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尽弓藏的将军谋反了》难再叙

89、第 89 章

　　两军交战时，时玥筝步履匆匆，已是将周晋图领到了自己曾经居住过的废弃戏台。

　　江敞早早出了咸阳宫，亲自登上城门督战，她没有多少时间，必得在此时将孩子安顿好。

　　若非江敞一直服用五石散，想必不会输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但她是不会替他惋惜的，只觉这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周晋图有数月未见到娘亲了，比从前长高了许多，从步履蹒跚到走得很稳，还能上树爬墙；从口齿不清，到言辞流畅，可以小嘴叭叭说个不停。

　　再度看见娘亲，还被她牵着小手，忍住想亲昵的冲动，压抑着许多热情，委屈的一路都在憋着小嘴。
　　在被拽痛了手腕之后，终于哭出了声：
　　“娘！您为何要步履匆匆？我走不快。”

　　“晋儿是不是累了？”时玥筝只顾着心如捣蒜，许久不带孩子，几乎忘了稚子的习性和体能。
　　她蹲下身来，搓了搓他稚嫩的肩，连声道歉：
　　“是我不好。要么，我来背你吧，好不好？”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起初孩子被抱走的时候，她也有几日不适和惦念，茶饭不思。
　　而后逼着自己适应，因她无能为力去改变。
　　虽不在他身边，也时常让嬷嬷去探望，送些吃食，叮嘱宫娥好生照顾，再每日向自己汇报他的近况。

　　“不，夫子说，男儿流血不流泪。晋儿不哭，不给娘亲丢脸。”周晋图擦了擦眼泪，强忍泪水，将小手背到身后，坚强地摇了摇头：
　　“晋儿不累，晋儿就是想娘亲了。”

　　“夫子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圣人千虑必有一失，何况夫子不是圣人。他的话，你自己分辨着听，觉得对你有益的，就听听。无用的，就别理会。他的话不是圣旨，晋儿要懂得勿被人扰乱了心智。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就是。”时玥筝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太惯孩子，可她小时候爹娘就是这样教导她的。
　　小小男子汉没点头，她还是将他背在了背上，与他继续走着长街。
　　“还有呀，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谁说男人不可以哭？男人可以哭，女人也不必只能做女工女红，也可以去疆场杀敌。晋儿以后要做一名贤德的君主，不准欺负女人。”

　　周晋图不懂这些，只伏在娘亲背上，重重点了点头。
　　“娘，孩儿记住了，孩儿以后就叫女人去做夫子、做商贾、做绣娘、做郎中、做郡守……而不是只能看男人脸色，必须在家里受束缚。”

　　娘亲的背好暖，好柔软。
　　他以前生病时，都没这样的安抚。
　　他知道自己该下来，不该让娘亲受累，可他实在不舍。
　　却不知，这一次镜花水月，便是永别。

　　“王后，你瞧瞧您都在教小主子什么？只有穷苦人家出身的女子，才被迫去自己辛劳讨生活。有福气的女人，只要在家里多生几个孩子，伺候好男人和公婆，就能当人上人，一辈子锦衣玉食了。”乳娘在后面踮着小脚跟着，才勉强跟上。
　　“主子，还是老奴来背吧。您金贵之躯，哪儿能做这些粗使的活计。”

　　“江敞凶多吉少，我马上就不是金枝玉叶了。我现要将晋儿，安置在一安全之处。免得待会儿泥腿子闯进宫来，肆意烧杀抢掠，宫娥、宦官被马踏成泥，晋儿还这么小，更是性命难保。”周文泰屠城的事，她一直都是知道。
　　只是从前盲从，被他一叶障目。
　　现在不说罢了。
　　“你照顾晋儿这么久，是有功之臣，我不该过河拆桥。但眼下只有你能救他。恐江氏族人被叛军拿质子泄愤，你得与他分开。他们以为你所在之处，便有质子。”

　　至于她宁愿去做酒肆掌柜子，操劳半生。也不愿在家里做高门主母，像牲口一样，一窝一窝地下崽，便没与乳娘争论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

　　“老奴侍奉小主子都是心甘情愿的，王后不必放在心上。说句僭越的话，老奴是真心实意，将主子当成我自己的孩子来照顾。”乳娘自是不愿与小主子分开，掐着自己的手，还在犹豫地缓步跟着。
　　“老奴明白。小主子人小好藏，老奴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中，很容易暴露小主子藏身之所。只是，小主子还小，一个人躲藏，能成吗？小主子身娇体贵，身边不能没个伺候的人啊。”

　　几番欲言又止，想让王后劝王上饶了小主子，不要痛下杀手。却也知道，几乎不可能。
　　又想请求王后，让周将军约束部下，不要屠戮王宫。可也不现实。

　　“若将来要做一国之君，便需得早早接受且忍下这些。”时玥筝口吻笃定，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乳娘终于抹着眼泪，停下脚步，看着王后与质子，越走越远。
　　她对周将军了解不深，却也有个隐约模糊的印象。
　　这些跟着他造反的将士图什么？不就是香车宝马、美人如云、珠宝成山。
　　输了，他们脑袋搬家，株连九族。赢了，王位是将军的，还不准他们快活快活吗？哪怕是短暂的快活。

