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定县县令最近颇为苦恼,只不过这苦恼之事他无处诉说,整日憋在心里,以至抑郁成疾,身子日见虚弱,县令夫人找遍了城中名医,投石问药望闻问切,仍不见有好转,反而一日重似一日,竟至奄奄一息,夫妻之情多年,想到即要生离死别,不免去了往日的彪悍,抚着县令的胳膊抽泣,柔声相问他可还有未了之事。
县令张城远先是摇头不语,见夫人催问的急了才小心的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原来张县令已近不惑之年,膝下却仍无一子半女,夫人张苏氏又生性悍妒,不容他娶小妾,想到自己老来寂寞,无人送终,免不了终日戚戚,数月前城里有名的铁嘴王媒婆上门来为他说了一个姑娘,家世倒也清白,只因死了爹娘无处投身,知县令内室凶妒,不忍两相为难,愿在府外为妾,这原也是一件好事,姑娘不求名分,只图个温饱,在外找一处小院安置下来,方便时住上一两天,若能留下子嗣,皆大欢喜,可惜县令还未表态,张苏氏已从丫环那里探听了来,拿了一根棒槌就把王媒婆给赶出门去,县令夫人颧窄颚尖,眼长唇薄,相书上说此等面貌者,女子性狭善妒,喜怒无常,果真如此。
且说张县令自那日媒婆登门,便多了一副心事,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心思被勾了出来,想纳妾不敢,不纳妾不甘,日日茶饭不思,才落下了心病,这日里想到自己就要命归黄泉,胆子也大了起来,同夫人说了这个心思。
“我与夫人少年夫妻,结发之谊怎敢相忘,只是自古以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想我张城远虽不是高官显贵之流,也是自小苦读圣贤书,争了这一官半职,在任期间虽不说功高德昭,也算勤勉爱民,平生未作一件亏心事,只叹老天不公,他人麟儿在怀,我却孤苦无丁,为夫知道此事怨不得夫人,可也想在有生之年争上一争,为张家留下子孙后代,虽死无憾。”
张苏氏闻的丈夫这般话,先是怒不可遏,掀了药碗,好在她随身所侍的丫环见老爷可怜,说了一两句好话这才歇了她的怒气,丫环又反复劝说再三,张苏氏这才细细思量了丈夫的话,虽觉话中之意刺耳,却不无道理,况且终归是夫妻,此刻见他面黄如蜡,枯瘦如槁,神态凄凉,终于狠心咬牙答应为他纳上一房妾室,只不过约法三章,三月之内如不受孕当遣走了之,如若怀孕生下子嗣,余生不可再与她同房,所生子女也要交给大房来养育,张县令只觉大喜过望,忙点头答应,一身病态先去了三分。
张苏氏又派人把王媒婆请上了门,王媒婆犹在愤恨之中,不冷不热的听了县令夫人的一番说辞,翻了数个白眼说了数句绵中带刺的风凉话仍不肯罢休,誓报当日的一棒之仇,县令夫人忍气吞声,最后送上了重礼,这才把王媒婆哄转,带着县令夫人去看了日前说的那个姑娘,姑娘娘家姓孙,母亲卧病三年欠下一身债务,父女俩日夜辛劳,终于在母亲去世一月之后,父亲积劳成疾也逝了去,孙姑娘为还债将家当全部变卖,再无寄身之所,因不愿落到风月场所,才找上王媒婆,愿意做人妾室。
王媒婆见孙姑娘生的好相貌,怜悯她的身世,遂收留在自己家,思量了几日才挑中了张县令,一是他为本县父母官,自不愁吃穿。二是他虽年纪大些,却是相貌堂堂,颇有风骨。三是他家中一妻直至今日仍无所出,若孙姑娘嫁过去生下一子半女,日后母凭子贵,也定不会受欺负。孙姑娘对这门亲也相当赞同,她素闻县令夫人为人,自愿放弃名分不使县令为难,王媒婆趁县令夫人出门上香时找上县令,哪知才说了几句,那县令夫人就闻了风头去而复返,不仅一点面子不给王媒婆,且下手狠毒,让她肩膀上挨了一槌。
