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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照雪 ...

  •   陆远鹤没在这里呆多久,虽然迟照雪觉得,他呆在孩子群里的时候,身上那股上位者的散漫气息会淡很多,但也看得出,他并不太适应和孩子们相处。
      只简单和管事聊了两句,也没让眼巴巴的长生自己开口,便准了他留下来吃饭,双方约定了晚上夜市见面,随后陆远鹤便带着迟照雪直接离开了。

      他给出的理由是有东西要买,不能耽误,长生被一群孩子缠着,也不好追问。

      上马车前,陆远鹤想起什么,转头看向迟照雪:“你来的时候,是想对我说什么?”
      迟照雪差点都忘了,闻言往后面的马车扫了一眼,低低道:“是……是想说,公子不必派这么多侍卫跟着的,属下伤势好得差不多了,不会有什么危险。”
      陆远鹤瞅了他两眼,奇异地明白了他的心思。
      他把自己派去监视他的人当保护他的了?

      陆远鹤在心里冷笑,还怪会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就迟照雪这个武力值,要杀谁不是砍瓜切菜一样,除了他师父闻晟,还有人能制住他吗?用得着侍卫保护?

      不过……
      他看了眼迟照雪悄悄红了的耳根,嘴角抽搐了一下。
      算了,他误会了也好。

      “不喜欢?”
      这哪里是他喜不喜欢的问题,迟照雪低声道:“这不合规矩,况且……未免太引人注目。”
      陆远鹤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
      他抬步踏上马车,道:“那就撤了吧,让他们都回去。”
      迟照雪松了一口气:“是。”

      几个侍卫离马车也不算远,自然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远远朝马车的方向行礼之后便离开了。
      迟照雪正要往后走,马车帘子却又再度掀开,露出陆远鹤那张俊美冷淡的脸:“干什么去?”
      “你上来,跟我同坐。”

      迟照雪:“……?”
      “想问为什么?”好似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一般,陆远鹤轻笑,“侍卫当然要贴身保护主子,你难道想一人坐一车?”
      监视的眼睛可以撤,但前提是——人得在他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才行。

      来的时候不就这样吗?迟照雪想。
      如若不然,其实他也可以暗中潜行跟随,反正他从前就是暗卫,虽说伤势还没好全,但只是潜行的话也不在话下。
      心中这样嘀咕着,迟照雪面上倒也没有反驳,沉默地抱了抱拳,便掀袍上车了。

      “公子,咱们去哪儿?”车夫坐在车外问。

      “……”陆远鹤瞥了坐在对面的迟照雪一眼,报了个地名。
      迟照雪没听过这个名字,目光里不禁透出几分疑惑。
      陆远鹤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转而闭目养神起来。

      隔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看向对面如坐针毡的迟照雪:“……你很紧张?”

      “没有。”
      “那你乱动什么?”

      迟照雪偷偷往外挪位置的动作僵住了。
      在陆远鹤好整以暇的目光下,他下意识找了个理由:“是、是有问题想请教公子。”
      陆远鹤用眼神示意他说。

      “那些孩子,从小就住在义庄吗?”
      “从我带他们来到这里开始,确实一直都住在这里。”
      “那公子是打算,要一直将他们养到长大?”

      陆远鹤似乎看出了他言下之意,解释道:“义庄里的孩子都是各种原因成为的孤儿,我请了先生来教他们识字、学账,等他们到了合适的年岁,我会让陆家根据他们的意愿帮忙安排他们的去处,若是不愿意留在陆家,也可以自行离开,十五岁以后,有能力为自己谋口饭吃,义庄就不会再救济他们了。”
      迟照雪眼中透露出几分羡慕,很快又垂下眸子:“真好。”
      “还有问题吗?”

      “公子,是不擅长和孩子们相处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您不怎么和他们交流,也……也没有留下来吃饭。”

      陆远鹤笑了:“你不应该觉得我是讨厌他们吗?”
      迟照雪思索了一下,摇头:“我觉得不是,如果您讨厌他们,当初就不会救下他们了。”

      “这世上的事,是讨厌就一定不会做的吗?是喜欢就一定会做吗?”陆远鹤似笑非笑道,“你若这么想,倒也挺天真的。”

      迟照雪干巴巴道:“属下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公子这样的性格,或许不喜欢他们,但既然当初救下他们,也一定不会讨厌。”

      “你觉得你很了解我吗?”陆远鹤微微一笑,“那你猜猜,我为什么要救他们?”

