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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南向南岸,雪落满碧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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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我,江南的更南边会下大雪么?我笑了笑却无法回答。
约莫是江南的早春。我靠在杏雨楼二楼的窗边喝酒,远处的柳树像一团团绿雾,怎么看都不得清明。与广州谢家的婚事是无法再退掉的了,谢侍郎升了官,娶了他的女儿,即使是个庶出的,也可兴我沐氏一族,父母的主意已定,我亦无力也不愿挣扎。
怪到照邻有言:“得成比目何辞死,但羡鸳鸯不羡仙。”
鸳鸯,比目,一双一对的,多美。可对我,又什么都不是。又希望什么都是。
“兄台,可否借坐?”
我怔了怔,只点点头,道:“但坐无妨。”
那人微微一笑,唤小二来要了一瓶竹叶青,邀我共饮。
“兄台乃金陵人士?”
“正是,不才为金陵沐氏,名雨,字子善。公子可直呼我字。”
“哪里。客居于此,得交友一二,真可谓人生一大幸事。”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鄙姓朝,名明溪,字怀一。亦呼字即可。”
一醉纵有千般愁,胜过清醒独自幽。走过江南的青石板路,走过开满杏花的小巷,卧倒在湿润的渡口,和着怀一的琴声涕泗横流。
“有怀一兮颜如玉,得为友兮欣难语。”
怀一眉眼含笑,接着唱道:“朝朝孤兮朝朝寒,寻得沐兮方圆团。”
当蟹爪菊开遍的时候,青岚渡口,夕阳如血。
我问他,何以圆团了呢?
他接过我的酒杯,一饮而尽,笑道:“子善真是个傻子么?”
傻子?是啊,傻子,自迎了亲,怕再没有这样的日子,再没了眼前这个人。
怀一远远立在岸上,船则驶向江南更南边。二月成朋却生生被分,混沌之中是一片残红。
谢小姐不美,却是一副好脾性,贤惠温良,大家闺秀应是不枉称的。我被一群陌生的人套上大红的衣服,站在到处披红挂绿的船头,波光鳞鳞,白得像雪一般刺眼。
回到金陵,带着新妻四处应酬,热闹过后,是冷的凄清。
我醉倒在青岚口,眼中模糊,一片惨白。
有眼泪滴在我的脸上,有人轻轻唤我:“子善......子善......”
清醒后,床头边上只睡着我的妻。
我把她抱上床,轻轻给她盖好了被,便去了杏雨楼。
依然是二楼,依然是早春,却不见了那人。
我喝着竹叶青,外面杨柳若青烟,分外好看。
“子善在这里喝什么闷酒,又忘了怀一了么?”
我看着那双含笑的眸子,无语凝噎。
“子善的娇妻可好?”
“好。”
他的神色黯淡了一下,继而璀璨一笑,却比任何时候都明亮。
“那便是最好的。”
他的尸体顺着长江漂流了十五天,才终于搁浅了下来,奇异的是他的身体并没有腐烂,嘴角依然挂着微笑。
有人说看见这个傻子喝醉了,分不清方向,只往渡口这里走,月色又迷蒙,于是就这样载下去了。
我看着他的尸体,握着他冰凉的手。
何必如此。
不过你姓了朝,我姓了沐,当真就可以背离世德,离经叛道了吗?当真就可以朝朝暮暮了吗?
傻子。他们都在笑你呢。
那一年,江南之南罕见大雪,吹冷了整个苏杭。我用雪毡裹着他,坐在金陵江边。
他的头发柔软地铺在我的肩上,手轻轻搭在腿上。
“怀一,下雪了。”
“怀一,我温了酒。”
“怀一,他们逼我将你下葬。”
怎么葬呢?告诉我,把你埋在一个我再也记不得的地方。像蒙古的帝王,坟头生出从从白草时便再也无人知晓。
后来,他们还是瞒着我把怀一埋了,我却没什么别的感觉。
毕竟不是天下姓朝的和姓沐的都能暮暮朝朝。
何以强求呢?
又有什么资格强求呢?
失去了,便再也不回来。
很多年以后,梨花雪淹没了江南,我的孩子们的孩子围着我蹦蹦跳跳。
我却只想沉沉入睡。
梦里有怀一弹琴,眉眼含笑,轻轻低吟:“朝朝孤兮朝朝寒,寻得沐兮方圆团。”
傻子,追了一生,便遂了你的愿吧。
问君君不知,只道塞外雪如丸。试看江南向南岸,雪落摇情满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