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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西西里的午后(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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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续呀,弟弟,说呀,”金发哥哥的声音似近又远。阿蒙晕陶陶地趴在床上,刚喝的水、刚吃的止痛药在起效,他像一头蜘蛛落在一面不属于自己的蛛网上。震颤从四面八方传来,究竟在哪,天敌还是甘饵,他分不清……
      “阿蒙?”
      温暖的手指拂过前额。他想到一双洁白的手腕,属于妹妹的纤细、洁白的手腕……满满的花束抱在怀中。

      ——这是表示记忆的迷迭香,这是表达思想的三色堇。

      疼痛消失了。他的身和心都飘飘然起来。柔和的光照进眼底,是主教赠予的鎏金蛋白石珠子,在哥哥的手中,以催眠的节律缓缓流动,细微而清脆地响。蓦然,这串珠子成了另一个模样,随着一桩旧事涌上心头——他以为自己忘了,其实没有、当然没有,珍珠贝母、玛瑙萤石,他曾为之闯祸的两串珠子,被梅迪奇以“赃物”的名义搜走,再也没见过。而亚当,在卧室一角布置了祭坛,把“滋养灵性”的紫水晶挂在一个十字架上;到头来,只有哥哥保住了自己的“礼物”……
      “说什么都好,”亚当轻言安抚。阿蒙没头没脑地一句——“我在学校演过奥菲莉亚。”

      ——这儿是一朵雏菊;我想给您几朵紫罗兰,可我父亲一死,它们全谢了。他们说他死得很好……

      “……演她不难,想着阿彼霞去演,就好。再说,演成啥样也不重要。把词背下来就行了,只要,摆几个姿势,陪哈姆雷特发疯就行了……”

      ——他会不会再回来?他会不会再回来?……他再也不会回来。

      “看戏比看书刺激多了。哈姆雷特这家伙,他真心有病啊。他爹死了,他娘嫁人了,他叔占了王位,他在一切利害的中心,他真的在乎吗?……哦,谁又在乎他呢,格特鲁德还是奥菲莉亚?不,不是她们,是他叔。对,杀他爹、睡他妈、抢他王位的叔,只有他叔真的在乎,在乎到一定要把他干掉……”
      阿蒙呵呵地傻笑起来。
      “鬼魂来了,换成现在,就是流言满天飞了,任何西西里人都会采取行动的时候,他说等等,鬼魂有时也会骗人。他那样对奥菲莉亚,他的爱体现在哪了?那傻妞,把他说得那么厉害,‘朝臣的眼睛、学者的辩舌、军人的利剑’——他的才干体现在哪了?‘没脑子的奥菲莉亚,进尼姑庵吧!死了的奥菲莉亚,我对你的爱一千个哥哥都比不上!……’”

      ——毛茛,荨麻,雏菊和长颈兰。她爬上一根横垂的柳枝……

      “……真是扭曲的家伙啊。代入奥菲莉亚,你会很明白,他所谓的爱不是真正的爱,或者说,不是真正情人的爱……哪个恋爱的男人,会把自己跟恋人的哥哥——一千个哥哥——相提并论呢?可是,如果给他换个身份,他是‘哥哥’,好比朱丽叶的那个哥哥,也许对朱丽叶怀着一点小心思……一切就说得通了:他是看着她长大的,把她当成一切纯真美好的化身,他不指望她属于自己,也不需要她属于自己,但她要跟着其他男人离开,他就发疯了。可怜的孩子,你不知道……这个世界是罪恶的,这个世界是危险的。我想守护你,我想守护你的纯洁,但我做不到,我,我自保都难……”
      他的眼皮越来越重。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求你,我只能求你……赶紧,离开这个糟糕的世界吧。”

