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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西西里的午后(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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钴蓝的Spider确实有些招摇。
年轻的干部会在巴勒莫炫耀一下,但在小镇,还是老老实实开AR 75。萨斯利尔通勤开Croma,讲究一点,坐Thema或Quattroporte ——都是黑的。
当然是黑的。
伯特利把车停在街边,先去喝杯咖啡。给“有翼飞翔”的流言蜚语一点时间,先他一步抵达。
桌上放下三倍小费,请侍者帮忙看管爱车。随后,他便悠闲地走向大屋。
周五的下午,已经放学,许多小孩在路上玩。“大屋”顾名思义,是镇上最大的一座建筑,规模介于镇公所和教堂间,历史还更长。“哗”的一声,一桶肥皂水泼出来,头戴鸭舌帽的男孩趴下来,使劲擦洗门廊。瞧见栅栏前的伯特利,他把头伸进大门:“悠兰达妈妈,悠兰达妈妈!那人来啦!……”
“让他进来!”门洞传出撕破喉咙的声音,“我这看着海绵蛋糕,走不开,走不开!……”
男孩打开栅栏。
这天,阿彼霞没在门厅里跳格子。
上午,一箱新衣服送到家里。萨斯利尔喜欢给她买衣服,买米兰和巴黎那些奢牌童装线的衣服;他喜欢看她惊喜的反应和她换上新衣、格外漂亮可爱的样子,真是赏心悦目,情绪价值拉满。新学期开学不久,初秋暑热未尽,这一箱则是新款的冬装,可是,哪有小女孩能抵挡新衣服的诱惑?她跑进屋里,一件件地试衣服,忽然听到悠兰达妈妈的叫喊……
她马上跑出来、站在二层的走廊。门厅里的男人抬起头。
——他的眼,蓝得出奇。
“请问您,怎么称呼?……”
她迟疑地,把头探出围栏,两根粗粗的金发长辫也垂下来。“伯特利,Signorina,”客人摘下白色的低檐帽,笑盈盈地按在胸前。阿彼霞点点头:确实,伯特利,叔叔说过的……
为表好客的精神,她轻快地走下楼:“您好呀,伯特利叔叔,”对方差点绷不住:“……叫先生就好。”
她愣了一下:“您不是米盖尔爸爸的教子?”
“很遗憾……不过,我的父亲,是他父亲的教子。”
阿彼霞好奇地望着他,望向那双惊人的蓝眼;这也是个英俊的男人,一头黑发跟叔叔一样,年纪也相仿。
“您好,伯特利先生……”
他笑容可掬,向九岁的女孩躬身行礼:
“您也好,伊什塔-切洛小姐。”
***
伊什塔-切洛小姐。
没人这么叫她。
屋里,她是阿彼霞,外头,她是苏拉密塔小姐……苏拉密塔是她在护照本上的姓氏,这么称呼当然没问题,但她作为伊什塔-切洛的末裔和理论上的继承人,没人叫她伊什塔-切洛小姐……她也从未这么想。
对方仍然微笑着,满是戏谑的意味:“不记得了吗,Signorina?我们见过的,在玫瑰圣母修道院里。那时,您真是个小不点呢,我看到您在花园里,和几个土著小孩做游戏,他们在您的脸上涂抹一道道花纹……”
“我……”
——我不记得了。
她嘴唇微张,脑中一片空白。
“——呀嘿!”
一声暴喝。阿蒙摆着经典李小龙的架势,张牙舞爪地蹦进门。
他知道妹妹喜欢在门厅跳格子,更喜欢在她跳格子的时候吓她一吓;“来呀来呀,”阿蒙洋洋得意地勾手指,却碰上二人——阿彼霞,和一位打扮时髦的客人——齐刷刷扫来的惊愕视线。
好在他一向信奉:“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遂若无其事地走过来。
“伯特利先生,”阿彼霞介绍。阿蒙像模像样地与他握手。
“你就是阿蒙少爷吧,上次见你时,你还……”他比个不太高的高度。
呵呵哒。
“叔叔和哥哥呢?”阿彼霞关心地问。“他们在老剑鱼的店带点东西。我先走一步……”
“先来吓我吗?”
