门,他逃走时将机关毁了。”谢凌继续道。

      殷回之默然半晌:“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不会,”谢凌说,“祭坛后就是欧阳家的藏宝室和密室,密室里面有机关与生门相连,沈知晦知道另一个入口在哪,会找来的。”

      这段话的信息量比谢凌这一个月透露得还要多,殷回之努力消化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问:“你以前来过这里?”

      谢凌“嗯”了一声,没有要多谈的意思。

      先前他说到自己母亲的事时,谢凌没有追问,眼下他也礼尚往来,点到即止。

      他看了看寸草不生的石砖地面,问了个更切实际的问题:“那我会死在这吗?”

      尽管谢凌给了他魇,但他自身没有修为,只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不进食不饮水,撑不了一周。

      谢凌终于掀起眼帘,轻描淡写道:“我不会让你死。”

      殷回之苦笑了一声。

      谢凌用眼神示意他到祭台上坐下,他知道谢凌是怕他继续乱动消耗能量,于是照做了。

      这一等就是三天。

      第三天的时候,他的唇已经因为脱水严重而干燥起皮。

      第四天,脑袋发晕,身形时不时就会打晃。

      ……

      到了不知道是第五天还是第六天,他又一次无意识向后栽倒,却没有摔到冰凉的台面,而是靠上了一个稳妥的后背。

      殷回之眨了眨眼,把黑下来的视线眨亮,低声叫身后人的名字:“谢凌?”

      他的声音已经哑的很难听了。

      谢凌低低“嗯”了一声。

      殷回之于是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又费力睁眼,小声说:

      “你真的不会让我死吗?”

      谢凌又“嗯”了一声,并嘱咐:“少说话。”

      殷回之貌似饿得听力失常,只听见了前半句,置若罔闻地问:“为什么?”

      谢凌没跟半死不活的人计较:“你又为什么出去了还要找回来?找死?”

      殷回之小声辩解:“我又不知道那是生门……”

      谢凌:“……”

      “你撒谎。”他淡淡道,“闭嘴。”

      也不知道这句话殷回之听见了多少,反正过了一会,殷回之又锲而不舍地开口了:

      “谢凌。”

      谢凌:“……嗯。”

      殷回之低低道:“你跟我说说话吧。”

      谢凌沉默了一会:“不是在说?”

      殷回之应该是真的听不太清了,又重复了一遍:“你跟我说说话……”

      他的声音又弱又哑:“我小时候……其实很喜欢说话……和阿娘、和路边的小乞丐、和卖糖葫芦的奶奶……谁都好,但是后来,阿娘没了,就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了……我养了一只小麻雀,我和、麻雀说话……后来,麻雀被欧阳昳……踩死……我就、不喜欢说话了……”

      “……”谢凌这次沉默得更久,“……我知道。”

      殷回之这次没有再回复,他彻底脱水晕过去了。

      -

      温热的液体沿着唇缝,一点一点淌进他的口腔,流进喉管。

      殷回之太渴了,本能地伸出舌头舔舐,好获取更多的湿液解渴。

      抵在他唇边的东西滞了一下,却并没有挪开。伴随着轻轻的“刺啦”一声,更多的液体涌入了他的口腔。

      殷回之慢慢睁开眼,僵麻的味蕾先于模糊的视线认出了自己嘴里喝的是什么。

      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脸色惨白地推开了谢凌。

      鲜血顺着谢凌苍白的手臂滑落,汇聚于指尖——刚刚还抵在他唇上的指尖——最后滴滴答答撒了一地。

      谢凌低头看了一眼,原本还算缓和的表情冷下来:“殷回之,浪费可耻。”

      这显然不是个好笑的话,殷回之脸色愈发惨白,死死盯着谢凌白到失真的脸庞。

      谢凌的耐心在他的死寂中告罄,将手里的刀片丢回祭台。

      伴随着刀片落下的“叮咣”一声,殷回之的脸被一只手掐住,粗暴地掰开了嘴。

      腥黏的液体涌入食管,殷回之挣扎了几下,被不容反抗地按了回去。

      尾戒中“魇”静悄悄地,不听他指挥了。

      殷回之终于没有再挣扎。

      察觉到手臂不再出血,谢凌松开了对殷回之的禁锢,并且替他擦了擦脸——他把殷回之的下半边脸弄得狼藉不堪,衣襟也被染成了深色。

      “不许吐。”谢凌淡淡威胁。

      殷回之的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没有吐,而是别开了脸,但谢凌还是扫见了他颊侧多出来的一道水痕,宛如清水荡开红墨。

      谢凌残酷道:“你要是接受不了喝血,就只能接受饿死。”

      说完,又想到什么,微微蹙了蹙眉,话音里带了些疑惑:“真的有这么难接受吗?”

      殷回之没有理他,跟不久前那个还在含含糊糊求他说话的人判若两人。

      谢凌便也作罢,又坐回去打坐了。

      “谢凌。”殷回之忽然出声叫他。

      他尚未来得及应声,就听见殷回之用很低的声音说:“如果明天沈知晦还是没有来,你就不要管我了,等我死了,把我放上祭台。”

      谢凌拧起了眉。

      之后的半日,殷回之都没有说话,但谢凌知道他清醒着。

      谢凌无声骂了一句动作赛乌龟的沈知晦,心里盘算明天该怎么诓殷回之放下心理抵抗,再喝一点下去。

      ……既然用着他的身体,这个蠢东西就没有权力决定自己的生死。

      因为失血较多,谢凌也有些昏沉,专心合目打坐,一时忘记了留意时间。

      再睁眼,是被刀片摩擦过石台、被人拾起的动静惊的。

      谢凌骤然睁眼,出手如电,一把钳住了殷回之的手腕,眸色倏地沉下来,脸色很难看。

      殷回之没说话,低眉盯着台面上凸起的一点小沙粒。

      谢凌也许久没说话,盯着他,慢慢扯出一个冷漠的、嘲讽的笑:

      “殷回之,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舍己为人了?”

