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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恩重如山(三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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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劝我‘车杂而乘之,卒善而养之,是谓胜敌而益强’的话吗?”萧愈明的视线平静地放在桌上。
萧从不喜欢翻书,但萧愈明知道他案上放着兵书。
“《孙子兵法》集兵法之大成,千百年时间验证,无数名将称颂,比我们这些只活了几十年的人可靠得多。”
“可北牧人不值得善待。”萧愈明走上前,被雨水淋得湿白的手指挑出那本书,“书里也说‘杀敌者,怒也’,若非靠着仇恨与愤怒,我们如何赢到现在?‘兵贵胜,不贵久’,草原是北牧人的地盘,天靖军拖不了,也不能拖。杀伐果断,才是你该做的。”
萧从反问:“我若不杀伐果断,你何来兵动达善和豹戈?”他将书按在萧愈明胸口,看着那双冷漠的黑瞳,“只是不乱杀,不是不杀,这二者的区别你明白吗?”
振武之名,不是规劝恶人的大善人能有的。一个将军,又怎么可能不沾血?
“我怎么会不明白,你刚才还是去放了那些各部老弱,不是吗?”萧愈明道,“可战场不需要那么点怜悯,今日你就算对他们怜悯,明天,他们只会庆幸有机会把刀子插进你身边人的肚子。”
灯光在眼前一晃一晃。即便是铜墙铁壁,寒风也总能找到裂隙,动荡被护着的灯火。
萧愈明眸光闪动,再说时话多了起来,“如果一个人想给你看赏善罚恶的故事,那天下自然是公理作宰,牛头可以奉上账簿,马面可以拿着量秤,每一个人一生的善恶都有奖惩,每一颗人心都能查出个红黑轻重,连阎王殿的牌匾上都可以写上青天明月,那时又何必纠结真不真实。躺下,公义自明,仇冤自平。”
“但我们身处人世之中,在战场之上,没有牛头、没有马面、没有阎王,在这,甚至都不知道下一刻是不是就是自己没命,这种时候,别提什么人性!”
萧从拧紧眉,拍在萧愈明肩上,残雨飞溅,冷,却又像有什么东西在脸上烧灼。但他还是说:“越是身处这种时刻,越不能杀红了眼,越不能固执冲动……刀见刀,血见血,你这样不计代价,伤的不仅有敌人,还有我们天靖的士兵。杀得兴起,见血越多,你就看不清其他东西。”
“可见血,难道是我们自己选吗?”萧愈明拨开萧从的手,眼睛静静地看着萧从质问道,“你是振武上将,不是有个藏书阁吗?你应该明白,‘壮志饥餐胡虏肉’不是文言修辞,是人与人之间的恨,是战场上的真实惨象,是即便面前是个恶鬼,你都要去啖其血、吃其肉、挫其骨,是即便丢了兵器,也要用牙齿咬掉他的喉咙,撕出他的内脏!”
“在这里,人性的恶和残忍早激发出来了,什么礼义廉耻,什么善信道德,全都是扯淡!一睁眼就是血肉相搏,各种尸体碎肉、各种嘶吼挣扎,没有人有空安慰你、开导你,杀人是唯一的宣泄。这样扭曲的环境,每个人都在崩溃边缘,每个人都在厮杀中变成了疯子,不正常在这里是一件多正常的事!”
那本兵书掉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他看着萧从:“世道逼人,身不由已,没人愿意变成疯子,没人愿意手上沾满人血。”
葫芦太闷,看来是心里藏了太多太多。萧从沉默,弯腰去捡书。
“不掳掠己方已是王者之师,你对自己人太严苛,而又对敌人太宽容。从前种种,恰恰证明宽容换不来好果。林烁救了那个西夷小孩,可结果呢?林烁送了命!张宴海没能杀掉北牧人,北牧人就能侵犯到歧州,就能和西朔合谋,最后张宴海身死,林明身死,林熠、林黎——”萧愈明手握成拳,用力得指节发白颤抖,“这个道理,你当了这么多年将军还不知道吗?你拿你的仁慈,慷的谁的慨?你想过吗?!”
“你还要多少天靖子民枉死?”萧愈明道,“慈不掌兵,萧随安!”
天靖历来同辈以称字为尊,以直呼其名为不敬,萧从没想到有一天轮到自己反过来。
萧愈明黑色的瞳孔如同深渊,其实并不冷漠,恰恰是狂风暴雨一样的东西太多,酝酿时便吸引人不自觉去求知,像是一个陷阱,又像是困在下面,因捕兽夹而发出凄厉的呼唤。在陷阱下,他说了那么多,愤怒、仇恨、哀凄、后悔全揉在一处,数着旁边具具陈年的白骨,但有一具离自己最近的却刻意忽略了。
萧从拍了拍书上的泥,忽然问:“你记得我们来这的目的吗?”
“我该问你。”萧愈明说,“你是来打仗,还是来过家家?”
