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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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表已经损坏，没有太阳，没有月亮，封凌猜测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一点，是二十四小时计时法的十三点。
十三根细线陡然放长，交叉点上的母亲猛地下坠了十三分米，她的裙子和头发因为下坠而晃荡。
眼珠里的瞳孔还没调好焦距那十三根线就继续崩断了，母亲的躯体从天花板上嘭然落地，掉在细线前行的轨道上，掉在封凌和谢息的脚边。
地上黑色的细线主动绕开障碍，继续在嘈杂聒噪的喷气织机运行声中滑行。
谢息的手又轻又慢地从封凌的手臂上移开，缓缓蹲在他一直找寻的母亲身侧，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了那袭白裙子后背的拉链头，浅浅一拉，母亲的后背就像被刀锋划开一样冒出鲜血，伤口里除了暗红的血就是黑乎乎的液体，在蠕动着钻出来，光泽像工业石油，质感像软化的橡胶。
谢息将食指悬在伤口上方，当黑色有机体触碰到谢息的食指时，它就像找到了珊瑚礁的章鱼，缠上谢息的手指，鼓动着从“母亲”的躯体里抽离而出，将自己缩小，盘绕在谢息的小臂上。
躯壳似乎卡住了它，它费力地抽出最后一个部分，随着惯性“啪”一声打在谢息手腕上。谢息用另一只手拉上白裙子的拉链，拉链“哗哗”闭合，柔软的白布浸染了血红。
“母亲”的躯壳已经断气，随着拉链完全拉上，挤在眼珠里的瞳孔瞬间因为重力沉聚在一起，像一堆气泡，更像一堆卵。
谢息站起身回到封凌身后，距离很近，对封凌说：“哥哥，带我和母亲离开吧。”
封凌垂眼端详着趴伏在地的“母亲”，不回答“好”也不回答“不好”。
他静默无声，四周的织机声也戛然而止，耳畔像是被一团气体忽然堵住，一眨眼，整个房间像是从空间被抽走，另一个空间“唰”地转换到四周。
只见某一面墙上有无数宽为十三毫米的竖缝，已经织好的布就从上一个车间运过来，机械臂按照既定程序运行，先后有序地停到各自终点。
机械臂下降，同时前后等距平移，将布匹叠放在一张张桌子上；一双双手拿起布匹的布头，一甩一摊，手掌一抹，布匹就平整地铺在桌子上；一把把喷枪嘴冒出火焰，漂过整块布匹。
淋一烧杯碱试剂，或淋一烧杯酸试剂，然后用橡胶锤反复捶打一千三百一十三次。
执行这一切的那一对对双手属于一个个长发飘飘白裙蹁跹的“母亲”，脸庞美好得千篇一律，动作整齐划一。
能够耐住高温、酸碱、打压的布匹，会被放在传送带上送往下一车间，没能耐住的只能被丢进酸浸桶。
这是一群“母亲”在创造挑选着另一群“母亲”。
有一位“母亲”形态怪异，后背如同涌浪一样不断隆起来，她像瘙痒一样耸动背部和肩膀，当她的后背冒出黑色液体时，她头顶的推头从上往下移动将她压扁，推头再抬起来时糊着黑色液体上升，与回料通道对接后把黑色液体送走回收，空缺的地方则从地下升起平台，将新的“母亲”送到岗位前工作。
这是旧母亲因为年纪过大或自然死亡无法抑制住有机体的反噬而被新母亲取代。
没能继续观察别的，空间又瞬息变化。
这个车间的四面都有着十三条传送履带，从帘子后面传出来的布匹上慢慢站起一个一个人影，行至履带最末端，“母亲”露出了全貌，五十四个“母亲”一起从履带末端跳下中央的深洞，深洞里是一栋看不到底的楼，跳入大楼后，她们会一次经过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
空间再次变化。
这次最先映入封凌眼前的是一扇巨大的彩色玻璃窗，色块在上面组成了圆润的脚趾，洁白的脚腕，蹁跹的长裙摆，丰腴的大腿，不盈一握的腰肢，饱满的胸脯，修长无暇的手指，耐心的笑颜，毫无攻击性的发型，绝对服从的大脑。
它被摆在墙体的最中央，像是宗教里连接教义和信徒的窗口。
在它的两侧，分别排列着一竖列的“母亲”，它们把手搭在小腹前，头一齐偏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封凌和谢息。
最靠近彩窗的“母亲”被脚下的平台托起，直直地被送到天花板上层，剩下的十二位“母亲”往上移动一个位置，然后房间又会补充进一个新的“母亲”——它来自大楼的顶层，是一个在“家庭”里完成使命、成功退位的“母亲”。
彩窗投影出彩色透明的光线，炫目地倒映在地板上，地板上那深蓝色的纤长睫毛一动，代表眼珠的色块就盯住了封凌。