      ***
      女校一经成立,仿效墨西拿传统的合唱团也随之组建。阿彼霞的学业经评估,认为完全达到标准,故特批提前一年入学,成了这个合唱团的团长。其中,固然有些“特权”,但也不是不合情理的,在市政厅和本地教堂的一两次公开演出后,有关她姓氏与美貌的名声传到巴勒莫,也不奇怪。
      虽然阿蒙的确有些不爽就是。
      这个周五的下午,阿蒙拖着行李箱走出圣洛伦佐中学的红砖大门。没看到惯常等待的司机和黑Thema,倒是一辆大红的Ferrari极度浮夸而威慑力十足地停在路边。这是住校生放学的时候,满街都是接人的小车,但在那最新的Testa Rossa周围就是空着。路肩往上,铸铁栏杆在咖啡馆外围出五米见方的栈台,栏上缠绕的常春藤爬成天然的绿廊,点缀团团簇簇盛放的紫藤。栏内摆着几套铁艺桌椅,一名黑衬衫、白西装裤的青年男子在悠闲地喝咖啡,一旁的女孩在吃冰淇淋。
      “阿蒙哥哥!”
      阿彼霞使劲挥手。

      索伦傻笑着搭上阿蒙的肩膀,被他嫌弃地拍开——咋,看到我妹就想起我是哥们儿啦?……因周五是“黑魔法俱乐部”活动的日子,走读生索伦在这天也跟他们一道出来。查拉图和索罗亚斯德各自交待了司机,喜滋滋地在咖啡店前落座,老板娘端上一大盘新做的冰淇淋,插着几片新鲜的柠檬。
      “梅、梅迪奇阁下!……”
      索伦两眼放光。
      呵呵哒。
      阿蒙依次介绍自己的同学,阿彼霞甜甜地叫哥哥,一碗碗地挖冰淇淋。他们都很羡慕,阿蒙不情不愿地想……还是挺有面儿的。

      阿彼霞穿着镶白领的藏青色网球裙,金发扎成高马尾,满身的青春活力都要溢出来。阿彼霞除了网球,还在学马术和芭蕾,她柔软的细胳膊细腿儿已经悄悄伏起紧实的弧度。小个头的妹妹在快速长高,沿着叔叔手绘的成长曲线一路攀升,预期将在十六岁时达到165cm的高度。别看她这小乖乖的模样,在家里可静不下来,走着走着就开心地跑跑跳跳。她在院子里拍球,在门厅里跳格子,现在,连路过的教子们也会多瞅她一眼……
      ——等等。打住。
      “为什么,今天,您来接我?”阿蒙忍不住问道。注意到他(久违)的敬称,梅迪奇挑眉一笑:
      “怎么,很意外?”
      阿彼霞麻利地接上:
      “今天叔叔出差,不能捎我回大屋——刚好梅迪奇大哥在,放学时来接我——听说你的司机也有事,晚点儿才能出发——梅迪奇大哥就说,这一趟他来跑,你看他刚提的新车,跑得可快……”
      “那可是从零加速到一百只要5秒的好车啊!”
      索伦狂热地喊。梅迪奇笑笑,略微嗔怪地捏捏女孩的脸蛋:
      “乱讲,你叔听了得跟我急。明明车多、路堵、不好走,我这把开得可稳当了。”
      “嗯!”
      她点头,咬着冰淇淋的勺子。阿蒙不禁瞪大了双眼——他彻底惊了。
      ——谁不知道,这家伙从前玩得有多疯……现在,居然也像个人了。

      ——首先,是他的头发。
      似乎从阿蒙记事时起,梅迪奇就染着火焰红的头发。若非,他偶尔也会换个花样,有时,他也会忘了补染,那标志性的火焰红都快变成他天生的发色了。去年,他剪过一回短发,眼下,润泽的姜黄发丝已经飘散在肩头,随便一捋就很有型。这就是他的本色吗?……看起来,他至少几个月没染过了。
      阿蒙不常见他跟外人(不算女人)打交道的样子,但不得不说,现在,他跟大伙儿一起吃冰淇淋,显得相当闲适而优雅。放荡不羁的红发教子曾是(现在也是)众多少年崇拜的对象,女人们爱慕他,都说他那张脸,什么偶像明星都比不上。呵呵,只能说,要怪就怪他不学好,打小背了一堆案底,不然,米盖尔爸爸准把他塞进娱乐圈,造福全民大众……
      可惜啊!……
      阿蒙恶意满满地想。

