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谈》棒捧山针

10、影子塑料头

　　影子塑料头

　　文/棒捧山针

　　引

　　人应该往何处而去？胸口之中恍若有一颗跳动的心脏，在身体之中发出灵魂深处的呐喊：我在？
　　“我”会迷失散落在长长的路上吗？路上是起起伏伏、飘飘落落吗？
　　“我”说：“我在。”

　　一

　　未知的催促声一阵阵传来，我开始跌跌撞撞地奔跑。身边是呼啸而过的车厢，是交替变化的路灯，是形形色色的人们，他们像影子一般飞快地向后跑去。
　　影子的灰蒙开始干涩，影子开始变成颗粒的质感，我回头，双腿似乎灌了铅，我停驻。
　　影子们被无限放大，他们开始出现裂痕，“喀嘣”的巨响，他们碎成齑粉。灰色消散，只剩下一片刺眼的昼亮，我低着头，我不可走。
　　我开始叹气，我像鸟儿张开翅膀一样张开自己的手臂，在这一个只剩纯白的空间里，我是唯一的一团凝滞的黑影。
　　“喂！你在干嘛？”一个活泼的声音响了起来，一团同我相像的影子从我身体里面穿出，很开心地围绕着我打转。但是她没有五官，没有肢干，活像一个黑乎乎的脑袋蒙了一个塑料袋。“你怎么不走起来？你飞不起来！”
　　我先是默默地看它一眼，然后缓缓放下手臂：“我走不动，我不知道去哪里。”
　　“啊？”影子塑料头为难又好奇，“为什么会不知道？”
　　我看着自己灰扑扑的身体，反问：“有什么为什么？你知道你自己去哪里吗？”
　　影子塑料头滴溜溜打转，自豪地回应道：“我不仅知道我要去哪儿，我还知道我从哪里来呢！”
　　“真的假的？”我不信，我想要移动自己的身体，离这个影子塑料头远一点，虽然我不怕她，但是我有点嫌弃她。
　　影子塑料头似乎发现我的意图，立马像个小狗似的凑过来，大声道：“我是从你的‘路上’来的！我要去我想去的地方！”
　　“哦，那你去。别过来烦我。”我的身体像冰凉暗淡的毛玻璃，当我移动时，会发出尖锐的刺响。
　　“哼！你什么态度？”影子塑料头不服气，猛地从她顶部喷出一个圆滑发光的东西——是一面镜子。
　　我愣神，胸口中传来了玻璃碎裂的声响。
　　镜子里的我灰扑扑的，没有五官，没有肢干。“这是谁？”我一下子笑了，低头看自己，身体还在。
　　但影子塑料头的回答令我心底又是一沉，它的声音是那么坦然：“这是你，这还是我。”

　　二

　　我对影子塑料头的话持保留意见，我打着哈欠，困倦上涌。
　　“你想睡觉？你会做梦的。”影子塑料头的话没头没脑。
　　做梦了又怎么样？我嗤鼻笑笑，呲喀着自己的身体蹲下，然后躺在白茫茫的一片当中，像漆黑宇宙的一颗不太明亮的星辰。
　　影子塑料头忽然忧伤地喃喃：“梦很长的，我会在的。”
　　我阖上双眼。
　　一刹那间，万千的枝条从我的身体之下缠绕而出，它们铺天盖地地喷涌，将我掩盖。枝条恍若强劲的气流，我仿佛被带到了高处，空气变得稀薄而珍贵，影子塑料头的声音忽远忽近，但是她恢复了刚开始的活泼。
　　“哦呜！我们飞起来了！”
　　“哦呜！我们马上就要开始我们的旅途啦！”
　　“哦呜——”
　　这都是假的，有什么可高兴？我嘲讽地笑，身体某一处发出玻璃碎裂的脆响。
　　影子塑料头似乎能听见我心里面的声音，静了静，虔诚道：“我们是真的。”
　　风尖锐地鸣响，巨大的枝条把我松开，我像烂透的果子摔在了地上，“啪叽”一声，我成了一团散发微光的碎玻璃块。
　　沉闷又轻松的消散感让我晃神，但是下一刻，我像被人驮了起来。
　　“嘿哟嘿哟，你怎么那么重？”影子塑料头把我掂了掂，向一条铺满碎石的路上飘去。我看见我的身体碎片凌乱地混在石头里，影子塑料头断断续续地哼着歌。
　　这是一个长长的梦，一条长长的路。

