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
阿斯特丽德公主在她盛大的订婚仪式当天得了失语症，最好的宫廷御医诊断后宣布他们能力有限，爱莫能助。
这消息让整个布罗肯大陆都为之叹息，更让她所在的蒂卡兰德王国陷入阴云。
阿斯特丽德是美丽娇艳的五月花，是声如天籁的百灵鸟。自她十五岁那年在成人舞会上崭露头角，邀请函和求婚书便如雪片一样从大陆各地飞来。她的父母，蒂卡兰德的国王和王后精打细算，最终为她选择了奥尔邦因王国的太子多米尼克当未来夫婿。
奥尔邦因王国在大陆东部诸国中，是数一数二的繁荣强盛，又是蒂卡兰德王国最重要的商业伙伴和盟军，跟它联姻稳固友好关系，对蒂卡兰德来说百利无一害——至少蒂卡兰德贤王伊坦和贤后卡娜莉亚是这么认为的。因此，阿斯特丽德和多米尼克的婚约敲定之后，他们有多开心，知道这桩婚约有可能因为阿斯特丽德失声而作废，他们就有多忧虑。毕竟，多米尼克是在听过阿斯特丽德的歌声之后才决定求婚的，他直言自己患有严重的睡眠障碍，需要最美妙的声音来治愈。
幸好，奥尔邦因王室并没有就此解约，他们和蒂卡兰德王室联合起来，四处寻访名医，表示一定要让这位准新娘恢复她的天籁之声。
在自己的家族和未婚夫家族奔走劳碌时，阿斯特丽德倒是享受起了她难得的清闲。
在订婚宴上发现自己失语时，阿斯特丽德情绪崩溃，当场不顾仪态地逃回寝殿，此后两天闭门不出，哭得天昏地暗。她想尖叫，想嘶吼，想质问命运和诸神为何让一个本分的淑女失去她最珍视最骄傲的天赋，可她竭尽全力也无法把那些堵在喉间的话说出，只能像疯子一咬牙切齿，张牙舞爪地重复着几个无意义的单音，让词语和句子都倒流回肚肠，发酵成更为幽深黑暗的怨气，挤占了所有进食和玩乐的欲望。
但是，当她惊觉自己居然因为这场病，两天不用穿闷热勒人的鱼骨束胸衣外出行礼，不用踩着尖细如刀的高跟鞋如履薄冰地步步生莲，不用字斟句酌地根据不同场合说不同的话，也不用再应付订婚以来没完没了的礼仪特训和亲眷来访，她豁然开朗，只觉她的世界一下子明亮起来。
为了继续享受这难得的特权，阿斯特丽德继续假装悲伤。她以笔代口发下命令，除了她的两位贴身侍女，所有人都不得随意打扰她在寝殿内的清修和祈祷。
遇到躲不过的来访，她就穿戴得体，在寝殿内的神坛前摆出一副心如死灰模样，让人不忍对她苛责更多。没有外人时，她就拉着那两个一起长大，亲如姐妹的贴身侍女梅黛拉姐妹，一起脱掉束胸衣，穿着宽松的睡袍在柔软的鹅毛床上跳舞；卸掉沉重的首饰，毁掉精致的发型，用柳条和鲜花随意编织编织点缀对方的长发；坐在地毯上猜字谜，玩纸牌，玩累了就当场躺下，指着天窗给飘过的每一朵云取名，每个名字里都不能有重复的字，谁先重复谁就算输。
她最喜欢的游戏就是闭着眼把餐盘里所有食物随意搅碎，混杂在一起，然后用一种她自己创造的，只有她知道的语言默念:现在你们平等了，自由了，也融合了。她会虔诚地把这些怪异的混合物吃掉，然后觉得浑身充满力量。
但这种双面生活持续了半个月，阿斯特丽德渐渐生出厌倦。她获得的自由只局限于她小小的寝殿内室，即使是最放肆时也得在一旁准备好会客的礼服头饰和化妆品，提防着要有客来访。她徒然看着窗外的灿烂春光，向往地图上的广阔山河，却不能去拥抱它们，甚至连这种美丽的向往，甚至连她因病获得的小小自由，她都不能去歌唱，不能用她最喜欢的方式去抒发。
父王母后，还有她六个哥哥的安慰，都不能让她更好受，反而让她更焦躁。他们不断提醒她，要有信心，她不会被放弃，她未来的夫家也在耐心帮她走出困境，成为那个可以用优雅仪态和天籁之音取悦所有人的完美公主。但是他们从来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嫁给一个阴鸷粗丑，将两任妻子都虐待致死的男人。
卷土重来，变本加厉的痛苦和无处排解的愤懑，让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稳定。打碎杯子，撕毁窗帘，推倒桌椅，把衣柜里所有衣服都扔在地上，用尖尖的指甲划烂壁画上庄严神像的脸，用精致的礼服鞋疯狂敲打自己的头，把墨水泼到地毯上，泼到廊柱上，泼到床上……她做这些时，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身体不受控制，被肚肠中开始腐烂，孵化出魔鬼的那些诅咒语句牵着走。她发不出声音，但是身体中仿佛有个黑洞，在她每一次运足力气张嘴，试图尖叫无果之时，都扩大一点。
