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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湮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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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族是人类最好的血脉,白族人的智慧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终有一天,仅凭少数白族人也能一统天下!”
——这话,是谁说的来着?
三岁的余茉儿不知道,更不知道就是因为这么一句话,她从3岁起便被剥夺了自由的权利,被关进一个暗无天日的房间,整日浑浑噩噩地活着。后来她知道了原来她是被掳进了酉古国的皇宫,天子的脚下,举国上下最金碧辉煌至高无上的地方——这个,阴冷又……恶心的地方。
白族,人数极为稀少的一个族群,这个种族极为好分辨,因为他们全是一头白发,肤色极白,并且这个特征只出现在他们身上。
白族最初起源于一个小小的村落,随后由于他们种群大多人都聪明绝世且不甘拘泥于一方寸土,都开始远走他乡,如今白族人便是各地都散落着少许。
那句话倒是没错,白族人确实是所有种群里最优秀的一脉,他们的五感都比常人个更加卓越,智商也远远比常人高出许多,所以他们零零散散分散在各地,却各个都混的风生水起。
余茉儿一家便是在酉古扎了根,她的父亲是郁都远近闻名的富商,而母亲也是靠着一手精湛的画技小有名气。
这按理来说该是吃穿不愁一生安乐的一家三口。
可是后来,余茉儿三岁那年,变故层生;她刚满三岁不久,白族是最优秀的种族这个说法便不知从何处开始流传起来,白族人开始被各种无论嫉妒还是忌惮的人们所排挤,人们开始认为白族人是凭借自己与生俱来的优势抢他们饭碗,不给人留活路,这思想渐渐根深蒂固且群众为此深信不疑;久而久之,余茉儿一家也多多少少受到了些许影响。
她父亲的竞争者们开始联合起来打压他,而她母亲收到的委托也日渐下跌;不过至此,他们一家秉承的态度便一向是处之泰然,于是干脆变卖了地契一家搬去一个僻静无人的乡间田园尝试清贫又安宁的生活,四下再无人打搅和评头论足,倒是也乐得自在。
小丫头生来聪慧无比,完成父母布置的每日早教的功课并不太过费力,幼年的孩子每日的生活来来去去也就这样,闹闹腾腾到下午,便嘻嘻哈哈地追着母亲到了二里地外的小镇帮她守摊玩。
那个时候,再聪慧的孩子也不过是小朋友罢了,童年都是迷迷糊糊又时不时调皮捣蛋,每天让爹爹娘亲头疼不已,见着父母忙于生计的东西,也只觉得是自己每天备受呵护按部就班的生活里奇怪又新鲜的空气。
余茉儿母亲的画技依然了得,所以即使因为他们从不愿带斗篷遮住一头白发而生意冷淡,她也仍然能继续靠着卖画维持生计;而他们的小院里还养着些鸡鸭鱼鹅,那些,便就是余茉儿父亲的管辖范围了。
那是早秋的时候,树枝的绿叶也才染上一点模糊的橘色,差不多落日时分,小小的余茉儿穿着一袭白裙子坐在一块大石板上,百无聊赖地撑着脸守着地上仔细铺在软垫上的几副山水鱼鸟画,肉嘟嘟的脸颊像一块陶泥一般由着她的动作变形,白净的脸颊十分方便夕阳的辉光任意在其上作画,她耷拉着眼皮数着地上来来往往的蚂蚁。
此时摊位上只有余茉儿一人看着,她一向比较懂事,方才她母亲见她来了,便放心让她守一下摊自己去吃饭了。
——“小朋友,请问我可以看看这些画吗?”
那是一个偏高的男声,余茉儿抬头,便见他一头乌黑的长发垂落在肩,穿着厚重的深紫色长袍,暗金色的衣纹工艺一看便十分繁复,他话语虽是客客气气,语气也是又轻又慢,上挑的眉目中却尽是掩不住的高高在上和淡漠,一看便就不似普通人。
余茉儿记不得从前自己家也有过一段衣食无忧的日子,她呆呆看着面前神色清冷俯视着她的衣着富贵的男人,点点头。
那男人于是缓缓弯腰,拈起一副描摹了崖边劲竹的画,眼神慢悠悠在画上细致地流转一周,又对她轻声开口,“小朋友,这幅画,为你母亲所作?”
余茉儿没去细想他为何直接断定此画出自她母亲之手,只眨眨眼点点头。
于是那男人又道:“那,这些画,是在卖么?”
余茉儿又点点头。
那男人把画递还给她,微微颔首:“这幅翠竹,甚妙,我很喜欢。”
小余茉儿赶忙开口,稚嫩的口音仍是含含糊糊,“这幅画,卖的便宜,叔叔要买吗?”
男人笑了,“好啊,只是你看,这幅画这里有瑕疵呢。”他说完给余茉儿指了指画中悬崖处,那里似乎是墨迹未干时被蹭了一下,有些脏了。
余茉儿抿抿嘴,其实只是很小很小的瑕疵,却想不到被他看出来了;这几张画里说起来其实也就那一张有些小问题,没想到男人偏生就挑中了这张,她纳闷的挠挠头,“嗯……叔叔若是实在介意……”她想了想,拿出母亲没有画完的画旁的墨笔,小心翼翼地在那个地方学着母亲的样子往上一勾,一簇草丛便生出来遮住了那一小块瑕疵。
余茉儿年幼,看不出个所以然,画的也不够灵动,再加之那个空地原本就不太适合突兀地安放一株草上去,这也是她母亲的用意,所以,这一出“化朽为奇”其实并不算太巧妙,不过她如此年幼,依样画葫芦的造物,倒也可以称得上是像模像样惹人称奇。
那个男人显然也是如此想,假意失笑地再细细看了这幅画一圈,愉快地对她说,“很好,那么这幅画我买下了。”
余茉儿神色严肃地点点头,随即对他说,“不过叔叔,这幅画,就是因为……不好,才便宜,现在没有不好了,就,不那么便宜了。”
说完,余茉儿自己也是忍不住低头不好意思,这些画其实母亲要价本就不高,只是在她小小的世界中已是十分昂贵了;而估摸着这男人也不是缺钱的主,她实在不想放弃宰他一波。
——好样的,这么小就知道宰客了!
