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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遥远的铁围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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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多少有些离奇的故事,恐怕还得从十五年前讲起。
那年秋天以前,离水河边、天坠岭上的闻寨依然高高矗立,依然是神明一般的所在。它像过去两千多年来一样,静静守护着西界这块秘境。
看起来,一切都风平浪静。
然而水面之下,一条传言正悄然孕育、孵化、滋生,潜伏了不知多久之后,从躲藏的暗处冒出头来,蜿蜒蛇形,悄然溜向西界各处,钻入镇远城,爬上天坠岭。
传言说,西界山怪屡除不尽,是因为闻寨的猎人故意留了一手,因为只要威胁存在一天,西界人就一天也离不开闻寨,就要对其敬若神明。
真正的猎人都清楚:怪患是无法彻底清除的,除非西界不再存在于世。
闻寨掌事人闻天羽惜誉如命,听到这个传言后寝食难安,思虑数日后,他决定围剿山怪巢穴铁围山,永绝后患。自打猎人卫护西界以来,还没有人上过那座遥远而神秘的黑山。他的三儿子、有“虎狮敌”美誉的闻思修坚决反对,说猎人从未踏足过铁围山,对此山不知深浅,贸然出击,只怕凶多吉少。
猎人无所畏惧,向来也审时度势,从不孤注一掷突入险地。但备受谣言煎熬的闻天羽顾不得许多了——他是闻名遐迩的“金翅鸟”,绝不会坐让自己的羽毛受到玷污,更不会容许猎人蒙受不白之冤。
他说服秘境局联手直捣山怪巢穴。那年秋末,朔风已起,万物凋零,山怪失去草叶遮挡,暴露于野,正是围剿的好机会。闻寨集合了西界近半数猎人,乘坐三十艘巡山艇,西行远征。
出发前,闻天羽把佩戴了半生的一块黑石交给三儿子,嘱咐他守好闻寨。闻思修忧心忡忡,甚至后悔在两年前打伤了苦慈——那个为祸西界多年、能吐人言的怪物,被称为“凶神”的山怪贼首。两年前,他率队驰援大泽山,前往解救被山怪团团围困的猎人同袍,布下七天七夜不散的盖天大雾,助同伴脱困,与苦慈周旋三昼夜、将其击伤,迫使他向西逃窜。
闻思修没有随队前往,但借助那块黑石的神力,他亲眼目睹了整个围剿过程——那场不堪回首的、对山怪与猎人双方而言都堪称惨绝人寰的杀戮……
闻思修戴着黑色的醒心石,感觉自己生出一双天眼,跟着父亲,看到了他看到的一切:
巡山艇迎着朔风西进,一路越过迷雾山、归鸿岭、雁宿崖……
抵达回身壑时,闻天羽透过舷窗向下望去,见一条深沟如天堑将大地割裂为东西两半。沟壑阻挡着西边的山妖泽怪,然而它们还是会想尽一切办法越过它,向东部人烟凑集的地区侵扰。
沟边驻守的猎人们注视着飞艇徐徐从头顶飞过,向西边那座死亡之山挺进……
艇上的猎人和巡山员看到了此生最难忘的一幕:西边堇色的天幕下,一条宽阔光带似帷幔横穿于地平线上,浮泛着墨绿、青紫与猩红交织的色泽;它缓缓飘动,捉摸不定地变幻着诱人的光芒,看起来既瑰丽又壮阔。
“不过是幻觉。”闻天羽笑着提醒看呆了的年轻同伴,他们信任地看着他。老猎人凭着洞若观火的经验,道出了一切迷幻之物的危险本质。
果然,那条迷离的光带忽闪一阵,所有色彩突然暗淡下去,只剩一片毫无生气的黑色,如涌动的夜雾,渐渐又堆积聚集,形成汹涌的排浪,似恶魔之爪般伸向空中,将本就孱弱的一线天光抹除殆尽。
闻天羽明白,那条一眼望不到头的帷幔,正是传说中的“死亡之幕”,它迷离的色彩,是尸骸腐化而成,是膻气集束而成,其真正的面貌,不过是阎罗投下的黑瘴。吐纳着死亡气息的帷幔背后,铁围山若隐若现。
“哼……阎王山……”
闻天羽那对暗含精光的灰色眸子,自始至终未曾离开那座遗世独立的黑色孤山。
巡山艇的舱罩已被霜花覆盖,玻璃冻得格格作响。