她尝试用食物填补身体中越来越大的黑洞。牛排，烩鸡，羊腿，血鸭，烤兔，鹅肝，蜗牛，生蚝，猪血肠，洋葱圈，炸薯条，卷心菜，蛋奶酥，蓝莓布丁，栗子蛋糕……她把能想到的食物名字都写下来，不断地索取，看到餐盘上的食物满满当当，她才有片刻的安全感。只要还能吃得下，她就不断进食，不顾仪态，不顾身材，哪怕因此被父王母后严厉训斥——她内心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吃吧，把自己婀娜纤细的身姿毁掉，奥尔邦因不会接受一个臃肿的太子妃，这样你就能解脱了。
但这样的暴饮暴食并没让她变胖，反而让她在半个月后开始厌食。所有的美食在她脆弱的胃肠里都留存不了多久，就会被她翻江倒海地吐出来，没有什么东西可吐的时候，她开始吐绿色的胆汁，暗红的血痰——这还是她失语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喉咙的动静，很痒，很疼，而且干燥如沙漠，喝多少水都无济于事，好像随时要裂开。
她终于是病倒了，这次无需伪装，是真正的面如死灰。她拒绝进食，拒绝治疗，闭眼等死。她的父母，她的哥哥在她床前泪眼婆娑，宫廷御医和宫外请来的名医愁容满面，但她却感觉不到悲伤，反而觉得分外轻松。
绝食第三天，阿斯特丽德从低烧转为高烧，陷入昏睡。
在朦胧的梦中，她听到一阵缥缈的歌声，吸引着她走去。
她循着歌声走到一个巨大的餐桌前。在那里，一身猎装的男人们，正围在一起进食。他们浑身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生肉味，嘴角有着未擦干净的血，脚下铺满了头骨和残骸。
月色如水，洒在身上，透着刺骨的凉，但这也冷不过男人们残酷的眼神和嗜血的笑容。
她感到害怕，感到反胃，牙齿打战，血液逆流，但那似有若无的歌声依然在飘扬，给了她莫名的力量。她没有逃，而是继续缓慢地，无声地向歌声的源地——餐桌中心的餐盘走去。
那些男人似乎看不见她，对她的到来无动于衷。此时她也多少意识到自己在梦里，于是更加大胆，踮起脚，倾过身，伸出手揭开餐盘上的穹顶。
在她揭开穹顶的那一刻，餐盘里的歌声也戛然而止。
当她看清餐盘里是什么时，顿时屏住了呼吸。
餐盘里静卧着一只妩媚的人鱼，正微笑地注视着她。这人鱼有着白玉般的肌肤，冰雪般的鳞片，阳光般的长发，深海般的大眼。她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存在。
最让她震惊的是，这人鱼竟然跟她有着一样的面孔。
她应该害怕的——她一直听说，人鱼会诱惑男人走向死亡，诱惑女人走向堕落，是邪恶不祥的妖精。
但她却觉得无比亲切。
她好像等这一刻等了很久很久。
人鱼张开嘴，做出歌唱的口型，却没有发出声音。
但阿斯特丽德听到了……那段响起在她心里的旋律。
在那古老而空灵的传承之歌中，她领略了人鱼的秘密。
她们承载着大母神的心愿和力量，用幻术和歌声救济她受苦受难的女儿——她们循着女子内心的哭声和呐喊而来，为世间每一个沦为牺牲，任人宰割的女子而来，带走不愿被吞噬的祭品，惩罚以食女为乐的屠夫。
只要接受人鱼的祝福之吻，就能成为人鱼的同谋，成为新的人鱼，获得制造幻境的能力，获得蛊惑人心的歌声。
而人鱼的传承之歌，只唱给被困餐桌，渴望逃脱的女子听。这歌声美丽却苍凉，缥缈柔美，也充满力量。这歌声讲述了母神力量衰弱，被困深渊的历史，也传授了母神留给她女儿们的秘咒，蕴藏着至高无上的力量。
阿斯特丽德热泪盈眶，泪水如洪，冲散了她心里最后的犹豫和怯懦。
她向人鱼无声地，坚定地点了点头。
人鱼也点了点头，笑得更加灿烂，她顺着如水的月光，向阿斯特丽德款款游来，在她额前印下祝福之吻。
一吻结束，阿斯特丽德也从梦中醒来。
面对床前围绕的亲人，她嘴角挂着甜美乖顺的微笑，就像她没病之前表现出来的那样。
她恢复了自己声音，甚至比她原来的声音还要美妙。
“谢谢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
“让我来为你们唱一首歌吧。”
阿斯特丽德唱起了众人从未听过的歌。
他们沉浸其中，如痴如醉，完全没感受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修改了记忆和立场。
阿斯特丽德公主在忽如其来的失语症康复之后，撕毁了和多米尼克王子的婚约，这一匪夷所思的决定得到了蒂卡兰德王室的一致支持。多米尼克王子带着军队和使臣气势汹汹地上门问罪，却在听到公主的歌声之后解下配剑，宣布自己和自己的军队以后都是她的终身奴隶。
这消息让整个布罗肯大陆都为之惊疑，认为阿斯特丽德公主一定是重病时被邪恶的人鱼趁虚而入，占领了灵魂。
但公主并不惧怕这些流言，因为她不仅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还得到了人鱼的祝福。
她还会唱更多，更多的人鱼之歌。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