　　时玥筝将周晋图一口气背到荒废的寝宫，才将他放下来，额间已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此时蹲下身子，握着他的小手，一板一眼地告诉他：
　　“晋儿，我不是你娘亲。你娘亲是胡人，我只是照顾你的人。你可以唤我婶婶，但切不可再这般叫了，免了你娘亲听见会难过。女子十月怀胎非常辛苦，一朝分娩又很痛苦，你不可以认别人做娘亲。”

　　时玥筝甚至现在有几分后悔，没在他小时候就告诉他。
　　那时候觉得他太小了，太可怜，再说这些太残忍。
　　但他现在已不是只会哭和闹的小婴儿了，该像个小小男子汉一样知道这些。

　　小孩子都非常会看大人脸色，尤其是周晋图这样有灵气的孩子。
　　他的眼珠骨碌碌转着，露出难过和惊恐之色。
　　“娘亲，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事，娘亲又不要我了？我不要别的娘亲，只有你是我娘亲，娘亲别不要晋儿！晋儿以后不会哭，会好好念书，会改的。”
　　说着，便来搂着娘亲的脖子，将眼泪和鼻涕，尽数蹭在她脖颈上和衣襟上。

　　“晋儿没有任何错，错的是大人和这个时代。晋儿善良、坚强、勇敢，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孩子。”时玥筝无奈，拍了拍他的脊背，不忍心继续解释。
　　想着周夫人入主王宫，想必会慢慢告诉他的。
　　时间会改变一切，晋儿早晚有一天会忘记她，就像时间会改变她与周文泰两个人的模样。
　　“孩子长大以后，就没有六岁以前的记忆了。何况你还这么小，以后会读书、交朋友、练功、学着处理政务、成亲、生子……很快就会把我忘记。”

　　时玥筝有一滴泪落下，迅速抹去了，忽然有点想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含泪笑笑：“也许，以后我对你的想念，比你对我还要多一些。”
　　这毕竟是她一把屎一把尿，亲自带大的孩子啊。

　　时玥筝起身，将他领到了屋内逼仄角落里的箱子旁，“嘘”了一声：
　　“你就躲在这，别出声。泥腿子一般不会往这边来，即便来，也是匆匆而过。江敞的爪牙想必也想不到这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只能赌一次。”

　　周文泰放任手下，都不顾儿子死活。
　　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做到这个份上，已经仁至义尽了。

　　周晋图死死攥住娘亲的衣角，不肯松手。
　　为了忍住眼泪，将小脸憋的通红：“娘！你要去哪儿？你别丢下晋儿，只要能跟娘在一块，我什么都不怕。哪怕外面有追兵很乱，只要能死在娘跟前，晋儿也乐意。”

　　“晋儿听话，你只要乖乖的躲藏在这里，不哭。娘一定回来接你。”时玥筝连哄带骗，才终让他藏进了里头。
　　看着他故作坚强、眼圈泛红、乖巧地点了点头，整颗心都要碎了。
　　将带来的点心、干净水壶，一并送到他手里，才合上箱子，又有杂物虚掩了，才走出门去。

　　时玥筝有一瞬间想着，要么算了，不去报什么仇了，干脆一直陪着他。
　　可晋儿有自己的娘亲，她算什么呢？乳娘都不是，嬷嬷吗？

　　这一走，晋儿知道自己被骗了，必定恨毒了她。
　　他要恨就恨吧，这样刚好把她忘了，不耽误他们母子团聚。

　　咸阳城里，时克然率领着君王护卫，在城门前高声道：
　　“王上有令，即刻打开城门，违令者斩！勇士们，难道你们惧怕叛军吗？你们都是我大覃的热血男儿，当与王上共存亡！王上有命，活捉叛军首领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时克然担心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愣是将‘斩杀’改成了‘活捉’，避免了暗中偷袭的毒箭和暗器。
　　想必想让对方无伤，还能近周文泰身的，放眼四海也没人能做到。

　　城门大开，一时间响声震天。

　　待时克然一马当先，单枪匹马冲入叛军阵营，而叛军夹道欢迎的时候，侍卫才意识到大势已去了。

　　侍卫首领怒而锤了一下马背，颓丧道：“兄弟们，咱们中了他的反间计了！”

　　时克然恐父亲、兄弟姊妹、时家家眷，在城中有失，被江敞派人斩杀。
　　与甲士汇合后，当下便杀了一个回马枪。
　　“周王有令，替天行道，讨伐江氏，杀无赦！”

　　侍卫首领也是硬骨头，在马背上威风凛凛，殊死抵抗：
　　“将士们！我们都是君王守卫，誓与王上共存亡！战到最后一人一马，不准投降！”

　　时克然低估了凤毛麟角的武力，尤其还是举国之力，选拔出来的武状元，聚集在了一处。

　　咸阳城一战，比他们从边关杀回来时，这一路的任何战役都要惨烈。

　　时克然擅长野战，也非巷战，在不得不下马后，一支穿云箭逆风而来，穿透了他的铠甲，直插心脏。
　　他睁大双眼，以剑做拐，撑住身体，不让自己倒下。
　　随即大口喘着粗气，吐出一口鲜血，终于眼前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