话说孙姑娘也是个烈性女子,她知王媒婆为她受了气,与那县令夫人拗上了,立志非张县令不嫁,以挫张苏氏的威风,这才至今仍留在王媒婆家,平日里洗衣做饭,洒扫庭院,刺绣纺布,把王媒婆家收拾的利利落落,王媒婆也算是个重情义的人,不曾对她说过一句不是,待她如同亲侄女。
王媒婆一脸怒气的将张苏氏的约法三章与孙姑娘说了,孙姑娘只笑不语,王媒婆骂这婆娘忒阴毒,打得好主意,便宜全给她沾了,凭姑娘的相貌,好人家多的是,岂能任她糟蹋。孙姑娘摇摇头,笑道:“古有梁鸿孟光举案齐眉,夫妻同心,当为后世之楷模,也有房相夫人千古一醋,我只以为那县令夫人是爱夫甚深,才容不得别人,却不想她自私至此,不仅视人如蔽履,还欲夺人子女,若是她人进了她门,岂不毁了一生,我在这世上已无亲人,无牵无挂,倒想与天争上一争,倘若大幸为大人生下子女,定不会任那妒妇非为。”
孙姑娘一番话将王媒婆劝转,再说她也想看到那妒妇吃鳖,好报那一槌之仇,于是在孙姑娘的示意下受了那份重礼,带张苏氏来看孙姑娘。
孙姑娘低眉顺眼,谦恭卑微的任那张苏氏上下左右的考量,张苏氏也觉尚还满意,当天就一顶小轿抬了回去,三日后安排张县令与孙姑娘圆房,只觉肉痛不已,再加上张县令人逢喜事精神爽,病一日好似一日,脸色红润了,气力也有了,三天两头往孙姑娘房里跑,把张苏氏的肝火惹的更旺,少不得给孙姑娘不少罪受,孙姑娘都忍下了,在张县令那里也不曾说过一句大房的不好,让张县令对她更加怜爱,孙姑娘待人至诚,丫环下人们都受她的恩惠,因邻居是教书先生,跟着念了几年书,为人贤惠知礼,不出两个月,张县令越发对她敬重起来。
万喜三月期限将至,大夫诊出孙姑娘已有一月身孕,张县令喜不自禁,当下宴请百姓,虽遵守发妻约定搬出孙姑娘房间,但探望不断,甚至亲自下厨烹煮补汤,比以往更加亲密,张苏氏妒火中烧,使了不少卑劣手段加害孙姑娘,却被张县令一一袒护,为了他未出世的孩儿更是重振了夫纲,狠狠地教训了张苏氏,因顾念旧情,才未见弃,把张苏氏恨得悔不当初,孙姑娘王媒婆都成了她的眼中钉。
九个月后张县令的千金呱呱落地,只把个张县令乐开了花,虽说是个女儿,他却大感欣慰,倘使一人对子女已无期盼,忽然又有了个女儿,怎不会满足,再加上他在孙姑娘身上得到了久已失去的夫妻关怀和不曾想过的相敬如宾,只觉得人生圆满,夫复何求,自是对这个老来得的女儿宠爱无比。
定县城中数千户人家皆知县令家的千金张氏生的貌美如花,温柔娴淑,却无人得以见其真面目,每月初一十五都有不死心的人守在县衙后院或者大佛寺门口,只为见那张家小姐一面,奈何每次都见不到真人,县衙里的人每回都说小姐一准陪二夫人出门上香,但第二日见的都说是个丫环,丫环代小姐上香本也不少见,可这张小姐次次都让丫环来不免就有些流言,说她并非如传闻中那般是个美女,实际上她是奇丑无比不敢见人,而且生性刁钻恶毒,打骂大娘,不敬生父,伴随着这股流言,张家小姐逐渐淡出人们的谈论圈,只是偶尔提起来,仍让人叹息不已,说张县令老来得子却是个丧门星。
七夕这日,城中重申了夜禁令,只因这日是传说中的牛郎会织女,又名乞巧节,往年里这一日都会出现男女私会的现象,为防止发生伤风败俗之事,张县令特地命人加强了巡夜,凡是犯了夜禁之人,都要下五日大牢,还要罚银十两以示惩戒,男女不论。夜禁之前,走门串巷的姑娘少年都各自回家了,巡逻官赵观举着灯笼在街上转转悠悠,他刚打定主意去街角打烊晚的小酒家喝上两杯,就见前面迎面走上来一年轻的公子,头戴纶巾,身穿儒衫,赵观将灯笼一横,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位公子,这么晚了为何还未归家,张大人今早贴在城墙上的告示可看见了?”