妹妹撅着嘴说。阿蒙勾起恶劣的笑。
“海绵蛋糕!刚出炉的海绵蛋糕!……”适时响起悠兰达妈妈的喊声。“好耶!”一起欢呼,他们一溜烟儿地冲向厨房。
不到一分钟,萨斯利尔、亚当、列奥德罗,一前一后地走进敞开的门。
大人们彼此问候,握手、拥抱。亚当笑眯眯地站在一旁。
伯特利逗他:“大少爷,你不吃蛋糕吗?”
他淡定回复:“上次,您也这么说——藏起了我的。”
“少爷记性真好。”
“阿蒙!你太过分了!……”女孩大嚷,男孩嘻嘻哈哈地笑。亚当神情一肃,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厨房。
“真是……”
萨斯利尔无奈地摇摇头。
然后,他转向伯特利:“……离吃饭还有一会儿。我们上去聊。”
***
伯特利谈及某个已开张的海滨度假村项目。到目前为止,经营还算顺利,老板又盯上一片临近的沙滩;虽然,他提的价相当合理,但村民们咬的很死,根本不愿搬走。
话说到这,低头抽烟的列奥德罗已经掩不住冷笑。萨斯利尔似笑非笑地看着伯特利:村民们十分无知,世世代代以捕鱼为生,其他啥都不会,尤其不能个个都在度假村中找到工作……这位美籍老板最好再提高些补偿费用。
伯特利笑了笑。顺势提及另一个话题。
接下来的一个月,伯特利成天驾着他的敞篷车,四处闲逛。隔三岔五回大屋住一晚,总会带些精巧玩意儿,给孩子们(以及悠兰达妈妈、以及女仆们)做伴手礼。如此上道的客人,还是前代教子的儿子,怎么不算一位自家人呢?就算,他已经是美国人,他的口音已经不那么地道,他穿衣和开车的品味都有点浮夸。
一个周六的午后。伯特利推开餐室的门,三兄妹都在,在分享一块刚出炉的海绵蛋糕——又一块海绵蛋糕。一见到他,阿彼霞眼睛一亮,雀跃地跑过来、拽着他的衣袖;他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将女孩揽在膝头:“Signorina,想要礼物吗?”
她咯咯地笑起来——每次,伯特利戏谑地叫Signorina,都让她傻乎乎地乐个不停——然后,她诚实地点点头。
那厢,悠兰达妈妈张罗着煮咖啡,老式咖啡机轰轰直响,焦香的蒸汽嘶嘶直喷。亚当克尽地主之谊,分切一块蛋糕、搁在客人面前。阿蒙咬着吸管——他在喝一瓶汽水——莫名烦躁地盯着伯特利,以及,被他逗得花枝乱颤的妹妹……真的,有啥好笑啊?她的嘴角还沾着蛋糕的碎屑,唇上还残留着甜牛奶的湿痕……
伯特利从公事包中掏出三个灰丝绒的盒子,四叶草logo在阳光下泛着雾蒙蒙的银辉。“你看,它来自大海,曾是人鱼公主化人时脱落的鳞片……适合,双鱼座的你。”
“天啊,真美啊!……”阿彼霞连连惊呼;一串珍珠、贝母的手链,指尖刚触及就收回,像被月光烫到似的,粉润的珍珠淌着海雾的蓝,贝母却像威尼斯镜里的虹彩。
阿蒙尬得牙酸。
——天啊!这丫头,未免太好哄了吧?……
伯特利笑吟吟地看着他:
“……双子座的守护石,适合你这样的机灵鬼,”缀着萤石流苏的玛瑙手链推给阿蒙。阿蒙不得不注意到,他的手精心保养、非常好看,甚至涂了透明的指甲油。
“戴呀,戴呀!……”妹妹催促。暗绿的幽光流淌在缟丝玛瑙的表面,阿蒙用尾指勾起链子,像挑一只蜈蚣。
“……紫水晶,能滋养水瓶座的灵性和直觉,”伯特利笑道。亚当礼貌称谢、低头欣赏,一边捻着随身的玫瑰念珠。
“天蝎座呢?”阿彼霞忽然仰起脸,发辫扫过他的袖扣,“天蝎座适合……”
“黑曜石。能吞噬所有光的石头。”
说着,他摘下胸前袋里的山茶花,插在女孩的发间。阿蒙突然起身,手链“哗啦”甩在樱桃木的酒柜:“萤石晚上会发光,对吧?正好当鱼漂。”
“我在巴勒莫看到了圣罗莎莉亚的彩灯,”伯特利对少年的背影提高声调,“要不明天,我们……”
“节日早过啦!”