      殷回之目光淡漠,平静道:“我只是脑子有点不清醒了,想试试能不能用刀片在地上做记号,记一下时间。”

      “不用了,我看你脑子确实不清醒。”谢凌一把将他从祭台上扯下来,拽着他走到了生门前。

      殷回之踉跄两步,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见谢凌伸出伤痕遍布的左手臂,将掌心贴上了生门。

      “日月为炉,己身为焰。”谢凌冰冷的唇微微翕张,深若渊海的眼里泛起森冷恨意,“天地不仁,合煎人寿,愿请阴煞之力惩之,九死……不悔。”

      伴随最后两个字的落下,殷回之瞳孔紧缩,耳边似乎听到无数怨魂的嚎叫、欢呼、咆哮,一齐向谢凌狂奔去。

      猩红冷光从谢凌的眸底沸腾而起。

      下一瞬,生门连带着整个地下祭坛的阵法,轰然碎裂——

      殷回之眼眸猝然瞪大,耳边只有百年巨阵毁灭后余下的淡淡嗡鸣。

      他紧紧盯着谢凌,看见谢凌的左手从半空轻轻落下,然后闭了闭眼。

      “谢凌……”殷回之伸手去碰他的手臂。

      【主人】

      【主人】

      【他在叫你】

      【他在叫你】

      【他在叫你呢】

      【主人主人他在叫你他在叫你他在叫你主人主人主人他在叫你呢他在叫你呢他在叫你他在叫你啊他在叫你……】

      “滚。”谢凌拧眉,阴恻恻道。

      殷回之动作倏地一僵,慢慢收回了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凌的脸。

      谢凌似有所感,抬起猩红的眼扫了他一下,又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不想死就跟紧。”

      接下来的一段路,殷回之头晕目眩,耳边阵阵尖锐嗡鸣,他拼尽全力才勉强跟上,而谢凌一次头都没回。

      脚下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殷回之眼前黑下来,踉跄着站住,想叫谢凌等一等。

      可惜前面已经没有人了。

      殷回之将喉口涌上来的腥酸液体咽回去,忍着恶心要继续往前,却重重栽到了地上。

      身下不是平整的地。

      而是一个人的身体。

      殷回之努力抬头,彻底昏死过去之前,他看见了谢凌的脸。

      还听见了一声惊呼:“尊主!”

      -

      偌大的寝殿中,沈知晦忙前忙后,片刻不曾停歇。

      一会儿同几位医师低声耳语,一会儿看一眼床榻,要不就是关心桌边的殷回之渴不渴,饿不饿,困不困。

      殷回之一律答否,视线飘向躺在榻上的谢凌。

      谢凌乌发散乱,眼睛紧紧闭着,蹙起的眉间有抹不去的郁色。

      殷回之能感觉到,从破开生门的那一瞬间,谢凌身上就发生了某种翻天覆地的变化。

      谢凌自己知道,沈知晦也知道,只有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句诡谲的咒语,他从未在任何典籍中见过,但可以确定,那绝非良善之术。

      殷回之心绪低沉,乍看眉目神态竟与昏睡的谢凌有几分相似感,沈知晦瞥过来一眼,忍不住问:“是不舒服吗?”

      “没有。”殷回之问出了心中的猜疑,“沈公子,他究竟是谁?”

      如今乾阴鬼域中,有乾阴城主舟夜在,谁敢让属下称一声“尊主”?

      先前的种种古怪都在这一刻有了模糊的解释,他若直到此刻还坚信谢凌真是谢凌,那就真是愚蠢了。

      沈知晦开始后悔自己沉不出气的搭话,静默许久,缓缓道:“殷公子,这话你不该问我,不如等主上醒来,您亲自去问他。”

      榻上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沈知晦。”

      沈知晦瞬间转头,快步走到榻边蹲下,倾首道:“尊主,属下在。”

      谢凌眼底的红光还未褪去,他搭出手,任由沈知晦将自己扶起来:“外面现在什么情况?”

      沈知晦如实禀报:“乾阴城明面上没有动静,但谢垢堵在外面,估计是舟夜向他施压,他大概率已起疑了。至于那些宗门——老样子。”

      老样子。

      富霖神庙一坍塌,立刻引起了仙门百家的注意,当即蜂拥而上。

      数不清的罪名盖上来,包括欧阳昳的死也一并算到他们头上,再借由此扯出当年天夜门的桩桩件件,然后来一句“罪大恶极,当诛之!”

      谢凌“哦”了一声:“乾阴宫重建筹备了吗?”

      沈知晦:“都筹备好了。”

      谢凌:“跟舟夜说,要么滚回他的无量山,要么给我的乾阴宫当地基。”

      沈知晦微哂:“……好。”

      谢凌忽然沉沉道:“闭嘴。”

      沈知晦脸上的笑意倏然消失,神情变得沉重而复杂,寝殿内落针可闻,一直被无视的殷回之猛地抬眼,怔怔看着谢凌。

      他茫然地想:刚才……有人说话吗?

      谢凌揉了揉眉心:“好吵。”

      沈知晦深吸了一口气,将脸上的情绪压下,轻声道:“睡一会吧,我替您揉一揉。”

      “嗯。”谢凌重新合目,靠回了软枕上。

      忽然,他又睁开了眼,看向了始终没有出声的殷回之。

      也许是殷回之的表情太过惶然,他微微蹙了下眉,改口道:“算了。”

      “你带他去休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故城·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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