年轻公子拿出一把折扇摇开,轻笑一声道:“看见了,小人是个书生,夜间访友多喝了几杯,故而晚了些时辰,还望这位大哥多担待一二,莫捉了小人去蹲大牢。”
赵观见他打扮已猜想他是书生,再见他行为倒也有那些酸书生的风雅,本想网开一面,但想起这些书生每每都很自负,就连眼前这个也是挡不住的一身傲气,明知犯了错还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不禁有些生气,他有心为难,便举高了灯笼细细打量了一番,只见这公子面如米脂,眉若新月,眼眸明若秋水,红唇吟吟含笑,俊美异常,不知为何,见了这公子的相貌他竟心中一慌,不知所措之下冒出了一句:“本来想出题考考你是不是真的书生,但一时想不起来只好便宜了你,下次注意别再犯夜,赶紧回家去吧。”
年轻公子抱拳鞠了一躬,道:“多谢大哥,小人告辞。”说罢翩翩而去,远远望去,如同月下仙人,只教赵观愣神不已,天亮后回家悄悄跟妻子说了,他妻子还说,该不会是碰见了狐仙,一会去大佛寺替他求一只辟邪珠,下次巡夜带上。
赵观的妻子田氏果真带了香油去大佛寺求珠,这辟邪珠是用檀木所制,上刻制经文,由大佛寺的住持开了光赠给前来求佛的百姓,田氏得了珠子高高兴兴的出了庙门,还没走远就看见一个俊俏的书生挥着扇子翩翩然进了庙门,与丈夫描述的那个书生竟非常相似,忍不住又跟了进去。
那书生一进庙门就吸引了众多目光,连接待的小沙弥也对他另眼相看,专门引进了住持内室,田氏绕过沙弥众僧,悄悄在住持门外偷听。
“老和尚,本公子近日又画了一幅墨宝,请你鉴赏鉴赏。”这声音清脆动听,让人神清气爽。
片刻之后,住持老成持重的声音传来:“王孙,你这画的又是什么鬼怪图?”
“老和尚忒没眼力,本公子画的是山水,名字都题好了,山居秋暝。”
室内半晌无语,再有声音发出时是那住持哈哈大笑,紧接着就是书生惋惜之声,“呔,老和尚有眼不识泰山,你且站远了些,重新看我这画。”
室内有走动之声,又是片刻之后,住持惊奇道:“咦?往远了看果真是一幅山水,王孙你这画法有趣,上次是藏漏法,这次又是什么?”
“上次是佛陀中暗藏鬼怪,这次是鬼怪之中暗抒情怀,既然上回的叫藏漏,这回就叫偷情。”
“王孙取得名字忒不雅,老和尚看还是改了的好。”
“出家人四大皆空,老和尚还没修行到家嘛,本公子说的可不是那个意思,老和尚却要想做那个意思,看来这寺院之中六根不净者大有人在啊。”
“王孙此话何意?”住持似乎比往日更加凝重。
“老和尚,你也该多关心关心你的门下,最近净空可有些奇怪,昨夜又一夜未归。”
“确实如此,多谢王孙好意提醒,老和尚会查个明白,上次故友之事还未道谢,这次王孙又挽救我寺名誉,我代大佛寺诸僧感谢王孙大恩。”
“谢就不用了,日后叫你的弟子少惹点麻烦就好了,佛家乃清净之地,断不是藏污纳秽的所在,宗教信仰全在个人自由,有情寄托总是好的,只是既然定下了这清规戒律,就得遵守,千万莫辜负了百姓的信任。”
“老衲晓得。”
之后年轻公子来到门边,田氏连忙躲了出去,她走的极快,不知道那年轻公子有没有看到她,刚刚听的那席话她并不是非常明白,只知道大佛寺出了什么事,而这些事会影响大佛寺的声誉,那位公子帮了忙,大佛寺的住持一直叫他王孙,难道他真的是王孙公子,这么说定县来了贵人?
