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我的菜鸡罗刹》鸣蓝

1、第 1 章

　　饶光倒在公共厕所的马桶上，水中血不可抑制地扩散开，刺目的红和门外的咒骂让他意识到今天就是死期了。这时候他才开始想，为了找个素未谋面的死人，赔上自己一条命，是不是太不值当？

　　三天前，饶光和老猫尚煜来到訾源镇。

　　此时的訾源镇上，已连续横死了八个人。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他们俩对此毫不知情，一心观光同时寻人，住进镇上最大的民宿旅馆，四处闲逛，打听镇子附近连片山丘上，哪处有垂樱。

　　“樱树？”旅馆老板吴曼皱起眉头，无意识乱敲了几下键盘，“这里太热，种不了的。”

　　“山上也没有吗？”

　　“不知道。可能有可能没有。”吴曼看他们不死心，“刚下过雨，山上有蛇，你们真别去，野路很危险。”

　　饶光的外祖母高玥进ICU前交代遗言，人到将死了无牵挂，唯一心愿是找到亲生父亲的葬地。她特意说亲生父亲，与继父区分，原来高玥母亲带着她改嫁改姓，一直以来照顾母女的男人是继父，亲生父亲客死异乡，连坟地都找不到。

　　时代变迁，沧海桑田，再不找就找不到了。高玥抹着眼泪喃喃。

　　饶光在床前拍胸口保证，找到信纸上说的斩首山，找到太外祖的坟，替外祖母上炷孝香。

　　垂樱树下，碧水涧前，魂归此地。

　　斩首山，他找到了，山边也有河涧，可这垂樱树，在哪呢？

　　十月秋风，席卷漫天灰尘落叶，树影发出簌簌的声音。

　　老猫拢紧皮衣，头缩进领沿，神情诧异：“大白天，我咋觉得后背阴寒得很？”

　　“虚呗。”饶光捏着镇上地图，漫不经心。

　　老猫冷哼，“地图看八百回了，我说这树肯定砍了，几十年，山都能夷平，何况一棵树。”

　　饶光说要不然问问镇上的老人，垂樱罕见，即便砍了见过一定有印象。信是七八十年前的信，树也是七八十年前的树了，得问八十岁以上的老人。

　　虽说这个镇子到处透着半死不死的老人味，找到活的老人却不容易，谁头顶上也没顶个数字。老猫建议找镇长，人口登记的数据这人肯定最清楚。

　　路面静悄悄的，就一个出来支摊卖糖藕的农妇。她脱口说人都在公祠，随即意识到不该说，连忙摆手，让他们别去。

　　饶光一脸答应，连连点头，往公祠方向走去。

　　饶光本质上是个轨道上的人，他相信法律相信唯物主义，相信世界的大门为努力上进的人敞开，这些道德准则某程度框柱了饶光人生的可能性，同时也给予了他信心，只要在原则下的行为都是被允许的，只要是被允许的，就不会招致太可怕的结果。

　　他不知道一旦掀开平和稳定因果循环的罩子，这个世界到底长什么模样。

　　吴姓祠堂经历几十代的修葺和整改，保留明代建筑的风貌。天井和外面隔着一道薄薄的墙，明显有说话的声音。

　　镇长吴德六十多岁，看着天井黑压压的一群人，刀刻般的皱纹深深铸进脸上，好不容易准备开口，冷风灌进嘴巴，喉咙发毛，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他咳嗽得唾沫齐飞，才勉强止住，捂着胸口，“唉……”

　　众人出奇安静没有催促，眼巴巴看着，等着訾源镇上最有见识的人给拿主意。

　　吴德首先念了八个暴毙者的名字，从家祠里拨款死者每家给五万元抚恤金，也算是封口费。众人没有异议，毕竟都在一个镇子生活，横死者惨状没有看见都有耳闻，你愿意为五万块，把烧红的铁杵从喉咙怼进肚子，还是愿意为五万块，把脑袋塞入200度烤炉，烤个滋滋冒水？在巨大的惊恐面前，村民们像驯服的羊，麻木地听着吴德的决定。

　　然后吴德说另外拿二十万找到一个号称天上王母地下阎罗都能提溜上来问话的道长，他不日将抵达镇上，为訾源镇降鬼辟邪。

　　几十张木然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良久，才有一个人迟疑着挪前脚步：“这里好多钱。”能保证抓到鬼不？以后都不死人不？

　　吴德知道他们认为对策不够有力，急吼吼召集男丁来，自然不止为这事，他绷紧了脸，绝不让自己泄气，“天成发展跟我和区里的书记开了会，12月正式签收购协议，一户至少几百万，六个零啊，你说二十万好多钱？”