九百名猎人咬着辟邪的木香,顺滑索下艇,开始西界有记载以来规模最大的剿怪行动。他们一座山一座山地清理,一路洒下山怪厌恶的硫磺和香砂,将它们从藏身的洞穴、深沟或岩缝中逼出来绞杀掉。行进比预计要顺利得多,远征队仅仅半个月后就抵达了“死亡之幕”前。
猎人们闻到了此生不想再次闻到的气息。
他们佩戴上香囊,将浸染了醒脑药的驱邪帕罩在嘴上,穿越了那层帷幔。巡山艇稳稳跟在后头,巡山员们像看山神一般看着下方那些肉眼凡胎的猎人。
铁围山露出了真容。
一座倒悬的陀螺状黑山,背后是西海。
闻天羽留下一百人守在山下,在方圆二十里内组成一道猎网,负责斩杀从山上逃遁下来的山怪。猎人们从北、东、南三面上山合围——山怪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向西坠海。
狼头猿身的米贼、长毛红面的山魈、还有各种瘴气熏染出来的不知名怪兽,从暗处瞪视着远道而来的猎人。它们预感到大限将至,蜂拥着扑向前去……
龙骧豹变的猎人们开弓、射击、挥刀……山怪们在箭镞下哀嚎,在枪火中倒毙,在刀光中分崩离析;猎人冲上山梁,跳入沟坎,钻入洞穴,如入无人之境,劈砍杀伐,痛快淋漓;山怪们的凶残在身怀绝技的猎人眼里不值一提,它们在领教了猎人的厉害之后,漫山遍野四处逃遁,却也无可躲藏,拥挤着坠入冰冷的西海之中。
闻思修看到,父亲挽着长弓走上铁围山最高的巉岩,眼中星芒闪烁。老当益壮的猎人看着不远处,大儿子闻定宇和二儿子闻思齐正并肩而立、手握长刀相视而笑。
从清晨至午后,胆气四张的猎人不知疲倦地掣弓挥刀,杀怪如砍瓜切菜,脚下尸横遍野。铁围山上迎来一片寂静,黑雾染血成红,荒野淌血成河。举目四望,只有傲然站立着的猎人了,山怪看起来斩尽杀绝了。猎人们擦拭刀上的黑血,将弓背到身后,纷纷展露笑颜。
闻天羽站在高高的岩石上,望着西界最忠勇的卫士,看着他们沧桑却不知疲累的脸面,终于觉得,他们完成了一项前所未有的壮举,一件必将载入猎人史册、流芳百世的功勋。流言蜚语将不攻自破,而闻寨,会依旧像过去两千年来一样,傲然挺立在离水河边、天坠岭上,受到西界所有人的供奉与膜拜。
他将弓背到身后,擦去猎刀上的血痕,收刀入鞘,向空中的巡山艇挥了挥手。所有飞艇此时都闪起灯来,祝贺猎人。
结束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一次大获全胜的围剿。
然而,两千多里外的闻思修看着这一切,就像看自己的掌纹一样清晰。他没有像父亲那般释然,恰相反,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看到父亲脚下被染红的地面正在开裂……
闻天羽想将胜利的好消息传到山下,与山下猎人们分享喜悦,一只手把住了震山号,将猎人号角放在嘴边,运足了气,正要吹响,突然僵住了。
脚下巉岩边的沙砾,像受到震动的棋盘上的棋子那般抖了一下,接着,抖动像水波震荡开去,迅速扩散至整片山巅——不——是整个山体!
整座铁围山都揺颤起来!
闻思修看到的裂缝轰然爆开,一时间,山怪像岩浆喷涌而出,一道道黑色洪流向铁围山各个角落席卷开去……
猎人不愧是屹立西界两千年不倒的移动长城,他们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吓到措手不及。他们从容掣弓、拔刀、端枪,与潮水般的山怪浴血搏杀。
天地翻覆,风云失色。
一直杀到暮色将近,铁围山下的西海也被染成殷红。
满面血污的闻天羽劈杀掉一头迎面扑来的米贼后,瞥见西海尽头处那轮血色的坠日,无限苍凉之感涌上心头。
他之前以为苦慈已葬身于山怪的尸堆之中,看来错了。眼前无休无止的贼怪,显然是有一只手在召唤、策动它们。他感觉到了,“凶神”此刻就藏身在他脚下某处。
他筋疲力尽地挥动一刀后,仰天嘶喊道:
“龙甲在上!”
秋末的大风没有掩盖老猎人的呼喊,而是将他的呼声传送得远远的,拼杀的猎人们听到了头领的号令,尽管也力气将尽,却依旧振声回应:
“猎人在下!”