回到家就把还在补眠的赵观叫了起来,这赵观在衙役里的差使是值夜,白天不当班,见妻子一幅神秘兮兮的样子,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听完妻子的叙述才安下心来,“你管他是什么人,咱老百姓规规矩矩做事,不招灾引祸就是了,这件事千万莫对外人说,省的惹来麻烦。”
田氏做人颇为精明,把丈夫的话想了一想也觉得是这个理,也就不再提,只不过那年轻公子的身影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只期盼这定县千万别发生什么事。
自从那日在庙里听到净空的名字,田氏就格外留意起了这个人,几番探听之下得知他好像犯了什么错被住持赶了出去,大佛寺的和尚众多,少了这么一个人也并未引起注意,百姓照常上香的上香,求佛的求佛,田氏的好奇被压在心里,时不时冒出来思量一番,只是苦于没有头绪,也就强自按了下去,脸上不动声色,照常去大佛寺上个香,抽签解个卦什么的,但是已不比往日对寺里的和尚尊敬有加。后来偶尔从她远房的亲戚那里听说城外一家农户的女儿未婚生子,孩子被一个和尚带走了,说是要收为弟子。田氏思前想后,总觉得那个和尚就是净空,孩子说不定也是他的,算算日子,那晚赵观巡夜遇到的王孙公子,定是为了追寻净空才犯了夜禁,只是这个猜想她没对任何人说,包括她丈夫赵观。
若说这年轻公子,也并非无人识得,如果赵观在衙里多打听打听也一定能知道此人的来历,他并非什么皇家贵胄王孙公子,只是他的名字叫张王孙,城中的书生衙役多半认得他,他正是本县张县令的远房亲戚,平时县衙里的疑难杂案师爷没少请教过他,也算是定县里的风流人物,赵观职夜禁,自是难以相见,他平素为人又不好打听嚼嘴,白天只在家补眠,作息与常人颠倒,当然对城中的人事知之甚少,倒不如他的妻子田氏,过不了多久就晓得了那俊美公子的身份,赵观还暗自庆幸当时并未拿那王孙公子下狱,那可是县令的亲戚,纵然张县令严格执法铁面无私,心中也一定会有芥蒂。
且说这王孙公子,虽甚少在城中露面,但每次出门总要引得城中百姓小规模的轰动,人长得太美了总归不全是好事,每回在后被人议论,面子上清冷无碍,心里却总不是个滋味,特别是哪家胆大的姑娘小姐常常在后尾随,使得他如履薄冰般不自在,连忙兜了个圈进了城中万客来酒楼。
穿过一楼食客直接上了二楼,伙计熟稔的打了招呼,将他平时喜欢坐的座位收拾干净,敬上一壶茶水,不待他吩咐就去准备食材,想来是常常来的。二楼算是贵宾间,装修雅致,别出心裁,只在靠窗的位置分别放了四张桌子,中间隔了布帘,空当的地方摆了书桌及文房四宝,以供本城书生雅士闲来练笔,诗词聚会。
张王孙坐在最东的桌子,最西边还有一桌,正有四人在那饮酒,个个穿戴不凡,张王孙上楼的时候两拨人照了个面,那四人以前见过,只是从未说过话,所以视线相交时只点了点头,那四人也礼貌的回以一笑,张王孙坐下之后,那四人显然有了顾忌,歇了刚刚的话题,互相吹捧了起来,城中年轻的学子文士之间常常有此风气,也是令张县令颇为头疼的酸书生的浮躁气。
他四人一人为有名的狂士周斌之子,一人是风流无双的南城才子,一人为城中米粮大绅钱波之孙,一人是礼部尚书的亲侄,可谓是酒色财气集全了。他四人一向交好,常常聚在一起,不是抨击时政就是舞文弄墨大写讽诗,个个自命不凡。
定县自战乱以来民风狡诈刁钻,兵士匪痞混杂,张县令上任后,推崇礼仪教化十几年,终于使定县百姓回归了淳朴良善,家家安居乐业,邻里互敬互爱,农不错时节,商不霸官市,官不欺良民。只是饱暖思□□,有些豪门富户的子弟开始出现骄躁势头,借张县令不禁宜时宜民言论之词整日里结帮搭派,大放厥词,不可一世,令张县令担忧不已。
张王孙自然知道他四人时不时往他这边打量,懒得理他们罢了,他四人也早见张王孙貌美,有结交之心,可惜张王孙是县令亲戚,张县令为人最不喜与人深交,也禁止家人与地方人家交往过密,有心结交却恐遭拒,再加上张王孙平时对他四人点头之交的情分,倒也不大敢冒进,遇到他,有些过激言行也知道收敛,平日张王孙也不与他们为难。
今日里四人只是各自吹捧一番罢了,却不想那张王孙突然对端菜来的小二开口,说是要讲一个故事,他四人好奇,便也着重去听。
张王孙抿了一口茶,微微笑道:“小二,你可听好了,本公子今日所讲的故事乃是四只见识浅薄的虫蚁鸟兽,因各有些本领,每日里沾沾自喜,啼鸣吼叫,烦人至极。”
那边的四人一听此话,不禁脸色微变,礼部侍郎的侄子更是瞪大了眼,不再与其他三人佯装交谈,只认真听那张王孙的下文。
张王孙顿了顿,整理了一下衣衫,娓娓道来:
黄雀、蚊子、酒虫相会,各吹自己的本领。
黄雀说:“七月新凉,五谷登场。主人没吃,我已先尝。”
酒虫笑道:“王孙一弹打来,看你还得意洋洋?”