　　反对的村民讪讪不语。

　　“开发商知道这里闹鬼，还能签协议？到时候，命未必能保住，钱肯定没有。”吴德想起那几张血淋淋的脸，又是害怕，又是恼恨。

　　偏偏在这个时候。

　　“地必须卖，我们不能逃，跑了的，绝不分钱。”这个才是吴德的对策，离12月还有一个多月，最多再死五六个人，死道友不死贫道，就看谁博大小没博赢了。

　　两个月前，訾源镇第一次有人自杀。死的是吴诚，镇上一家五金店老板，某日傍晚跳进了化粪池，捞起来时粪蛆和秽物挂在身上，青灰的脸上诡异地挂着微笑。当时大部分人坚持认为吴诚失足，毕竟就是要死的人也有点理智，挑个干净的地方再死吧。第二个死人，是吴德的表侄媳彩霞，她就是那个脑袋塞进面包房烤炉里的，把自己烤死的人。第三个，也是第三周，轧模厂工人吴有安，把自己塞到合金压辊下，骨骼连血肉不好压平，剩下的指头脑袋断发沿着流水线传送，紧急制动按下时，吴有安已经成了一块合规的肉片。

　　直到第三个人，镇子上的人才意识到这是连串凶案，凶手是本人，死前失心疯，残忍虐杀自己。这超出常人的理解，镇民首先怀疑有人在水井下毒，到处缉凶，全镇的人从喝煮开的水到和外地来的桶装蒸馏水，依然没躲过第四周死人。第五周再增加一个，幸运的是没死成。这人爬上钩机跳楼，两根钢筋扎透肩膀和大腿。

　　送他上救护车的工友看见他张嘴喃喃，凑耳朵过去。没听见交代遗言，他突然起来抓住工友的手，牵扯扭曲的脸，“谁让你救他？”随即拔掉输液针头，一头撞向玻璃，被玻璃碎扎穿动脉，软趴趴挂在车身玻璃上，死前露出跟前人一样的诡异微笑。

　　再没有常理可解释，渐渐地，大家都怀疑镇上闹鬼，也就是鬼上身才能把自己说成他了吧。可是鬼要怎么对付呢？镇子上的人把周边的跳大神的、问卜算命的都请来，家家洒黑狗血贴黄符，依然挡不住第六、第七、第八个人出现。

　　饶光和老猫在门外把对话全都偷听下来，面对着你看我我看你，回去的路上一句话没说。

　　到客栈门口，房间在二楼，老猫这时没忍住，摸着扶手蹲下来，“卧槽。”

　　他们来了个什么鬼地方。

　　尚煜原本想着，自驾游去哪不是去，陪发小找老祖宗的坟地追祖寻根，别说，比一般旅游更有意思，谁没看过几部《夺宝奇兵》，探险寻宝，然后安全归来。他一个大男人别的不怕，就怕鬼，听到他们描述横那些人自杀的情况，心里顿时发毛，像去主题公园坐海盗船排错队却进了鬼屋。

　　他仰头看饶光，“要不我们走吧？”

　　“走去哪儿？”

　　声音从头顶传来，说话的人是客栈的其他住客，一个叫高择的男子，模样清秀，刚大学毕业。

　　他从楼梯走下，又问一次他们去哪儿。

　　“到处投石问路，啥都没找着。”饶光说。

　　高择是知道他们要寻人的，热心地说：“下次出去算上我呗，反正我也是到处旅游。”

　　妈的，又一个瞎耗子。老猫心想，他就冲这说法来的，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高择瞥见他，笑：“怎么你脸色这么怪？”说完他想起自己出门上山，看见好几个坟冢，说不定当中有饶光要找的老祖宗。说着要把上山的路线临摹下来给他，走向前台拿纸笔。

　　老猫悻悻，向饶光打眼色，悄声：“告诉他？”

　　这事得让更多人知道，饶光点头。

　　高择捧着草稿纸过来，忽然问：“对了，你先人叫啥名字？”

　　“吴栖。”凤凰栖朽木，壮年惨死，他这太外祖父命不咋地。

　　“吴啥？”另一个住客青诚路过，听见这名字忽然站住脚步。

　　饶光对他有点印象，主要这人是个道士，身穿破烂黑袍，身材高大，疾步走起路来像个巨大的黑蝙蝠。

　　青诚看向饶光时愣了一愣。

　　三人都看出他的异样，饶光问：“咋了？”

　　青诚回神，宽大的袖子仿佛沾惹了什么脏东西似的用力搓了几下。

　　他咧嘴笑笑，什么都没说。

　　饶光身上笼罩将死之人才会有的秽气，恐怕是个客死异乡的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