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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真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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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站在石阶上,远眺苍翠的峰顶上鲜艳的塔尖。道旁古松阴翳、鸟鸣上下,暖风醺然,一时间我竟忘了此行的目的地。
我要去做什么?
我悠然一笑,拾阶而上。粗糙的鞋底摩擦着古老的青石,恍若走过无数次的道路在脑中愈发清晰起来。深山中传来阵阵朦胧渺远的钟声,仿佛冥冥中的指引,使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突然,我顿住了动作。不觉间路已尽,前方唯余莽莽榛榛。我像一位虔诚的朝圣者,义无反顾地踏入深林。翠蔓碧苔、野瘴青霭,我拨开层层叠叠的灌木,踏过郁郁葱葱的乱草,任凭尖锐的荆棘划破袖口,洁白的袍角染上泥泞。
终于,我停了下来。
一座深藏在山中的寺院,毫无保留地向我露出了它宏伟的真容。
2
飞阁流丹,悬瓦莹黄,薜荔蒙络,苍苔悄攀。
我从未见过如此美轮美奂的寺院,更未想过这样的她竟会如此沧桑。高大的墙壁仿佛昨天刚刚漆上鲜红,高扬的檐角上,鸱吻却已无法挣脱密密麻麻的藤蔓的束缚,被牢牢禁锢在方寸之间。紧闭的寺门前,惟妙惟肖的金刚圆瞪双目,注视着意外的来客,而石阶上的青苔,俨然已布满了台面。
古老的伽蓝流淌着鲜艳的色彩,被困于不见天日的深山中。
我突然一阵恍惚。
奇怪,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熟悉?
我曾无数次望着交窗的合欢等待么?
我曾无数次对着高悬的藻井发怔么?
我曾无数次向着某人淡然一笑么?
我垂下眼,在无数次后,又向自己淡淡一笑。
3
我站在湿滑的苔藓上,叩响了寥落的朱门。
辅首向不速之客呲出粗长的獠牙,鎏金的铜环沉沉落下,发出几声闷响,惊飞了树上停歇的栖鸟。
一阵从容的脚步响起,由远及近。
古老的木门一声叹息,座神秘的古寺,向我敞开了怀抱。
4
我从未想过,在我之前,竟已有访客来到。
那时,我正庄严地跪在蒲团上,对着面目慈祥的佛陀,双手合十,虔诚叩拜。佛陀含笑的眉目掩在大殿横梁的阴影中,长明灯幽幽地散出光辉。我稍稍抬头,恰好看见佛陀的两手静放在双膝之上,微微翘起的指尖泛着金属柔和的光泽。
他就在这时,无声地来到我的背后。一身黑衣映在佛像金身上,形如鬼魅。
我一惊,慌忙起身,转头看去。
他站在那,身似秋筠,瞳若古井,左腕上缠一条长长的佛珠,神情如入定高僧毫无波澜。右耳上,一枚鲜红的耳坠掩在乌黑的发丝间,更显张扬耀眼。
“真如,”他的声音如他的眼眸般毫无波澜,“我叫真如。”
真是个怪人,我想。
5
转眼间,天气已然微凉。古寺中,藤蔓和苔藓却依旧碧绿,仿佛忘却了时间。而我,亦忘了自己究竟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多久,又该停留多久,只是每日参禅悟道,打坐修行。
大殿清寂,只有阵阵鸟鸣伴我诵经。有时我跪在蒲团上,感到一道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我知道,那是重年。
他总是站得笔直,静静地注视着我的背影。他的轮廓,如雕花窗棂外的翠竹,清瘦笔挺。
“你为什么来这里?”我问他。
他不答话,白皙的手指一颗颗拨动着佛珠,目光平静地在我身上扫过。微风中,他散落的乌黑的发丝飘动着,连同那枚鲜红的耳坠一起,被镀上清浅的晨光。
良久,当我已经快要忘却我的问题时,我听到他回答:“等人。”
那一刻,我竟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悲伤。