少年大声嗤笑着,冲进院子。一片受惊的鸽子振翅而起。
***
事后,亚当温和地批评阿蒙,不该对客人如此失礼。阿蒙很不服气,他说,从没见过这么装、这么假的人,从头到尾没几句实话。亚当笑得越发高深:怎么,你也嫌别人说假话?你也敢嫌别人说假话?
“……什么圣罗莎莉亚节,谁不知道,暑假里节日就过了啊!”阿蒙忍不住嚷嚷,“什么珠宝古董艺术品的掮客……在美国,这行当有这么挣钱吗?……嘿呀,你说,他到底是来干啥的呀?”
亚当无语,垂下沉静如水的眸子。同时拨弄掌中的玫瑰念珠。
几年后,阿蒙在亚当的房间里发现了一沓剪报。一份事故通报,日期在这次“餐室谈话”的前几天,关于,从美国来西西里度假的三家人,乘豪华游艇出海,日夜狂欢,却突遭风暴,十几个人,除了一位遗孀、一名襁褓中的婴儿,统统丧命。船员倒是都好,遗孀和婴儿就是他们奋不顾身地救起来的。
另一些涉及这三家人的身份,关于,死者A与死者B如何通过财务造假,坑了某财团天文数字的美元,更使其在股市中遭到更大损失。并开启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死者C是他们的律师。
三个月前,法院发布了正式判决。他们赢了。
也只赢了这三个月。
以及,这场事故的后续——来自美国,对西西里追加的大笔投资。亚当在每一份报导中认真圈出一个名字,所罗门——美国人的商务代表之一,来自STT律所,也就是,为苦主财团打官司、还打输了的美国顶级律所;STT,以初代创始人,所罗门-图铎-特伦索斯特联合命名。
——你看,我们毕竟生活在文明的时代。
大佬们愿意坐下来跟你讲道理,讲道理不成,还愿跟你打打官司。不过,你骗了不该骗的钱,赢了不该赢的官司,也别怪法律怎么突然不保护你了。
米盖尔对此类“全球化”的事多少抱有疑虑。萨斯利尔则认为,这对促进家族的“正规商业化”转型还是有帮助的。最终,米盖尔点头首肯。
阿卡狄亚家族是巴勒莫圣罗莎莉亚教堂的主要捐助者之一,常年在圣像前供奉长明灯。每当家族有大笔进账——或逢重大损失(比如,死了一位教子),本堂神甫就给他们办一场弥撒。游艇出海那天,堂·米盖尔秘密前往教堂,祈祷,直至深夜。
***
那天,他们很晚才吃到晚饭。好在有蛋糕垫肚子,倒是不饿。
伯特利先生即将返回美国,大屋举行宴会,为他践行。教子们都来了。他与列奥德罗分别坐在米盖尔左右。
——顺便,萨斯利尔坐在米盖尔对面。通常属于女主人的位置。
孩子们跟他坐了。
席间,他们听说,某村庄接受了临近度假村的补偿,同意搬迁。多数年轻人将加入阿卡狄亚新开的船务公司,列奥德罗是老板。度假村还承诺,将为本地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云云……多赢。
“什么,船务?”阿蒙好奇,“以后,他会经常出海吗?”
“主做港口业务吧,”亚当淡淡地说。
阿彼霞抬起手,又放下;“天天看海,多好啊!……”腕间的珍珠贝母烂漫生光。伯特利听见了,不觉莞尔:“小姐,暑期你就来嘛。度假村缺人。”
“呵,她可忙呢,这要学,那要学——”阿蒙拖着调子,笑嘻嘻地睇向哥哥,“倒是我们,不妨出来打个工……”
突然,亚当放下手中的刀叉。看看爸爸,看看叔叔。所有人都静下来。
“我想告诉大家。明年暑假,我要去罗马。我收到了圣依纳爵公学的入学邀请。”
顿了顿。他继续:
“我将成为神甫。”
难以言喻的一刻。
——原来,哥哥才是主角。阿蒙目瞪口呆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