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砂琉璃》尾行的竹子

12、千年调

　　在雷被的指引下，三人鱼贯进入王陵真正的中心。墓室中央的青玉石座上，一个锦衣玉冠的人背对他们，支颐而坐。
　　“王爷，”雷被恭敬地向那人行礼：“已将他们带到。”
　　“三位，冒昧相邀，请勿见怪。”那人淡淡开口。
　　“你就是淮南王刘安？”韩菱纱饶有兴趣地打量那人，如果他肯转过身来，那就更好了。
　　“正是小王。”淮南王回答着，却隐隐带了一丝自弃的情绪。
　　“书上说，你与八公已经服下仙丹，飞升成仙，难道是真的？”
　　淮南王沉默片刻，道：“你的好奇心倒强，只可惜……”
　　“可惜什么？”韩菱纱笑嘻嘻地道：“世上究竟有没有不死药，有的话不妨送两颗给我玩玩，反正你是王爷，要什么没有？”
　　“放肆！”雷被怒喝道。
　　淮南王摆了摆手，道：“小王请几位来，是有事相询。小王与雷将军在此避世已久，不知世上年月，几位可否见告。”
　　柳梦璃轻声道：“此刻离王爷之时，已过了千余年。人间改朝换代，早已不是刘家天下。”
　　淮南王淡淡地道：“理当如此。天地伦常，胜衰有数，想要自家江山千秋万代，却是痴人造梦了。”
　　“你这王爷倒想得开，”韩菱纱赞同地点点头：“不过我们既然回答了你的问题，你是否也该为我们解一解疑惑，说说自己的事呢？”
　　“不得无礼！”雷被手按剑柄，随时可能出手将韩菱纱击毙。
　　“雷被。”淮南王抬手制止了暴动的将军：“姑娘想问什么？”
　　“你真的是淮南王刘安？你究竟是人是鬼？抑或是妖？你到底有没有吃下不死药，飞升成仙？如果成仙了，你为何还留在这陵墓中？”
　　雷被握着剑柄的手越抓越紧，却在看了淮南王一眼后，放了开来。
　　淮南王轻笑一声：“你的问题倒多，小王应该回答哪一个才是。”
　　“如果能一一回答，那自然是最好啦。”韩菱纱狡黠一笑：“反正王爷你在坟墓里住了一千年，有得是时间。”
　　“也罢。”淮南王叹息一声，袖袍一挥，三人眼前顿时出现了三张石床：“烦劳三位听小王的无聊事，却是委屈了。”
　　“不委屈不委屈，”韩菱纱兴奋地道：“我们是最好的听众，王爷就尽管说吧。”
　　“王爷……”
　　“雷被，事已过了一千年，如今也不怕有人知晓了。”淮南王怅然道：“三位，请坐。”
　　韩菱纱拉了柳梦璃，在石床上跪坐下来。云天河犹豫片刻，来到两人身边，盘膝坐下。
　　“开始讲述前，小王倒想问问姑娘，不知两位对女子与女子之间的情谊，是如何看的？”
　　柳梦璃面上当即一热，韩菱纱则触电似地丢开柳梦璃的手：“还、还能有什么看法，女子与女子之间，无非是姐妹之情！”
　　淮南王缓缓地道：“另一位姑娘……也是这么认为的么？”
　　“我……”柳梦璃神色犹疑地看了韩菱纱一眼，见她目光躲闪不与她接触，不由得咬了咬下唇：“我不知道。”
　　“我觉得，如果看对方顺眼，就可以永远在一起啊。”云天河突然插嘴道：“就像菱纱和梦璃一样。”
　　“天河你……”韩菱纱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什么。
　　这野人，到底知不知道淮南王在说什么啊？
　　淮南王点了点头：“想不到世上却有小兄弟这样明晓事理之人，看来世殊事异，确是不假。千年之前，却是容不得小兄弟这样的想法的……”
　　“小王刘安，乃是高祖皇帝之孙。先父刘长，废王而死。小王十六岁承袭王位，开始治理淮南。小王自幼不爱儒法之学，而偏好黄老，半生时光，几乎都用在炼丹求仙一事上。”
　　“是时淮南国中有八位贤人，随跟小王求仙问道、寻访方士。小王当时也算颇有名望，很快，门下便聚集了各方慕名而来的方士，每日焚香打坐，读书炼丹，好不快活。可我想不到，其中一个方士，竟会成为小王一生不能释怀的心结。”
　　“那个方士，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么？”云天河奇道。
　　淮南王摇了摇头，语声艰涩：“不是她对不起我，却是我对不起她。”
　　“她是我第一批招募的方士，从那时起，她便陪在我身边，整整十年……我门下的方士来的来，走的走，她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我。”
　　“王爷所说的方士……莫非是个女子？”柳梦璃似乎想到什么，轻声问道。
　　淮南王沉默良久，点头道：“不错，她……是个女子。起初，当我数年炼丹不成，门下方士几乎散尽之时，她留了下来；当她的师兄弟与我反目时，她亦留了下来……小王当时并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执着。到后来，小王渐渐年长，才明白，她对本王的感情，并不只是门客与主人的感情……”
　　“那么，王爷对她，可曾有过那样的感情？”
　　淮南王惨笑起来，笑声说不出地凄楚：“小王并非草木，焉能对她十年的深情无动于衷？可是……可是本王却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为什么？”韩菱纱忍不住道：“你若是喜欢她，就娶她做妃子呀。”
　　淮南王沉默着，没有说话。