黄雀说:“古人早就说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蚊子说:“幽闺深院度春风,黄昏寂寂没人踪,红罗帐里佳人睡,被我偷来一点红。”
鳖听了风流之事,就爬上岸问:“佳人睡觉,一掌打下,看你怎么办?”
蚊子说:“见此好风光,死也值得。”
酒虫说:“酒熟我先尝,良朋千万聚;沉醉倒金樽,才子扶我起。”
鳖说:“才子不扶起,可不要浸杀你!”
酒虫说:“荷钟曾捉月,姓名千古说。”
过路人听见就来查看,雀、蚊、酒虫连忙飞去,鳖被捉住,叹道:“是非只为多开口,
烦恼皆因强出头。”
这故事分明隐喻了钱炳荣、文无双、周文乱和郑光翰四人是黄雀蚊子酒虫老鳖,他四人哪里听不出,郑光翰一拍桌子,怒而起身,不由分说的来到张王孙桌前,将他桌上摆好的吃食全部掀了,店小二稍一愣神就懂得了其中缘故,连忙相劝,可少爷脾气哪里是说劝就能劝的,还没近前就被另外三人给扭了胳膊押住。
“张公子,我四人与你无冤无仇,何苦借故事来讽刺我等?”钱炳荣拦住郑光翰的拳头,面上还算客气的问道。
“本公子只不过说了一个故事就已惹得兄台四人大辱斯文与我动手,若是被朝廷听了去兄台四人更为露骨的言论,朝廷动一下手可不知要落下多少人头了,平心而论,兄台四人在定县城内也算才华横溢文采佼佼者,只不过为人处世尚不知圆滑,少年轻狂并非不可,只不过总有个限度,若是为逞口舌之快连累了家人,你等要后悔也晚矣,再过数月就是考期,你四人却还在想着要上书撤下考官,纵使监考官德行有诸多亏损,也并非你几个秀才能拉的下来的,君子举事当自知,凡事量力而行,免受无妄之灾。”
一番话将四人都给镇住,张王孙起身站起,绕过地上的残羹碎片,翩然下楼去,钱炳荣望着他的身影若有所思,其他三人脸色虽还有不忿却已平静许多,店小二借此挣脱了束缚,朝几位公子抱拳,“四位公子,今日张公子的话还望多多思量,圣贤常言忠言逆耳利于行,县令张大人和张公子为几位公子之事可谓费心颇多,万望不要拂了他们的心意,定县安定多年,小人也不愿出事端,这几年来诸位公子所作的文章诗文,小人并未上报,今日就取了来一并还给四位,四位公子也代表其他诸位书生收下,也不必念小人的人情,记得张县令大恩即可,小人在定县任期已满,至于替换何人谁也不知,还望四位公子各自珍重。”
店小二蹬蹬几步抱来许多书本,里面所记载的竟是历年定县才子书生针对朝廷或大员的诗论,店小二挺直腰杆朝四人各望数眼,眼中竟有许多锐气精光,哪里还像那个嘻哈打诨的店小二。
四人互视几眼,竟觉冷汗不已,双双向店小二抱拳,各自回家,准备科考。自此以后定县书生的浮躁之气竟然挥之一空,难得一片清明,再无聚众唱和之徒。
数月之后,定县城内有名的四位才子皆中举,除却四人身居前列之外,另有许多书生榜上有名,贡院告示墙边呼声不断,道喜连连,是定县历年来中举最多的一次,县令为表彰众书生,特设宴奖励,席间未见张王孙,定县有名的酒色财气四公子竟略有些失望。
