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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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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塔莎还未睁开眼就感受到了一阵刺骨的冷,补了一次又一次的毛毯无法抵御风寒,甚至还不如蜷缩在火炉旁边的狗暖和——她和狗唯一相似的是,狗的皮毛被炉火烧焦了一些,袒露着粉色的肉,她的衣服也破破烂烂打着补丁,有几块未来得及补的洞赫然露出了里衣。随即她听到久患癔症的母亲在床上伸直了脖子发出鸡被宰杀前的长鸣。她利落的起身,收拾起地上堆积的酒瓶子。
父亲老阿基姆曾经是九品文员,但却因为酗酒被革职,而直到现在,他依旧没有改掉这个习惯。他常以俄罗斯醉汉特有的方式大哭,咒骂着不如意的一切,甚至对她们动手,酒醒之后又痛哭流涕亲吻她们的脚尖寻求原谅。
格尼娅是这个家最小的小女儿,一头金发,有一双马儿一样温驯的眸子,小巧的脸上缀着几颗雀斑,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不折不扣的美人儿,但在这样的贫困的家庭里,美貌什么也不是。不,或许也可以具象化,比如老阿基姆将她卖给专门为敌军服务的妓院,却只换来了四张轻飘飘的卢布。
“多少人抢着来我这里,你当是什么金贵的好姑娘呢?”肥胖的有着下垂□□的老鸨吐了口烟,轻蔑地说。
而当天晚上这来之不易的钱就变成了酒流入他嘴里。他喝多了又要撒泼耍酒疯,哭着说他的格尼娅才14岁,还是个小女孩儿呐…
娜塔莎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她早已麻木,足以对全世界的事情熟视无睹。她能做的只有默默收拾碎掉的空酒瓶,偶尔替老阿基姆问妹妹要钱买酒喝,承受母亲尖锐的谩骂和时不时的抓挠,拽头发,长期以来她的手臂上甚至没有一块好肉。她从不反抗,她的心和她的外表一样沉默。
老阿基姆今天一反常态的喜笑颜开,他说自己同醉汉赌博赢了不少钱,然后塞给娜塔莎几张票子——“这些给安德烈,给他买支花吧,剩下的给你妹妹,我的格尼娅送过去一些……我知道她不容易,她们那种人需要维持特殊的体面和干净…对了,也给你自己添置一身新衣服吧,娜塔申卡,不必急着回来!”
他以超乎寻常的语气说着,那是近乎爱抚的语气,连母亲也被感染,张开龟裂的嘴唇举起干枯如树枝的手发出叹息似的呻吟“我的安德烈…”
娜塔莎逃似的出了门,仿佛将一整个破败的房屋甩在了身后再也不用回去,她买了支红玫瑰,放到了那个巨大的战争纪念碑前,上面镌刻着无数个姓名,她闭着眼就能摸到属于安德烈的痕迹。安德烈没有属于自己的墓碑,因为他的尸首和无数个在前线死亡的男人们一样,来不及收殓就被新的炮弹炸得支离破碎。
娜塔莎轻轻靠着冰凉的纪念碑,闭眼感受着,这就是她的哥哥——曾经高大强健,洋溢着幸福,带着希望和决心奔赴前线的,入伍时甚至还不到18岁的年轻士兵。除了她们,不会有人记得他是个多好的小伙子,就像他一定想象不到自己最疼爱的小妹妹去做了为他对抗的侵略者服务的妓女一样。
娜塔莎收回思绪,继续往前走,不远处从左往右数第三个门口挂着红色旗子的低矮的房屋就是妹妹的居所,她先是贴在门上仔细听了听,确定没有声音后才敲响了房门。
“请进”
这是格尼娅稚嫩的声音,推开门后娜塔莎看向妹妹,发现她的手上腿上全是鞭痕。
格尼娅却不那么在意:“这是上帝爷爷给我的考验罢了,我相信…我相信!”
她的脸上浮现出她这个年纪少有的虔诚,娜塔莎突然想笑,因为格尼娅第一次去教堂忏悔自己不该偷吃哥哥的早餐馅饼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表情。
她的小妹妹,14岁就被亲生父亲卖进妓院换酒喝的小妹妹,还为至死不渝的爱情感动的稚气未脱的小妹妹,还相信着上帝的小妹妹啊……
娜塔莎离开了,一路上晃晃悠悠不知道去哪里,她没有给自己买新衣服的欲望,她知道过不了多久这些东西就会被拿去典当行,那该怎么办呢,她买了瓶松子酒,像男人一样对着瓶口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往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走去。
推开门,她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儿,随即她看到母亲垂下的手和失了颜色的脸——她那双饱含痛苦的眼睛终于闭上了。父亲在一旁笑眯眯招呼着她,唤她的小名“娜塔申卡”,那古怪的笑意里,她看到父亲手里的左轮对准了他自己的太阳穴。她没有阻止,仿佛还沉浸在某个悠长美好的梦里,直到一声巨响,视线所及都变成刺眼的红。
老阿基姆还没有死,或许是一哆嗦打偏了,或许是根本不想死,他颤抖着手请求他的女儿帮他叫医生。
“我想活…我想活……”他喉咙里挤出一个一个单词,那双因为长期酗酒而充满红血丝的眼球向前凸着,嘴唇颤动。
随后,他看到自己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娜塔莎捡起了溅上血迹的手枪,将枪口对准他,面无表情的扣动板机。
连开五枪,直到子弹耗尽娜塔莎才将手枪扔到地上,擦了擦脸上沾染到的血,她忽的,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低声念起了很久以前母亲曾教过她的一首诗
“你没有幸免于难,没能从雪地上站起。二十八处刺刀伤,还有五处枪弹的痕迹。我为朋友缝制了一件痛苦的新衣。俄罗斯大地啊,它热爱着,热爱着鲜血滴滴。”
在诵念声里,被枪声惊动的人们正在赶来,毫不知情的格尼娅仍在向她的“上帝爷爷”祈祷着,墙上挂着的安德烈的画像依旧笑的灿烂。“他才是称心如意的人啊。”她漫不经心地想着。
“你没有幸免于难……你没有幸免于难……谁幸免于难了?”
娜塔莎低低地笑了——她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