　　柳梦璃轻叹一声：“只怕王爷与那方士的感情，是为当时所不容的。”
　　“你……知道了？”
　　“若梦璃没有猜错，王爷，其实是女儿身吧？”
　　“什、什么？！”韩菱纱大惊失色：“这、这怎么可能！”
　　“姑娘果真聪慧过人，”淮南王轻叹一声，掩不住赞叹：“不错，淮南王刘安，实为女儿之身。”
　　韩菱纱张口结舌，看着淮南王修长的背影，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小王当年隐瞒身份，自有一番曲折。数十年来娶妻生子，亦是掩人耳目，不曾给他们一丝一毫的关心，最后众叛亲离，也是罪有因得。”
　　“王爷最终……可有将您的身份告诉那方士？”柳梦璃仿佛预见到了结果，却又带了一丝希望地问道。
　　淮南王长叹一声：“小王当年放不下自己的道，亦放不下王爷的身份，更加没有与世间礼法作对的勇气。这十年，小王强迫自己不对她的深情作出回应，却卑劣地舍不得疏远她，最终……令她恨我入骨。”
　　“那一日，我们炼了许久的仙丹终于出炉，她很高兴，说是要与我一同服下，共同升仙。那日，我本该察觉到她神态异常，但我的心思全被仙丹所吸引，以至于大错铸成，无法挽回。”
　　韩菱纱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日我与她同时服下丹药，我只感身轻骨酥，仿佛全身上下都被洗涤过一遍。可她服下丹药后，却七窍流血，猝死当场！”
　　“啊！”韩菱纱惊呼一声，柳梦璃捂住了嘴，都是一副惊骇绝伦的样子。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她将其中一枚丹药换成了剧毒，本想毒死我以解心头之恨，却最终……不忍下手，自己服了下去。”淮南王悲笑道：“可笑我到那一刻才明白，什么权位，什么长生，全都不及眼前人重要。我太自信，自信到以为自己纵使无所表示，她亦永远不会离开我，却不知，她比我想象得还要执着……原来，我从未了解过她。”
　　“王爷……”雷被低唤一声，语音哽咽。
　　“后来……我心如死灰，此后一直过着不似自己的生活，以至于最后众叛亲离，差点横死……她死后，我便征发民夫，建了这座陵墓，将她葬在其中。淮南废国后，我便携雷将军隐居陵中，再也不曾出去。”
　　韩菱纱看了雷被一眼：“可是我听说，当年告发你的，不就是雷将军么？”
　　淮南王摇头道：“雷将军没有背叛我，反而在我临死之际，救了我一命。”
　　“那……当年你们炼出的，果真是不死药了？”韩菱纱有些急切地道。
　　淮南王道：“不错，我与雷将军正是服下了不死药，才得以苟活至今日。”
　　韩菱纱疾声道：“那药……可还有剩余？”
　　淮南王道：“当年她所炼的，仅有两枚。更何况……凡人虽得长生，却不得与心爱之人相守，似我这般，苟活千年，却如行尸走肉，又有何益？姑娘大好青春，有良人相伴，又何必执着。”
　　韩菱纱黯然道：“你不明白……我寻不死药，不是为了自己……”
　　淮南王叹息一声：“愿姑娘珍惜所有，莫要悔恨终生。”
　　“多谢教诲。”韩菱纱勉强一笑。
　　柳梦璃定定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云天河道：“王爷，你跟我们一起出去吧。这里没吃又没喝，一定无聊极了。”
　　淮南王失笑：“小兄弟，多谢你的关心。可惜我千年前入陵时，便已打算此生不再离开。”她叹息着，似乎有些惘然：“小王话已说尽，雷被会送你们离去。你们去后，我会命他将王陵封死，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进来打扰我们了。”
　　“王爷，你……”柳梦璃欲言又止。
　　淮南王疲倦地挥了挥手，似已懒得再说话。
　　“三位，请。”雷被伸手在石壁上一按，一道门现了出来。
　　“王爷，我们告辞了。”柳梦璃向淮南王福了福，三人跟着雷被离开了墓室。
　　淮南王一动不动地坐着，远处传来机关发动的声音，许久之后，地下重归平静。
　　脚步声响起，雷被慢慢走了回来，躬身道：“王爷。”
　　淮南王没有说话。
　　“王爷为何要与他们说这些？”
　　淮南王幽幽地道：“我能看出，他们之中，有人与我当年一般。我只希望我的经历，能对她们的将来有所助益。”
　　雷被铁一般的大汉，竟也叹息一声，说不出话来。
　　淮南王缓缓站起，转过身来，一头黑发之下，是一张俊秀绝伦的面容。但见她面色沉静，走进了一条甬道之中。甬道尽头，是一间并不宽敞的墓室，墓室正中，放着一具没有合盖的玉馆。
　　她来到玉棺前，俯下身，轻柔地抚上棺中女子惨白的面。
　　“转眼……已过了一千年……”
　　“你没有变，我亦没有变，只有时光在变……”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青灵，你放心，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身后石门缓缓合上，将她的低喃掩下。那双深情的眼睛，却不曾看见，黑甲将军面甲下痛楚的神情。
　　吾亦不会离开您的，不论多少年……

作者有话说

　　一个小故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