6
寒风瑟瑟,远山覆雪。一晃几月,我终于于他点点滴滴的回答中凑出了神秘的一角。我对他更加好奇,急切地渴望着更多有关他的一切。
那天,林表初霁,暮寒阵阵,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我知道,一定有事情将要发生。
我跨出大殿时,一眼便看到了他。
日暮里,他仿佛披了一身夕阳,向我走来。那一瞬间,古寺、佛陀,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如烟尘般湮灭了,只有他沉静的黑眸,在亘古的空间里绵延。
我的心怦然而动。
他走近了,向我伸出手。我恍惚伸手,轻轻放了上去。
那一刻,我听见他沉静而玄妙的声音,像笼罩在天地之间。
他说:“醒来。”
来不及感受那转瞬即逝的冰凉,我看到一点鲜红迸裂,周围的一切随之飞旋起来,彩色的碎片斑驳着飞溯,无数粉尘般的光点从指缝流逝,好像经历过亿万光阴。
我抬头。
是他。
7
原来那不是我第一次见他。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双手合十,虔诚叩拜。
他没有穿那身黑衣,而是一身洁白,周身仿佛披着一重光。他的衣角破损,却仍像纤尘不染的圣人,映得昏暗佛堂熠熠生辉。
他看起来和现在不同,但我又说不清不同之处。
大概是他比现在更像一个信徒吧。
他转过头来与我说了句什么,但我听不清。可我觉得,那句话我分明已经听过无数遍。
多么熟悉的场景。
我记不清在哪里见过。
8
他依旧拨动着一颗颗佛珠。
一颗颗朱红的鲜艳的光影在虚空里湮灭,化作烟尘弥散在无尽之间。
9
无数个他在我眼前掠过,如露如电。
稚嫩的他,成熟的他,凝眉沉思的他,展颜欢笑的他,手捧莲花打坐听禅的他,拨动佛珠口诵真言的他......
无尽的幻影飘转在一片虚空里,望不见来处,亦瞧不见尽处。来不及思考,我只觉我正被那些彩色的飞尘包裹着,如同接受着圣光的沐浴,感受着记忆如潮水般涌进脑海。
醍醐灌顶。
10
我猛地睁眼。
雕花的窗棂外,阵阵清越的鸟鸣浮动在林梢间。我一阵恍惚,却发现自己正静静卧于榻上。
他正端坐于侧,目光沉沉落在我的身上。在他如古井般沉静无波的双眸中,我第一次瞥见一丝隐藏极深喜悦,但随即却被无尽的漆黑掩盖。
他说:“你醒了。”
我方欲起身,却被他伸手按住。我感他的手指不再似之前那样冰凉,隔着衣物荡出滚烫的涟漪。
在他白皙而瘦削的手腕上,那串鲜红的佛珠不见了踪影。
我抬眼,望向他那张平静却无比熟悉的脸,心跳如擂鼓般快起来。
“是你么?”
他一顿。在他的眼中,我分明望见有一种浓稠而沉重的情绪喷薄涌出,似哀伤,却又似无尽的悲悯。
我听进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我,亦非我。”
那双黑眸终归一片沉静。
“他日你自会知晓。”
他起身欲行。我瞥见他乌黑的发丝间那枚鲜红的耳坠,张扬地摇曳着,丝丝缕缕牵动着我的心旌。
鬼使神差般,我一把扯住他的手腕,仰头吻上他淡漠的唇。
他没有抗拒,眸中情绪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掩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无声地,他抬起手。
右耳传来一点刺痛,那枚鲜红的耳坠被他别在我的耳上。
我攀住他的肩膀。
炙热的暖流潮湿而隐秘地涌动,滋生出万千迷乱的情绪与思潮。情欲犹如业火焚身,滚烫地流淌过每一个角落。
一片迷离中,我听到了一声仿若来自虚无天边的叹息。
11
再次睁眼,我和他并排跪在佛前。
膝下,三千世界虚实莫辨,二十八天如真似幻。我缓缓抬头,从佛陀座下的莲台,赤裸的双足,盘起的双膝,敞开的衣襟,一路向上,望向他含笑的眉眼。
那张面孔依旧是慈祥的,却在三十二重天的虚无下显得有些失真。他的口一开一合,玄妙而庄严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笼罩整个法界。
“你可知错?”
