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和将军》岂不想想

24、恩重如山（十三）

　　黑夜滑入平凉，赵谐问完话，就叫宋时回去好好歇息了。

　　屋子里，铜灯上的一撮光不安分地晃动，暖黄的光影也随之在信纸上骚动起来。赵谐将信纸上下看了几遍，重新平整折好收回信封里，压在书下，才决定回房休息。

　　门一推开，一阵风便趁机溜进屋子，路中间鼓动起赵谐的大袖，让昏昧的影子显得孤冽。

　　孙含章抱怨他办公总是忘了时辰，这点赵谐确实难以辩解。比如眼下，他抬头看了眼天幕，浓云遮蔽了明月，隐秘的光线无法告知他月亮在哪，也就很难判断现在是什么时辰。

　　赵府人少，做饭的婶婶每日傍晚就回家了，管家年老早已入眠，桃生和宋时还小也得好好休息，所以连打更的人都没有。而院落重重，大路上的打更人，就算架起大鼓也无法将声音传进。

　　府院里空荡荡，极其安静，连路过的风都开始停驻，徐徐入眠。

　　忽的，一声坠地的破碎声传来。赵谐看去，地上突兀出现些碎裂的瓦片，一声猫叫声后，黑色的小影子诡矫地跃出院去。

　　是调皮的猫打碎了瓦片。

　　赵府没有养猫的习惯，但别家的猫不时就窜过来骚动一番，因为赵府没什么人驱赶，便越来越肆无忌惮。

　　赵谐拢了拢衣襟，感叹一句自己也该休息了，这夜晚就留给这些黑夜的小客人吧。

　　转身踱步离开。暗色的瘦直背影渐行渐远，如同水一般融入暗夜。

　　许久之后，无人发觉的暗角，窥伺的风动了起来，推开了门，从缝隙中溜了进去。

　　悄然出现的黑影摸索着桌上的东西，一一越过笔墨、宣纸、书籍，然后翻动书籍上下。终于，书籍间隙，露出刚才赵谐看的那一封信件。

　　黑衣人顿时一喜，凑近看了看信封，勉强可以分辨出“零州”“吾兄”之类的字样。于是拿起信件，就要离去。

　　“想走？”

　　黑衣人刚推开门，一柄寒剑就迎上来，抵住脖颈，有人轻喝一声。

　　什么时候竟有人站在了门外？黑衣人一惊。

　　“你是谁？”那人从侧边走出来，手上还稳稳地拿着剑。夜幕下借着奢侈的淡光，还能些许分辨脸。

　　这竟是赵府的护卫！赵府的人早已被摸清，黑衣人暗中观察赵府的人时，将脸记得滚瓜烂熟，毕竟就那么几个人想记不住都难。只是这护卫平时也没什么存在感……

　　赵府的护卫怎会在此？黑衣人不禁后撤一步，心下暗暗一惊。难道……

　　“总算是来了，大人说得果真不错！”赵浩嘴角上扬，带着些了然，“那么关心我们大人，等会儿你就看到了。”

　　杀手默然。

　　“我上次一时失察已经让你们得过手，这次岂会放过？”赵浩一手从黑衣人手里抢过信件，“走！现在跟我去见大人。”

　　“劝你好生跟我们大人交代清楚，尤其是你幕后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赵浩轻喝着劝道，人站在黑衣人身后，推着对方前行。

　　剑无情地抵着黑衣人的脖子，压上去便有浅显的黑痕。那是血迹。这是在警告黑衣人，只要他擅动，锋利的刀刃就会毫不留情地划开他致命的动脉。

　　“这位兄弟何必呢？”见状，那杀手开口，“得饶人处且饶人，赵府这点势这点人，来日或许兄弟的性命都保不住，不如现下放了我，也给自己留个后路？”

　　赵浩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又用力地推了把他：“快走！莫让大人等急了！”

　　黑衣人被推了一个趔趄，眼中闪过暗色，竟梗住，埋头停步。

　　“还不快走？”赵浩威胁道：“小心送进大牢后多吃些苦头！”

　　谁知黑衣人还是不动。

　　赵浩刚想开口，耳朵一动，极细的瓦片声涌来。

　　黑衣人猛地向后一撞，瞧见赵浩失衡的剑，外鞭腿一脚踢开，“哐当”一声后，黑衣人已退到院中。院落不大，出路在撞到门框的赵浩身后，然而该考虑逃走的不是黑衣人，而是赵浩——

　　在月光偶尔从云后偷窥，又惊吓躲回去的间隙，参差错落的黑衣影子们在瓦檐上站了起来，列阵一般，完全不惧于暴露自己，甚而十分有威慑力。

　　他们落脚极轻，从瓦片上跃下时比猫轻巧许多，赵浩能听到细微的声音，不过是因为人数太多，高高瘦瘦十几名黑衣人悄然围了过来。

　　赵浩一惊，骤然明白了刚才的黑衣人的镇定。

　　这些黑衣人原本就蛰伏在各处，如隐形在草中的毒蛇，只等其中一个一击即中，便悄然离去。若是计划被发现，他们也毫无畏惧，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倾巢而出的毒蛇群。