彩窗顶上的小块玻璃无声变化，它们停下来后组成了一行字——
「放下原料」
封凌身畔的谢息轻声一笑，抬起缠着黑色有机体的小臂，自顾地欣赏了一圈，说：“这是我的母亲。”
那行小字变换了——
「它是一个残品」
「它糊弄应付了质量检测」
「它在十三楼完全泄漏原料」
「必须销毁重做」
“不，”谢息一口否定，眼中带着固执的笑意，“这就是我的母亲。”
「它在被使用过程中拒绝顺应改变」
「它想变回一滩原料」
「它该死」
「它该死」
“那怎办呢？”谢息似乎很难办，转而贴着封凌的身侧，浅浅呼吸，“哥哥，不如让它闭嘴吧，带我和母亲离开。”
「不！！！！」
「放下它」
「放下它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
水壶一样的鸣声刺入封凌的双耳，二十六个“母亲”朝着封凌和谢息一拥而上。
它们高举手臂拉拽两人，形如冤魂鬼怪，疯态地拉扯抓挠，要夺过谢息手里的母亲，嘴上却不停吵道——
「求求你了孩子」
「我的孩子，妈妈求求你」
「妈妈求你」
「她不会放过妈妈」
「他也不会放过妈妈」
「都不会放过妈妈」
「妈妈也不能放过妈妈」
谢息退让躲避着这群疯子，却不伤害它们分毫。
「我是你的妈妈呀」
「宝贝我是你的妈妈」
「小杂种！我是你的妈妈！」
「我是你妈！」
「你！！！！妈！！！！」
“咔嚓”一声，一只手臂断了。
“咔嚓”一声，一只腿脚断了。
“咔嚓”一声，一个头颅断了。
封凌毫不留情地丢弃手上的头颅，那美好的脸庞带着飘飘的长发坠在地上，玩偶似的睫毛带着眼皮晃了晃便停下来。他毁掉了这些“母亲”的躯壳，黑色的液体从断裂的躯壳中冒出来，争先恐后向四处退散逃跑，钻入缝隙逃离工厂。
玻璃彩窗在愤怒地抖动。
「你怎么能毁了别人的妈妈！」
「变态！败类！」
「神经病！」
封凌踩着那些套在母亲身上的“母亲”躯壳走到彩窗前面，无所避讳无所顾忌地打碎了窗户。
在彩窗破碎的一瞬间，整个加工厂应声倒塌，彩窗后面露出了往上走的楼梯，封凌神色如常地走进去，谢息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们一齐往上走，但加工厂倒塌的石块砸烂了楼梯，使楼梯分成了左右两边。
封凌往左走，谢息也跟了一步，但他手臂上的母亲要往右走。
“哥哥。”
谢息求助地望向封凌的背影，而封凌只是一言不发地、坚定地上行。
谢息放走了母亲，母亲从他的手上跳跃到地上，与他“对视”后摆着身子爬上右边的楼梯。
楼梯之中只是多了一条巨大的缝隙，却不会阻碍谢息看见他的母亲。
楼梯忽然剧烈晃动，加工厂轰然倒塌，连脚下的台阶也不可幸免，封凌只得加快步伐，等谢息来到他身边的时候，只有狂奔才能避免与水泥块一起掉下去。
看上去没有尽头的楼梯末端忽然出现日环食一样的光晕，左边的封凌和谢息、右边的母亲都在下落的碎石中朝着光晕奔去。
随着光晕逐渐逼近，右侧的母亲开始发生变化。她黑色的躯体变成了血肉，台阶上开始出现一双白色板鞋，鞋里长出了双腿，再慢慢往上堆出上半身、双手、脖子、头，深蓝色的露背短裙包裹了躯体，深栗色的卷发在奔跑中飘扬，一只空无一饰的手捧着书本杂志，一只做了美甲的手戴满戒指和项链，她带上了墨镜，后背浮现出苍龙的文身。
与此同时谢息也在发生改变。一开始，他尚且能跟在封凌身后，可是随着不断往上跑，他只能拉住封凌的手心。握住封凌的那只手越来越小，跟着封凌的已经变成了一个少年。
当少年继续变小之后，封凌手心里的手消失不见了，不算很沉的重量施加在他背上，小男孩的双臂绕过他的颈侧环住他的肩膀。
尽头那一抹光晕越来越近，楼梯快要达到尽头了。封凌背上重量陡然消失，一个婴儿出现在他臂弯中，婴儿的体型越来越小，像熟虾一样蜷缩起来。
封凌捧着一个脱离母体的胚胎来到了最后一级台阶，在迈出最后一步前，他望向了同样只差最后一步的女人。
她望着封凌手里的胚胎，露出诀别的笑容，是一种轻松洒脱的诀别。她终于与自己的孩子脱离，将先行完成自己的生活。
她和封凌分别踏上两边的台阶，眼前白光一闪，封凌脚着地，头顶烈日炎炎，青空透彻。
黑色的表盘再次跳动，13:00:00，封凌在烈日下捧着一个血淋淋的胚胎，路过第十三号商铺，穿过十三个街区，坐过十三号地铁线，见过十三株无患子树，走进第十三医院。
再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一点，是二十四小时计时法的第十三点，封凌手上拿了十三张来自第十三医院的报告纸张。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