那男人终是忍不住大笑出声,看上去也是清冷不复,余茉儿鼓着腮帮子难为情的看着他,好一会,那男人才揉揉眼眶弯腰捏捏她的脸对她说:“好,好,也是小姑娘你叫我喜欢,这画你就是再要个两倍价格,我也给你买下。”
余茉儿被捏脸本来撅着嘴不甚愉快,但闻言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终究还是放弃了再宰他一波的想法,然后心满意足地替他把画卷起来收好。
她的手太小了,卷起画也十分生涩,卷得歪歪扭扭的。
那男人又看得乐了好一会,然后,他暧昧不明地问她:“小朋友,你母亲的画技高超,按理来说,就算是在皇城国都,也能大放光彩,为何你们要待在乡间不搬去更繁荣的地带呢?”
余茉儿花了好一会去理解他的话,然后一本正经地答道,“我们喜欢这里,所以就在这里。”
那男人笑意更深,随即起身意有所指地向她道别,“……原来如此,好,那再见了小姑娘,”他抬脚准备离开,临行前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祝你们一家……幸福安康。”
小余茉儿抬价为母亲卖出一副画,而现在又收到他美好的祝福,心下无比快活,于是也抬起头对他展颜笑了,就像天边还暖融融的落日一般,语气轻快无比,“谢谢叔叔,再见!”
夕阳的最后一丝光束终是在地平线消弭,而年轻的母亲也终于踩着日晖而归。
那句再见本意为道别,却不曾想,他们真的很快会再见;而且,是在那样的情景下——
“酉古万辉,国主的光芒照耀着他的子民。今日我们前来,为你们,白族的子民,带来陛下至高无上的口喻。”
模模糊糊的声音在睡梦中响起;余茉儿终于被巨大的响动惊醒时,只看到随她朦胧视野摇晃的桌案烛火,她的父亲和母亲伏身跪倒在一行人前,而那行人为首的便是那日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依然穿着一袭紫袍的男人。
他们嘴里说着什么,余茉儿没有听清,只看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看上去十分激动地一直连连叩首,时不时朝着她这边看过来,面露乞求。
余茉儿只觉得头晕目眩,尚未反应过来,哑口道:“父亲,这到底是……”
话音未落,她便从父亲眼神里捕捉到一丝惊恐,随即她被一股大力拉过,彻底清醒,士兵锢住她的双手,她听到一声铿锵有力且不容拒绝的声音:“带走!”
她被强拽着拖行。那是刚立冬没多久的夜晚,天上却已飘起了大雪,积了薄薄一层雪的地面上被她小小的赤脚划出两道深深的印子。
眼泪瞬间从眼眶喷薄而出,朦胧的视野中,她的母亲摇摇晃晃站起身,满脸遍布着泪痕,嘴里撕心裂肺地说着什么追过来,可轻而易举就被随便一个人踢倒在地;她的父亲惶怒地飞奔上前,挟住余茉儿的士兵敏捷地闪身,他抓住另一个士兵的手臂,用力扼住一个他的脖颈,“放开她!“
是完全失去理智的表现。
而那个紫袍男人却只是挑挑眉,淡然扫过一眼便转头继续向屋外走去,一众士兵跟随着他的脚步,踩着他的影子,而余茉儿也在挣扎拉扯中被带走。
视线可及的最后,他的父亲没有料到手中人的生命对紫袍男人来说一文不值,他撒开手跌跌撞撞地朝着抓住余茉儿的卫兵前来试图拦住他们,却换来那紫袍男人不悦的蹙了蹙眉。
那紫袍男人轻轻伸了伸指,他的父亲母亲便又再一次被掀翻在地。
而方才被她的父亲拿住的士兵狠啐一口,手臂狠狠一甩,填满着她仅剩的最后一点童年的那个茅草房便从虚空中自燃起一场滔天大火,焰火的余温灼着她细嫩的皮肤,而在剧烈的颤抖下她却只觉得浑身犹如坠入冰窟,来不及去惊恐那闻所未闻的法术,暖红如夕阳的光吞噬剥夺着她的生机与理智,却抚不平愈加汹涌的鸡皮疙瘩。
接着,她被强迫着塞进马车车厢,掰过头看着另一侧车窗。
那边仍是一片白雪皑皑,与另一边却是两个极端,仿佛从来就没有什么火光,一切显得仍是那样肃静和安宁,像她从前入梦的千百个夜晚那样。
马车开了,这样偏僻的小院子几乎无人问津,不会有人在意。而所有的痛苦与过往,也随着马车远远地埋在身后。
她仍是被禁锢者,身旁的男人不认同的声音淡淡响起——
“我好像没说过需要灭口。”
而不知道是谁嗤着回应——
“嘁,谁让他胆敢掐我的脖子,那力道,啧啧,可真是差点叫我丢了命!”
淡漠的声音沉默片刻,最终,一句“罢了”随风飘散。
*
凛冽的寒风卷起漫天飞雪,揉在孤鸿南飞噬骨的悲鸣。
三岁的余茉儿便已经知道了痛不欲生万念俱灰的滋味。
短短三年为限,而往后的所有流年岁月——
她的童年,她的归处,再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