　　毒蛇集队而行很容易被发现，然而赵府有一个很致命的缺点——人太少。

　　十几个黑衣人围住赵府唯一的护卫。

　　赵谐低估了他们对零州来的信的重视程度，也预估不到他们做事的不惜代价。毕竟，上次是为一封信，这次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命。

　　赵谐清空房子又不聘请新人，不想要新人只想留存与他父亲相关的旧人的举动，给他留下弊端。

　　赵浩屏息观察这些人，他们环绕他如同鬼魅，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此时呼喊和不呼喊，好像都不是一个好选择。

　　京城的千家万户正闲闲地往梦中眠好，打更人路过也只是扫一眼赵府肃然紧闭的门，然后敲了一声锣示意时辰，打个哈欠，无事一身轻地准备回家洗澡。没人注意到这空旷少人的府院内发生了什么，即便呼喊，偌大的府院也穿不出去声音。

　　而呼喊，是引来在灯火通明处坐等的御史大人，还是安眠的老管家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宋时、桃生？

　　“还在等救吗？”一个黑衣人站了出来，嗤笑一声，“我劝你不要想巡视的京卫军，也不要想刑部的那些小卒，你现下可指望不上他们。”

　　这就是人少的弊端。因为人少，他们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里都摸清——将每一个人都摸清。

　　“将信交出来吧，刚才我手下人说的还作数，兄弟给自己留条后路。”黑衣人轻慢地笑。

　　赵浩这才看清黑布之间，他的眼睛异常锐利，估计是个领头人。他注意到对方提及信的时候极其小心，灵光一闪，主动将信掏了出来。

　　那黑衣人双眼之中，喜色顿生，激动得话如涌泉：“兄弟，或许我可以只看看，若内容如意，到时候再复原放回去，神鬼不知，你在赵府继续做着护卫，御史大人也不会知晓，又为自己留了条后路，何乐不为呢？”

　　“想要大人的信？”赵浩四向扫了一圈。

　　“当然。”黑衣人喜上眉梢。

　　“怎么老是要看我们大人的信？”赵浩似乎在埋怨，嘴角一勾，另一只手掐住方形信件的另一端，“你们背后的人那么想看，不会直接跟我们大人说吗？要是哪位同僚的话，我们大人人很好的，或许会考虑直接给呢。”

　　他说得这样和善，但所有人脚步一顿，黑衣人声音都紧张起来，手不自觉伸前阻拦，紧盯着赵浩的手，咽了咽口水说：“你想做什么？”

　　“反正大人已经看过了，撕成小碎片应该也无人在意。”赵浩说得漫不经心，眼中却荡着令黑衣人害怕的笑意。

　　“你想死吗？”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反转，明明这小护卫独身站在他们十几个人当中，才是劣势，居然反过来被他要挟，黑衣人有些不可置信：“现在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撕了它，你就没有任何保障！”

　　“那又如何？反正我不撕，你们还是会杀了我才对。”赵浩无所谓道。

　　“你若将信交给我们，我们绝不会杀你！”黑衣人赶紧劝阻，“你是赵府护卫，若成了我们的人，我们就在赵府中有了内应，行事也方便得多。”

　　赵浩眼睛一利，就在黑衣人以为他要提刀反抗时，赵浩沉声道：“真的假的？”

　　黑衣人没反应过来，一时卡住。

　　“还有什么好处？”赵浩继续追问，眼中似乎闪着渴求的目光，“真的假的？”

　　“说一不二！”黑衣人当即点头，“我说话算话，你若入我锦……你若入我门下，算今日的功劳，小官一当，小酒一樽，起码荣华富贵是有了！”

　　“哦？”赵浩眼睛流转。

　　“我们后面可是不小的势力。”黑衣人循循诱导，“即便是个七品的县令，也得常常对我们点头哈腰，不比你这赵府的小护卫强？”

　　赵浩低头沉默片刻，最后松了手。

　　黑衣人一笑，示意旁边的黑衣人给他拿信，他从身旁的黑衣人手中接过信，却没急着拆开，而是又暗暗递了个眼神。

　　赵浩正在看他，谁知旁边的黑衣人突然出手，猛地撞上赵浩，趁他痛呼之时，十几柄刀剑已齐横在赵浩脖子。赵浩低头一看，之前被他挟持的黑衣人故意用了力，刀划开了个口子，“你什么意思？说话算话呢？”

　　黑衣领头人嘲讽的笑声，简直是抑制不住，笑了一会儿才有空开口：“就是这个意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反正赵大人已知我们来了。”

　　说完就不再理赵浩，黑衣人利落地取出信，振荡开纸，借着微光读信：“大军，已过巫州……几日后，萧将军，或与，北境愈明将军汇合……巫州知州敬启。”读到最后一惊，“怎么回事？！”

　　黑衣人愕然。这封并不是零州来的信，只是巫州知州通知大军的动向。

　　赵浩一嗤，脸上露出笑来，将话还了回去：“就是这么回事。”

　　黑衣人脸色一暗，一定是赵谐事先安排好的，顿时一股被戏弄的恼火上头，“找死！”一个眼神，身边的黑衣人们拿刀就要劈下。

　　“别玩了。”突然出现的声音如同骤然开门的风。

　　院门的路上，板正的身影隐隐站在黑暗里。御史大人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