我摇头,疑惑与悲哀交织着涌上心头。
“我不明白。”
佛陀悯然低头俯视我,就同俯视三千世界每一粒尘埃。他的眼神是我所熟悉的,几千亿年来也不曾变过分豪,慈悲而漠然。
“你本是□□四禅九天中一枝并蒂莲化生出精魄,为我摘得。”
“生于□□,你本应只存色质,而无欲染。千年前,你却生出情欲。我因此将你投入欲界历经情劫。”
“今日,你可皈依?”
我抬眼。无□□之上,无物无形,佛陀的金身却光芒万丈,似一座大得无与伦比的巨山,巍峨不可撼动。
我开口,微弱的声音逸散于虚无之中。
“不。”
“那便再来一次罢。”
佛陀的神情依旧漠然。他缓缓抬起金身上庞大的巨手。无数时间与空间凛冽地飞向他的指尖,猎猎如撕破三十二重天的飓风。金色的粉尘盘旋着将我包裹其中,生成一方似幻的空间。
12
我看见了他。
不,那是我,是同生同源的另一个我。
我是我的孽缘,我是我的情劫。我和我相伴而生,我和我相依而存。我无法割裂对我的感念,就如我无法断绝对我的情欲。
罡风中,我苍白的手指滴出妖冶的红。我在虚空中用力一扯,一颗朱红佛珠从意识中剥离出来,载着我亘古的记忆。
一颗,又一颗。我的指尖不停拨弄着。每一颗朱红出现,我的幻影便淡上一分,仿佛被那串无比鲜艳的佛珠夺走的光彩与生命。
一百零八颗连缀成串,我用尽最后一丝精魂将它缠上我的手腕。手指触碰到那瞬冰凉的一刹,我看到我幻化出了本体。
那是一枝庞大的并蒂莲花,在这被金光所环旋的空间里不停地旋转、放大,仿佛要冲破宇宙的束缚。我看到一朵莲花迅速地枯萎、黯淡,缩小,最终重新闭拢,在无尽的光年里再一次等待绽放。而另一朵,吸收了与它双生的自己的精华与气运,原本裂开一条缝的花朵迅速张裂,绽放,突出馥郁的芬芳。
突然,周遭飞扬的金色洪流迅速旋转、收拢,化作散落的飞尘排山倒海而来。视野中莲花的幻影逐渐模糊下去,我感觉我被玄妙的物质包裹着,急遽地扯开三十二重天的轮廓。
令人目眩神迷的五彩色斑从眼前向两侧飞逝,耳边风声呼啸不止。不知这样悬停着飞溯了多长时间,我的意识沉沉睡了过去。
13
远黛含翠,遥岑披白。不知又过了多少载春秋,我终于在寂静的伽蓝中缓缓苏醒。
我不记得任何事情,只是朦胧中,我觉得我在等待一个人。于是,望着交窗的合欢,对着高悬的藻井,我痴痴地、静静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终于那一天,我似乎听到了来自虚空的召唤。我起身,跟从着冥冥中的指引走到庭中。
碧绿的池水倒映着我一身黑衣的影子,乌发间那一点鲜红张扬而醒目。我拨动腕上缠绕的朱红佛珠,尘封的记忆霎时潮水般涌入灵台。
于是,我沿着再熟悉不过的小路,穿过走向大殿,无声地跨进大门。
昏暗的大殿里,长明灯幽幽地散出光辉。我静静抬头望去,佛陀的面目淹没在阴影中,看不真切。但我知道那是一张含笑的、无比慈爱的脸。
佛陀的金身之下,我看见一个洁白的身影正于蒲团上叩首。他的衣角分明沾满泥泞,我却觉得他像一位纤尘不染的圣人,周身裹着晨曦般圣洁的光辉,将昏暗的佛堂映得熠熠生辉。
他仿佛被我惊动,起身转头,向我看来。
我突然想起我等待的无数漫长日夜,想起我的无数次起身,我的无数次回首。我的无数个身影在那一刹与他重叠,如黄钟大吕般于心头叩响。
于是,我静静望向他。
“真如,”我说,“我叫真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