      这边,冰淇淋吃完,马路那头,司机们抽完了一支烟。梅迪奇起身,与受宠若惊的少年们握手告别。他打开Testa Rossa的后座,兄妹俩钻进去。
      “……索伦、查拉图、索罗亚斯德?”他沉思着说,“你这几个朋友,交得不错。”
      “啥?”
      阿彼霞插一嘴。
      “没啥,”他从后视镜瞟阿蒙一眼。“接下来的两个月,你可能得回从前的中学过了。”
      “哦?为什么?”
      他一脚油门。回以引擎的轰鸣。

      ***
      阿卡狄亚在巴勒莫有块传统的势力范围,但他们往港口区实质渗透,则是相当晚近的事情,这显然并不容易。首先,那是码头工人联合工会的地盘,经常举行罢工以扩充实力并彰显存在感,港口经营方则雇请一些“有活力的社会团体”来对付出头的组织者,所谓“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这招并非药到病除的管用,因工会自己也是“有活力的社会团体”,没活干的时候,随时能拉出一帮人明火执仗地堆街垒,闹得最凶的时候,所有正经生意都得绕着巴勒莫走。相比工会,资方更得爱惜自己的瓶瓶罐罐,时不时的只能含恨退让。结果,物极必反:一支新势力在夹缝中成长起来,最终成了工会的心腹大患,他们,就是由非法移民组成的北非帮派。
      现在,让我们回溯历史:西西里曾长期是地中海诸国的粮仓,但在工业时代,衰落亦属必然,盖因,小麦和橄榄油已无法撑起一地的繁荣。与此同时,我们亦不能忘,西西里曾长期是地中海贸易的重要节点,西西里的港口们,自古以来就很擅长倒腾一些不合法的东西。接收了不合法的东西,自然,也就拦不住不合法的人;他们为活命能付出不可思议的代价,工会罢工的时候,他们——或者说,他们手下控制的奴工,能以极低的价格出卖自己的血汗。假如工会与他们大打出手,资方更乐见其成,哪怕工会在某些场次的战争中得胜,那也是惨胜,因形势已彻底逆转,对手光脚、他们穿鞋。
      巴勒莫破碎的政治版图也在推波助澜。某些政客站出来,号召“主流社会”善待“可怜的难民”,号召民众以更开放包容的姿态拥抱全球化的新时代。本地警察向来以贪腐渎职、“这不管那不管”闻名,继而,治安极度恶化,民怨沸反盈天。但这些政客总能得到竞选资金的支持,阴阳相生,与之打擂台的另一方——号称维护本乡本土的势力——也同步崛起。
      正是在这样的乱局中,阿卡狄亚看到了机会。

      众多教子中,列奥德罗持有一种强烈鲜明到情绪化的立场——坚决反移民的立场。他是在海边长大的,早年领着一帮小伙伴拾捡冲上海滩的虾蟹和垃圾,向游客兜售旅游纪念品,所有敢靠近这片沙滩搞同态竞争的北非小孩都被他凶残地赶走。组建船务公司后,工会允许他在竞标时发出更优惠的报价,有时还把油水丰厚的项目投喂给他,只要他在合适的时候出手,替工会清理敌对的北非人。阿卡狄亚在港口区闯出了名声:又团结、又能打,遇事都能摆平。
      还有一次,当资方派出“有活力的社会团体”去对付罢工者的时候,后者又想拉他当外援;列奥德罗不乏敏锐的嗅觉,马上请示萨斯利尔,随后,二当家以自己的渠道获知资方的底线,遂邀工会代表私下商谈,一番沟通后,成功让双方各退一步,达成“双赢”的交易。巴勒莫上层原本担忧他的“亲工会立场”(二当家在年轻时游访过莫斯科),经此事后,终于放心;对此,二当家只能笑笑——笑笑而已。
      这么说吧:恰恰因为去过莫斯科,他才更加清楚,有时,为了实现理想,你得采取不那么理想的手段,且,无论结果如何,都得接受现实——原汁原味的苦涩现实,而非给现实裹上糖丸。
      就这样,一桩桩一件件,一月月一年年。阿卡狄亚在各方之间经营了不错的关系,甚至跟北非人也不太差;除了有时做打手,他们会主动避开北非帮派的核心利益。直到风云突变,机遇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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