      迟照雪摇摇头,说不出来。
      陆远鹤道:“因为我曾经信奉,做的好事多了,好人就一定会有福报……我也是这么告诉长生的……很虚伪是不是?不过可惜……”
      可惜这种话也只能骗骗自己,或许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他的故作姿态,所以不论他曾做过多少善事,后来陆家灭门时,也仍旧一件回报都看不到。
      义庄的这些孩子们,大的能记事的基本都和郑伯几个老人一样被杀了个干净,小的侥幸活下来的,要么失去踪迹不知被卖到了哪里,要么早就不记事了。

      陆家灭门之后,无人再记得曾经还有一个常做善事的陆家大公子。

      陆远鹤想想就觉得可笑。
      他对待这些孩子疏远,一是因为他带着多出的十年记忆回到过去,已经没办法重新做回那个没心没肺的陆家少爷和他们肆意谈笑玩闹了,二则是,想到上辈子陆家和这些人的结局,他也实在高兴不起来。

      迟照雪清凌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神游。
      “属下不这样认为。”

      陆远鹤看向他。
      “虽然未曾读过什么书,但年幼时,属下曾无意间听到过一句话——”迟照雪认真道,“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属下觉得此话说得很对,公子既然做了善事,便不叫伪善,不论您的目的是什么,您确确实实帮到了他们,便是真君子。”

      陆远鹤愣愣看着他,盯着他那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睛,良久没能挪开眼。
      他想,迟照雪果然是世上最会说好话哄给他听的人。
      哪怕知道是哄着他的,听着也难能讨厌。

      “此外,属下还有一事。”
      “不要再自称属下了,”陆远鹤皱皱眉,“听着烦。说。”

      “公子为何要给……给我取这个名字?”

      “顺耳,好听,还有什么你觉得合适的理由,我都可以给你。”
      迟照雪干巴巴“哦”了一声。
      “怎么,觉得不好听?”
      “没有,很好听。”
      陆远鹤脊背松懈下来,极轻地哼了一句,心想敢说不好听你就完了,然后安静了片刻,突兀道:“你想读书识字吗?”

      迟照雪一怔。
      陆远鹤看向窗外皑皑的雪景,握着暖炉的两只手不明显地攥紧了些,语气淡淡道:“随口一问,你好好想清楚,不用现在回答我。”
      “陆家能养那群无家可归的孤儿,给你安排个先生识字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突然提起这个,是因为迟照雪说到“名字”,让他想起了上辈子的事。

      得知陆家灭门的真相后,有一段时间陆远鹤格外颓废,如行尸走肉一般,不知前方何路,该怎么走,又能怎么走。
      迟照雪纵着他缓过几天,帮他告了假,不必上朝,过了几天,觉得他状况好点了,想让他振作起来,绞尽脑汁逗他高兴。
      可陆远鹤哪能听得进去,没两天,陆远鹤却在迟照雪要出门时,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冷不丁道:“照雪,我梦到父亲母亲了。还有长生,胡管事,郑伯、陈姨……他们都在哭,都在问我,为什么要害他们,为什么不去死。”
      “是不是我当初就不该自作聪明地藏拙?我就该早早步入官场,早早认祖归宗,早早告诉皇帝,我对陆家根本没有什么情谊,请他高抬贵手放过陆家……这样也不至于让陆家招至灭门之祸……都是我的错,若是早知道就好了,早知道……早知道……”
      “照雪,我想死。早知真相如此,到如今还要认贼作父,我何苦追查这么久,不如就在灭门那日跳了江,一了百了……”

      这样的话,那几天浑浑噩噩时陆远鹤说过不少次,他一开口,迟照雪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许久安抚不下,看他状态越发疯癫,隐约有要发癔症的趋势,迟照雪知道再不让他冷静下来,只会恶性循环。
      这样一个素来尊敬主上、平日里任人搓揉都看不出什么脾气的人,因看不过陆远鹤如此消沉的模样,终于发了脾气,一拳打在了他脸上。

      “你冷静一点!”
      “你看着我,你告诉我,是因为天家权势滔天,因为仇人是你的亲生父亲……所以现在,你不想报仇了吗?”

