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南雁】·清明 ...
-
江南的清明时节,总是沾着水汽的。
文人墨客管这叫做“梅雨时节家家雨”,叫做“沾衣不湿杏花雨”。
洛衔霜躲在乌篷船的檐下,指尖拨弄着船帘上垂落的雨珠,懒洋洋地靠在秦姝言边上,道:“这雨再下下去,我都要发霉了。”
洛知正在反反复复擦她的剑,闻言,头也不抬地回:“说了你大可留在城里听听戏吃吃茶,是你非要跟来?”
“我就喜欢长霉!”洛衔霜坐直了,和洛知半点没有曾经师生也曾上下属的感觉。
如今只是平生一挚友。
秦姝言笑着捏了捏洛衔霜的指尖:“她这是气不过你昨日赢了她两场,存心噎你来着。”
船身微微一晃,新发的几枝春探入暖溪,晕开几缕波澜。
枝丫拍过船只,簌簌地落了几点花瓣在秦姝言袖袍上。洛衔霜伸手去拂,却被秦姝言捉住手腕,于是一点杏花落在虎口。
秦姝言顺势将一枚杏花糖塞进她唇间。
“甜不甜?”秦姝言问。
洛衔霜眉梢眼尾全是笑,含糊地“嗯”了一声。
*
坟前纸灰被细雨压得飞不高,秦姝言蹲身摆好酒杯,忽然轻声道:“娘在世时就很喜欢青团。”她指尖沾了酒液,在碑前画了个小小的圈,“去年梦见爹说杏花馅太甜,今年衔霜另做了荠菜肉末……试试?”
洛衔霜站在一边,半晌后把视线落在了更远的地方,她看向洛知,问:“昨儿我回京扫墓,倒是见着有人去过,是你吗?”
洛知摇了摇头,说:“不是。”她今年恰好一直在外边,前些天又为了一堆山匪绊住脚。
她又补充说:“许是别的弟兄们,其实这么多年我们总有人去。”
“我知道。”洛衔霜抿了抿唇,说:“我还撞见过几次。”
秦姝言上了香,起身和洛衔霜站在一处,抬眼看了看纸伞,默不作声地拉着洛衔霜的袖子,又将两人距离拉近些。
洛知半近不远地跟着两人下了山,而后道:“我有别的事,不跟你们一道了。”
“好呢。”
“下次见。”洛衔霜颔首,腰间银铃轻晃。
——这是好些时日前,秦姝言专请人做的,一人一只。
洛知用剑挑了壶醉清风,抛给秦姝言,说:“醉清风,当是饯别了。”
秦姝言笑盈盈地抬手接下,洛衔霜在她身后,撑着伞,抬眼看过来。
许是江南的确养人,在这种杏花微雨青石流水的环境里,连洛衔霜都能显出几分温婉来。
洛知不由得笑了笑,而后看着她们,说:“此去路远,二位珍重。”
*
秦姝言捏了块杏花青团,递给洛衔霜,后者偏头咬了一口,说:“这次比上次要好些。”
秦姝言看她一眼,说:“那上次怪谁?是谁非要一直觉得我糖没有加够呢?”
“那只好怪你不看好你的青团让我逮着机会加了糖。”洛衔霜胡搅蛮缠,得心应手。
秦姝言自己把剩下半块青团吃了,完全习惯了洛衔霜的胡说八道。
“那你真是蛮不讲理。”
“嗯,慧眼识人。”
“……”
春深时节的杏花林,风一过便是簌簌的雪。
看秦姝言不跟她讲话了,洛衔霜便踮脚拉住一枝开得正好的白杏,指尖轻轻一折,那花枝便脆生生地落进她掌心。
她回头冲秦姝言说:“送你了,大小姐。”
话音未落,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咳嗽。
杏林主人是个须发斑白的老太太,背着手站在几步外,眯眼瞧着她们。洛衔霜心头一跳,下意识往秦姝言身边挪了半步,袖中的手悄悄攥紧了她的衣角。
“两位姑娘,”老婆婆慢悠悠道,“这杏花可还入眼?”
秦姝言不慌不忙地将花枝拢进袖中,眉眼一弯,笑眯眯地卖乖,一口当地的方言:“婆婆的杏林养得好,我们瞧着喜欢,一时没忍住。”她指尖在袖底轻轻勾了勾洛衔霜的手腕,“不如我们买些杏花酿,就当赔罪?”
婆婆目光落在洛衔霜的发间,最后在她们交叠的袖口停了停,忽然笑了:“杏花酿在后院,自己挑吧——下回要折花,记得走正门来陪我聊聊天。”
洛衔霜和秦姝言上前几步,洛衔霜说:“婆婆,我们自个儿做了些青团,给您送一些,也算有来有往?”
“那谢谢啦。”
等婆婆的背影消失在林深处,洛衔霜才长舒一口气,说:“你为什么不提醒我这片杏林有主呀?”
秦姝言笑着从那枝杏花上折下几朵,别在洛衔霜鬓边,低声道:“怕什么?婆婆人很好的,小时候就总会来给家里送些杏子。”
秦姝言顿了顿,像是在回望一些很久远的记忆,她收回神,说:“何况婆婆别的都不计较,只提杏花酿。”秦姝言的指尖顺着洛衔霜的头发落下来,说,“可见这世间,原就容得下一点私心的。”
风过处,又有细白的花瓣落在她们手上。
*
回到宅子,檐下新悬了一排铃铛,风一过,便叮叮当当地响。
洛衔霜捏着黑子,眉心微蹙,盯着棋盘半晌,忽然伸手按住秦姝言正要落子的手腕:“你是不是偷挪了棋?”
秦姝言挑眉,手一转,反而将洛衔霜指尖压在了檀木棋盘上,洛衔霜的小动作无所遁形。
“衔霜。”她指尖在洛衔霜掌心轻轻一扫,“你认输吧,我可以悄悄告诉你方才那句诗的下半阙。 ”
——原是两人下棋前约好,输一局便得为对方续一句诗。偏生洛衔霜执黑连输三局,诗题从“山海”对到“春深”,此刻正卡了一句“细风碎花落砚溪”,卡不出下一句。
“谁要认输?”洛衔霜有些尴尬,抽回手去够茶盏,却见秦姝言忽然倾身过来,几乎是贴在耳边:“那你快点下——”
一说完话秦姝言就又笑嘻嘻地退回去坐好。
茶汤在盏中晃出一圈涟漪。洛衔霜忽地将棋子一放:“不下了!”她抓起青瓷盘里的杏脯塞进秦姝言嘴里,试图挡住封口费。
秦姝言咬着杏脯笑出声来。抬眼看向窗外,雨一直似有似无的,但到这会儿竟也是打湿了廊下半卷的诗稿,墨迹洇开成几个模糊的字团。她伸手去关窗,衣袖带翻了茶盏,半杯残茶泼在诗稿上。
洛衔霜去抢救诗稿,不忘能够开点玩笑:“这叫什么?这叫赌书泼茶。”
“是是是——”
洛衔霜指尖沾上了点茶,被秦姝言捏着手腕,就这么顺势摁在了窗边。
茶香错开,萦绕着不知是白茶还是花香。
又是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