四人都中了贡士,有门路的已略过候补直接上任,例如礼部尚书之侄郑光翰,领了保定知府的肥缺,门路稍低的如钱炳荣得了个朝奉的虚职,而周文乱和文无双领着朝廷禀赋候补,四人中马上就有一人离开,自是要多聚上一聚,好在保定府离定县并不是很远,四人倒也并未怎么觉得不舍。
县令宴席刚过,四人又重设了一席小宴,觥筹交错自是不必说,郑光翰豪气万千,曾经的县令如今即将成为他的下属,又曾得过他的恩惠,放言一定会多关照故乡父母官,其他两位公子赞道理应如此,钱炳荣却笑而不言,郑光翰知他自上次张王孙一事后内敛了很多,忍不住讥笑道:“荣哥,这是在你家,还要如此拘束么,难不成你家里还藏了锦衣卫?”钱炳荣小名荣哥,亲近之人常这样唤他。
另外两人一听锦衣卫一词脸色微变,钱炳荣哈哈一笑道:“光翰你说哪里话,只是小弟有一言相劝。为官之道尚需你我揣摩,万不可如前般轻狂,我素知你心气傲,不乐受人恩惠,但官场内幕颇多,需坚忍行事,除却保住心中正直之外,还需随机应变,官场如商场,决策之间应万般小心,将后果与退路计划周全才好。”
郑光翰一把搂住钱炳荣的肩膀,嘻嘻笑道:“荣哥什么时候也一本正经起来,当年你千金买一醉的时候可比我们三个还狂妄,我算是知道了,那张王孙恐怕把咱们的荣哥折服了,亏他不是女人,若是女人还不得把荣哥管的死死的,不过他长得倒像个兔相公,荣哥若有兴趣我去县令衙门里替荣哥讨了来?”
文无双最爱风流,闻言放浪一笑,看钱炳荣的眼色里就有了戏谑,周文乱也是哈哈大笑,钱炳荣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又用苦笑遮掩了去,知郑光翰并未听进他的话去也就不提,人只有吃了苦头才会知道厉害,一句告诫抵不过一个惩戒,日后官场的磨练足以使他成熟。
过了几日三人送别郑光翰,四人中少了一个,便显得冷清了许多,也有可能是几人还在为日后的功名官位挂心,玩的便不如以前痛快,连文无双也甚少去流连那风月场,空闲时只在家弹琴赋诗,刚得了几首好诗,就有小厮过来请他,说是家里来了客,他母亲让他去坐陪。
文无双人生的俊逸,往客厅一坐便吸引了众人目光,来客更是欢喜连连,不住的夸赞他长得好,家世好,文采更好,原来他母亲让他陪的客竟是城中有名的铁嘴王媒婆,当下心中有些不喜,但为了母亲的面子只得谦虚的应付几句,文家住在南城,从祖上以来就是有名的书香世家,文无双自小才华卓绝,得了个南城无双才子的名号,此次应试,更是高中贡士第一,若不是家里仍盼他殿试考取状元早就领了缺任职去了。
王媒婆将无双公子从头到脚夸了个遍才说了正题,原来她突然上门竟是来说亲,说的不是别人,正是本县县令家的千金,无双公子素闻县令千金貌丑,更是不喜,连应酬之心都没了,随便说了几句便借故离开。王媒婆走后他母亲又把他叫到跟前,问他的意思。无双公子将眉挑的老高,“母亲,以我今日的成就,她一个小小县令之女怎能匹配,娶亲之事暂不要急,日后中了状元还怕没有好儿媳?”