      陆远鹤浑浑噩噩地抬头,朝他怒吼:“我没有!”
      “你没有吗?”
      迟照雪甩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认真道:“我没有读过书,什么大道理都不懂,我只知道,现在你还有机会能拿起复仇的那把剑,你还有人可以恨,还有我护着你,不至于让你不明不白地死在报仇的半路,这是幸事。不像有些人,天生低贱,被踩在泥里,蒙受了什么苦痛冤屈,既无渠道能为自己寻找真相,也无能力手刃仇人,连恨都不知道该去恨谁。”
      “陆远鹤,陆云归——我把你从火海中拖出来,一路陪着你走到现在,不是让你自艾自怨的。你才二十几岁,还有很长的前路要你自己走。你如今是天子近臣,将来若成为皇子,或许还要荣登大宝,这天底下若说有谁最有可能向皇帝复仇,只有你自己。这把复仇的剑要你自己来握。我陪着你走到现在,可我不能扶着你一辈子。”

      “世上若能有什么‘早知道’,不幸之事又岂会那么多?”
      他难得如此长篇大论。

      陆远鹤愣愣看着他,月光下那张脸,那双琉璃剔透的眼睛,从少年到青年,都是他最熟悉的模样。
      “照雪。”
      他喊。

      迟照雪的神情软下来,微微蹲下身,仍有些赌气般,闷声应道:“……我在。”
      “你说你不能陪我一辈子……你也要离开我吗?”

      “我不会。”迟照雪顿了顿,“我是说,若我有意外……”
      “你不会有意外。”陆远鹤说,“照雪,我只有你了。”
      “你要我活着,那你也要活着,我不许你死,你就不准去死……知道吗?”
      “我……尽量。”
      “要说明白,说你可以。”陆远鹤固执地看着他,等他一个答案。
      他最了解面前这个人,只要是迟照雪答应的事,他从不违约。

      “……好,我可以。”
      那时候的迟照雪在想什么呢?
      是想面前这个狼狈的世家公子真可笑,三两句便能拿捏吗?
      还是觉得他执着于要一个保证的模样太幼稚,所以根本没有把自己说出口的这句话放在心上?

      陆远鹤闭了闭眼。
      或许那天只有他把迟照雪的话听了进去,也把那句“我没有读过书”放在了心上,想着等一切事了,可以找个先生安排给迟照雪读书认字。
      迟照雪从前没有的,在陆远鹤这里都可以有,只要他想要。

      可惜等一切事了,故人却已不在了。

      陆远鹤想,上辈子归上辈子,不论那时候的迟照雪是怎么想的,确确实实把他一拳从寻死之念中拉了回来。
      就当是报他那一拳之恩,陆家的义庄救了这么多孩子,全都教了学识,不多这一个。

      迟照雪盯着他的侧脸不动声色瞧了一会儿,在陆远鹤发觉之前,他又低下头,极好地掩去了心中思绪。
      他没有说出来的是,搬进幽雨轩的第一晚,他做了个梦。

      梦中夜色深重,同样是在陆府,同样是在幽雨轩,他站在主屋的屋檐下,身后是敞开的屋门,门内坐着执笔写字的陆家大公子,空气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沙沙的写字声,院子里满地的雪色,映照月光璀璨。

      那个场景中,许多东西醒来后都在脑海里变得模糊不清了,唯有陆家公子抬头时,那张俊美如妖的脸清晰得如同印在眼前。

      “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
      醒来后,他将这句诗反复在唇间呢喃过许多遍。
      不论是否是陆公子给他取名的原因,这句诗,他都记住了。

      梦里的陆公子远比现实里的要温柔,至于眼前这个……
      迟照雪轻轻笑了下,心想,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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