“你说的没错,我们与北牧之间血债无数,不应仁慈。”萧从低头把兵书扔回桌子上,他没什么好习惯,桌上向来乱糟糟一片,书一扔,埋进了纸堆里。但不意味着他想找到的时候,会手忙脚乱一团浆糊,恰恰相反,他只要想找,随手一抽就能拿出。
更何况,大多数时候,他其实并不需要翻书。直面一场一场战争,比任何言辞书墨都来得印象深刻。
“但我们的目的,不是来杀人,我们是来阻止杀人的。”
萧愈明倏然转头,眼睛里满满的疑惑。大约在想是自己疯了,还是萧从傻了。
“冤冤相报,仇恨绵延了几十年,死的天靖人和北牧人数不胜数。振武不是兴战,振武的目的是止戈。我来这,不是要为战争添一把火,是要结束两国的战争。”振武上将眼睛映着火光,在萧愈明眼睛上那么寒凉的光,原来也可以那么炽热。
“有人在的地方,恩怨永远不可能平息。”
“那是后人的事,后人该自食其力,在家吃老本算什么事。”萧从口气轻松,又转瞬沉下:“不需要永远,但我在的时候,眼里容不下沙子。”
“你愿景虽大,但怀仁善待,却难实现。你只会走上给敌人递刀的老路。”
“我并非无底线宽容对手,只不过不杀一些没必要的人。”萧从严肃道,“今日你难得能敞怀多说,那我也不吝解释。从头说起——你屠了达善和豹戈,一来减少北牧兵力,二来不致分军中粮草,三来威慑北牧众部,尤其是那些附近的小部落。是这样考量吧?顺便四来可以刺出他们包围。”
“……是。”
“有些对,有些不对。”看见萧愈明疑惑的眼睛,萧从说:“兵力会减少,粮草不会被分,但做不到威慑北牧众部,至少吓退那些小部落不行。你也知道‘杀敌者,怒也。’若小部落无所依仗,或许会害怕。但北牧不止这两个部落,于是,他们会愤怒。天靖军就像沾了血腥味的鱼,豹戈和达善之死,只会引来源源不断嗅味前来的小部落。他们报仇心切,如同触底反弹一样疯狂。”
萧从说这些话时,从容得如同抽书,“你也要知道北牧不止达善和豹戈,能和勒胡儿合围还有许多部落,光五大部落就有鸿都部和乌萨萨克部至今不知如何谋算。”
“再说你冲动的事,这样大的雨天,这样多的死人,你考虑过没有,一旦有疫病蔓延,你又该如何应付?你问我要多少天靖子民枉死,那你是否考虑过天靖士兵的性命?”
萧愈明陡然一怔。
“愈明,我不会劝你放下仇恨,一件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如何能劝别人?”萧从说,“但冲动解决不了问题,死的不仅有北牧人还有天靖人,在战场容易疯容易死,但不该死得如此莽撞。”
萧愈明苍白的唇紧紧抿着,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镀着灯火的眼睛渐渐黯淡。
他本来就是只落汤鸡,如今更是耷拉脑袋。
“咳咳,也没全错……至少达善和豹戈得以解决。”萧从再一次把干衣服拿到萧愈明面前,“去换衣服。”
见萧愈明不动,他决定自己动手,边叹了口气说:“以后多与我商量。”
“……我们只有一个目标,不让代代,都怀着这般深重的梦魇。”
萧愈明接过了衣服。
……
萨勒得知达善和豹戈的事时,摔尽了案上的东西。可屋漏偏逢连夜雨,糟心的事远不止一件,紧接着听人禀告,他的好大哥萨节擅自离开神都,前往鸿都部。
有心之人去多事之地,王爷去对皇帝有意见的大部落,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萨节一个人策马而去,他迅速命令乌萨萨克的木迪率兵去追。
“一定要在攸水河之前抓到他!过了攸水河就是鸿都部的地盘。”
他毫不怀疑鸿都部会跟他反着来,他要他们交出萨节,他们只会把萨节藏得更好。
木迪领命去了,他依然忧心忡忡。
萨节怎么会突然行动?还去鸿都?他心里一沉,鸿都部向来和老王爷哥萨要好。
他想起老王爷临走前跟萨节的耳语……这个大伯对他继承皇位,向来颇有微词。上次战乱之机,没能阻止自己的行动,这次能安心启程离开?能什么都不做?
“陛下?”看着萨勒的脸色逐渐变得可怖,勒合戈战战兢兢问。
萨勒回神。
“陛下……到神台了。”勒合戈声音很轻,一时并不像提醒对方到了地方。
没办法,上次陛下可是盛怒出来。他有时也会想不通为何还要再来。
今日雨暂停,月白的巫师服在太阳下散碎微光,少巫师单薄瘦削的背影依旧存在于祭祀圆台上,不过身后多了大巫师——少巫师的徒弟。
大巫师跟在少巫师身边,穿着朴素。他的脸平淡得让人记不住,但微笑时,每个北牧人都夸赞他的亲和。
他们似乎在画些什么。少巫师蹲在地上,素白的手指从墨斗中拉出饱吸墨汁的线,大巫师上前恭敬地接过尾端。然后二人蹲在不同的地方,将线压在地上,提一下绷直的线,地面就留下了笔直的墨迹。
大巫师见他来了,颔首打了个招呼,自觉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