文夫人略略犹豫道:“王媒婆说亲虽有张铁嘴,却是从不说假话的,她说那县令千金长的闭月羞花,与双儿正是天造地设,她好歹是官宦之家,嫁女应高攀,娶媳应低就,县令之女也不算低了,依母亲的意思,不如……”
无双公子起身打住母亲的话,“母亲,此事还是日后再说吧,双儿还需用功读书,以期他日高中状元,光宗耀祖。”
文夫人见儿子抗拒也不便多说,过了几日就找人推了那王媒婆。
王媒婆与县令家二夫人向来交好,常常串门,知晓张县令近日为女儿的婚事发愁才主动上门请缨,捡起十几年不干的老行当,问了小姐的意思,才去说合南城的无双公子,哪晓的那无双公子却推了这门亲,张家千金平日里深锁香闺甚少见人,却是温婉贤淑,貌美如花,应是不愁婚事,可恨她大娘散布谣言毁了她的名声,这才迟迟不见媒人来说亲。
王媒婆将外面的传言告知张家二夫人,也就是原来的孙姑娘,二夫人却一笑置之,对她道:“当初为了能在这个家立足,我也是使了些手段,如今老爷对我母女二人宠爱有加,我也不想再与她为难,随她怎么闹吧,就权当补偿。”
王媒婆对此内幕也稍微知道一些,叹息道:“那小姐的婚事就这么被她搅了吗?”
二夫人叹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急之不来,往后我多带她出门走动,破了谣言,自会有良缘佳配。”
王媒婆心道,也只能如此,但私底下仍是替县令千金发愁,不忍好好一个姑娘,要深埋闺中。
定县安定多年,近来却被一桃花大盗乱了民心,这桃花大盗乃是一手段高明的采花贼,夜入女子香闺毁人清白,定县已有许多姑娘小姐遭了他的道,开始这些女孩子的家人还一力遮掩,到后来遇害的人越来越多,终于有人告上衙门,这才硬着头皮跟着报案,清点受害人家,竟有几十户之多,张县令不免惊怒,派了衙役日夜搜寻线索,受害者家属更是联名上请张县令,在南城墙上贴了告示,愿意凑银千两,为破案者赏。
定县的百姓空前团结起来,每个进城的外乡人都被他们列入怀疑对象,把县衙里的衙役累的心力交瘁,只因为百姓每见一外乡人就来汇报嫌疑,衙役跟踪后又并非歹人,次数多了,便免不了有些怨气,张县令只得暂停百姓的追凶。
李师爷与衙役程虎素来与县令大人的远房侄子张王孙交情不错,便派人到县衙后院把张公子给请到了三人平时相聚的送客亭,张公子看起来像是刚刚起床,神态迷蒙,俊美的脸上添了慵懒,更是秀色可餐,可怜师爷二人已经好几夜都未睡了,哪有心情再去欣赏张公子的相貌,他二人也早看惯了。
“公子啊,这件案子太棘手,您好歹也出个招。”程虎身材高大,性格急躁,发起狠来连县令大人都惧他三分,在张王孙面前却很乖顺。
“我看你们是寻不到线索怕苦怕累才叫我的。”张王孙好笑的看着这俩大男人病恹恹的模样。
“公子,县令大人好歹是您叔父,您看在他老人家的面子上也得出马啊。”程虎两手一摊,苦哈哈道。
张王孙凝眉,低头想了一阵,见李师爷自见他一句话还未说,便问:“李师爷,你可是有什么发现?”
李师爷见张王孙问他,才放下思绪道:“发现谈不上,只是有点奇怪。”
程虎抢先问:“有什么奇怪?”
“半年前,我曾见大佛寺出入一个陌生人,此人长相凶恶,那时我好奇住持会有这样一个朋友就多看了几眼,这两天我去查线索路过大佛寺,又看见了一个人,看身影就是半年前那人,可那张脸却又不是他,这才奇怪,到底是我认错了人还是那人会变脸。”
张王孙静默片刻道:“江湖中有一种秘术叫做易容术,此人倒是有嫌疑,采花贼数次夜闯女子闺房如入无人之境,其中不乏护守严格者,他完全可以装扮成他人模样混入,而女子家人却无所觉,李师爷未跟随家叔父之前也常在江湖行走,可曾听说过一人,名叫蒋千面?”
李师爷微露惊容,抢道:“这蒋千面家住京城,五年之前因欠了赌债易容他乡,怎会与大佛寺的住持结识?”