这是一场天地为之失色的围猎,一场鬼神为之涕泣的厮杀,一场催肝裂胆的生死之搏。意欲剪草除根的猎人忘了,对于背水反抗的山怪而言,它们情知无路可逃,就会亮出最锋利的獠牙,抖出最致命的利爪,会不顾一切鱼死网破。
双方都不遗余力。
艇上的巡山员们哪里见过这等活生生的炼狱场景,哪里见过这种九死一生的鏖战。他们从空中观望,还止不住两股战栗,牙齿打战。眼看着猎人一个个倒下,眼看他们就要山穷水尽,就是没有一个巡山员敢下艇加入战斗。
山怪的洪流四处窜走,猎人们一个个凛然倒下。
西界砥柱艰难支撑着。见亲密无间的同袍纷纷倒地,闻天羽陡然间失魂落魄,肝胆欲碎。但那颗鼓荡了大半生的猎人之心依旧强劲地搏动着。
他终于吹响了号角,呜呜似凄风悲鸣。
但,这一声不是进攻的号角,而是撤退的号声!山下的猎人听了,无不惊骇——他们从来没有听到指挥者吹响过撤退的号角;山上幸存的猎人更加不解——他们宁愿战死,也不愿从山怪眼前逃遁!
号角一遍一遍响彻大地,山怪一浪一浪不断涌出……
苦慈终于等到了它的时刻。
它从地底钻出,悄然不觉地爬上闻天羽站立的那块巨石,狞笑着瞪视忧心如焚的老猎人。它伸出一只利爪,抓向闻天羽沾满血水的脖颈。
闻天羽前方的一艘巡山艇——那艘艇身绘着火凤的“不死鸟号”——这时迎着腥风,穿破血雾、朝着这边直冲过来,驾驶舱的一名巡山官拿枪敲碎了挡风玻璃,将枪口对准了闻天羽站着的那块岩石。
老猎人累了,感官迟钝了,但还是有所察觉,转身一刀,劈掉了苦慈的一只手臂。苦慈哀嚎着又伸出一手。山怪们听到头领的呼号,纷纷掉头扑向巉岩。
闻天羽再次吹响震山号,经久不息的号角声回荡在黑山上空……
砰——砰——砰——
几声枪响过后,凶神抬起头,凝视对面的不死鸟号,看着那个端枪射击、但面色惊恐的巡山员。那名巡山员也看着中枪的山怪之王,一时惊怕得不敢妄动。
闻天羽将长刀插入苦慈左胸,贯入心脏,推它坠入西海……
巡山艇回到镇远城,带回闻天羽、他的两个儿子、还有另四百多位猎人的尸首。闻思修将父兄掩埋在了天坠岭后的猎人墓园。丧父殁子的闻母于一年后郁郁而终。又过五年,他与爱人尹辛宜结为连理,次年冬,妻子诞下一名男孩儿,取名“三变”。
此时闻寨猎人与西界居民之间已生出嫌隙,遭遇连串变故的闻思修也心灰意冷,在妻子劝说之下决定离开西界,安心抚养儿子。他遣散了猎人,关上了闻寨大门。
西界人都说,西界的猎人时代终结了。
猎人时代是否真的就此终结,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闻家人的厄运远远没有终结。
闻思修夫妇带着襁褓中的三变,乘坐不死鸟号抵达秘境局的前哨站,等待过境。一名热心的巡山员给他们在一艘飞艇前拍了一张全家福。闻思修轻轻揽着妻子,尹辛宜抱着包裹着儿子的襁褓,对着镜头微笑。
那天夜里,他们出了楼门,来到停艇坪上,等着登上那艘庞然的“猫头鹰号”过境客艇。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这看似再平常不过的一夜竟也危机四伏——厄运就像盯上了闻家一般,一路尾随至此,非要将灭顶之灾降到这个猎人世家才肯罢手。
黑暗里,不知来自何方的米贼袭击了前哨站。
混乱之中,尹辛宜紧紧抱着儿子,闻思修护卫着他们,却被一群歇斯底里的山怪冲散。尹辛宜被山怪掳走的一瞬,高高抛出了怀中襁褓,闻思修接住了它。等他安置好儿子,再去追妻子时,发现她已经杳无踪影。
闻思修追入了前哨站外的那片密林。三天后,他失魂落魄地从林中走出来,孤身一人。第二天子夜,闻思修抱着儿子登上了猫头鹰号,前哨站所有巡山员都远远近近地看着他,看着他怀里的襁褓。停艇坪上阒寂无声,没有一个人道别——因为没有人敢在这一刻打扰创巨痛深的猎人。
诺大的客舱内,闻思修坐在靠窗的角落,忠心耿耿的管家闻福离得远远的,哀伤地盯着他憔悴不堪的背影。
汽笛响起,飞艇离地。这一刹那,闻思修,这名以隐忍克制闻名的龙甲猎人,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虎头虎脑的三变嘟着嘴,吧嗒吧嗒咂吮有声,似乎正在品尝自己舌头的味道;他不安分地扭动着软胖的身躯,好奇地盯着伤心欲绝的父亲,咿咿哦哦了好一阵,好似在跟他说什么;三个月大的婴孩哪里知晓世间的悲伤,见眼前这个与他朝夕相处的男人无声抹泪,以为他又在逗自己,突然舞起两手,咯咯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