　　三

　　“旅程开始！我们出发！”影子塑料头像个小导游，我抱着她给的那面圆镜子，慢吞吞地飘着。
　　现在，我们两个才真正一模一样了。
　　“哼，不一样！”影子塑料头也许对我做了个鬼脸。
　　四周的温度骤然降低，脚下的土地变成一片深黑，天际被灰调晕染。远处是起伏的黑棕色的低山峦，反射着光的白色冰凌，暗青色的苔。细细密密的雨席卷而来，我和影子塑料头蒙上了层层水珠。
　　不远处是一个歪斜的路牌，写着：天涯海角——The End of the Road
　　“我的一个梦想是到天涯海角。”影子塑料头笑呵呵同我道，她突然长出了一个干瘪的躯干。
　　天空从清灰变成暗蓝，闪烁的星光伴随着清透的月光铺展在漆黑的大地上。气压有些低，天空沉沉地按压下来。
　　“我的另一个梦想是伸手就能碰到天空。”影子塑料头又说，我隐隐看见了她的双眼。
　　黑色的土地渐渐消却，随之而来的是皑皑白雪，它们像柔软的被子，温柔地铺展覆盖，层层叠叠，隐透一片冰蓝。一片雪花完整地落在影子塑料头的顶上，细小而璀璨。
　　“下一个梦想是看到万万千千的雪。”她有了一双眉毛，一头长发。
　　我们继续向前飘去。
　　沿途的枯树开始吐露出新芽，它的嫩黄满是出生的喜悦。余雪依偎在枝头，小鸟在窝里叽喳唱。不远处是一个小屋，屋里飘出袅袅茶烟，腾腾火锅香。
　　“下一个是在冬天尾巴上喝茶吃火锅。”她有了小巧的鼻子，饱满的嘴唇。
　　我们走上了一条小径，径边开着星星点点的小野花。花香仿佛勾人的美人笑，我们被引到了一片花林中。桃云氤氲，梨花团团，和煦的日光穿过花隙，叮咚的水声推着一叶扁舟到我们面前。
　　“下一个是春日划船，放声歌唱。”她有了一双纤长的腿，她跨上了舟。她不顾一切地大声唱起来，它的音调活泼又奇怪，世界上应该没有人会听得懂。
　　小舟顺着流水向前飘去，水声隐隐变得急切，蝉鸣声响起，舟旁慢慢裹挟了一股股花瓣覆盖的流水。小舟被推进了一片广阔的荷塘，碧翠的荷叶高得盖过头顶，柔嫩的荷花亲昵地贴在了我们的脸上。
　　“下一个是赏荷摘藕！”她有了一双嫩藕般的手臂，她一个跃身，扑通落进了水里。
　　我紧紧抱着镜子，镜子恍若被我嵌进了身体。
　　我飘下舟，她爬上岸，“欸，我没摘藕，反而游了一个泳。”
　　她一步步轻快地往前走，我慢吞吞地飘在她的身后。
　　周边的楼房拔地而起，宽阔的油柏路，交替变化的信号灯，欢声笑语的行人。夜晚的霓虹灯衬得街头明亮，一个年轻漂亮的母亲牵着自己的女儿过马路，手里是一大袋烧烤。
　　“下一个是和妈妈一起吃烧烤。”她的皮肤纹理越来越清晰。
　　空调滴滴嗒嗒淌着水，房间里一个小女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边有各种各样的绘本，房间里空荡荡，只有她一个人。眨眼间她开始抽条长大，她依旧在小小的房间之内。她背上书包，穿上校服，手里是一张又一张成绩不好不坏的试卷。她拿起了行李箱，同沉默的母亲道别。
　　“下一个是去我想去的地方。”
　　她的胸口长出了一颗鲜活的心脏。

　　四

　　我挣扎地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仍是毛玻璃般的一片，我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开始狂奔。我不断地流着泪水，一个踉跄，我跌坐在地上，周围是白昼刺亮的一片。
　　“我们的旅程结束了。”影子塑料头从我身体里穿出，乐呵呵道。
　　我沉默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影子塑料头追问。
　　我沉默不语。
　　“我喜欢我们的梦。”影子塑料头说。
　　我沉默不语。
　　“我想要我们在。”影子塑料头不笑了，“用我们的方式，在我们的路上存在。”
　　我猛然抬头，周围刺亮的白光破碎，影子塑料头“霎”得钻进我的身体，我仍旧怔神。周围是繁华的商业街，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的车流。
　　我看着街边的橱窗，明亮光滑的玻璃隐隐映出我的模样——干瘪的躯干，完好的四肢，一头长发，一双眉眼，一个小巧的鼻子，一个饱满的嘴唇。
　　我弯下腰，低低地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睛泛出泪花。
　　“我在。”

　　2023/11月下旬/棒捧山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