“大佛寺住持未出家之前也是京城人氏,他二人相识本也不奇怪,李师爷可曾翻过朝廷颁发的通缉犯名册,里面便有蒋千面这个人。”
“哦?这倒惭愧,只不知他所犯何罪?”
“盗窃国库。”
程虎听了片刻,早已按捺不住,猛的跳起来道:“哇,这人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去打国库的主意,这么说他就在本县了,我这就去把他抓了!”
张王孙连忙止住他,用扇子在他头上敲了敲,“程大哥还是这么个急脾气,这蒋千面盗国库并未得手,况且他也是被逼无奈,当时他所欠银两最多的债主便是京城九千岁手下幕僚之一,为了逼他还债,掳走了他的妻儿,我听说蒋千面不仅擅长易容,手上机巧术,脚下攀墙壁虎功也是他两大绝活,以此等身手,窃国库不该有失才对,而他不仅失手,还在逃跑时泄露了身份,不能不说他是有心。”
李师爷心思多,一转便猜到了张王孙的意思,“你是说盗国库并不是他自愿,乃是有人逼迫?”
“不错,当时此案是六扇门中的四大名捕受理,以他们的办案能力怎会历时五年仍捉不到一个小小窃贼,况且他们有心压下了此案,只授意暗查,并未明捕,天下人知道蒋千面犯下此案的人除了衙门,可谓少之又少,或许可以猜想,他们已知事实真相,只是碍于一些人的权势无法使真相大白,那蒋千面因此流离他乡,本也无辜。”
李师爷摇了摇头,斟酌道:“公子只是猜想,事实如何谁也不知道,他本有案犯在身,又有桃花盗的嫌疑,怎能如此轻易就放过,照我说应当彻查大佛寺,那大佛寺住持就有莫大嫌疑。”
张王孙脸色寒了寒,看向李师爷,“我与真正的蒋千面曾有数面之缘,本也有心要捉拿他归案,可数次交锋之下知道此人人品不凡,于是重新查访了此案,因此案件的发生和当时的重要线索及证人都在京城,便去京城走访,这才得知当日那蒋千面被掳的妻儿皆丧命于他人之手,大佛寺住持知他身世可怜,本好心收留于他,哪知被人探得了行踪,不得已远走高飞,韩甲,你我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你隐姓埋名,不是为了通过大佛寺住持而捉拿蒋千面吗?”
李师爷与程虎俱是一惊,程虎喃喃看向李师爷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李师爷……韩甲……又是谁?”
李师爷看向张王孙,见他一张玉面冰冷,眼中寒光尽现,不得不开口:“张公子果然是人中龙凤,竟早已得知韩某的身份,只是我不明白,你是何时发现的?”
“半年前我发现蒋千面之后发觉你也在查他的亲朋好友,于是与他示警,令他远走避祸,那时我只以为你是看了衙门卷宗以求破案而已,可刚刚你却说并未见过卷宗,还假意提示我见到蒋千面在大佛寺,你这样做只是让我以为大佛寺住持就是善长易容的蒋千面,蒋千面与住持乃是多年好友,自是不会看他替自己加受罪责,定会前来相救,而你就正好将他擒获,我刚刚还在想,受害女子描述的案犯相貌各不相同,绝不会是众多采花贼一同犯案,那便只能是易容,既不是蒋千面,那就只可能是另外一人,此人是蒋千面的同门师兄,恰好效力于九千岁,将这些连起来想,就不难猜到你的身份。”
乔扮李师爷的韩甲喈喈一笑,道:“只怪我太心急,也低估了你,礼尚往来,张公子的身份也要让韩某猜上一番,若说区区一个小县令能有如此本领的侄子,别说在下,连九千岁也不会相信,你自称张县令远房亲戚,可那张城远对你却是敬重有加,你行踪诡秘,张城远不仅不关心更不询问,可见你另有身份,而且这个身份比张城远高的多,你名叫王孙,平常百姓哪敢触犯皇家忌讳,除非你果真是皇家贵胄,才不必担心犯忌,又或者你自知身份高贵,不甘平白埋没,才改名王孙,以示不同,曾闻后宫秘史,先皇大皇子流落民间,莫非你便是那民间皇子的后代?”
这下程虎更是惊奇,一双豹眼朝张王孙看个不停,越看越觉得李师爷说的话有可能。
张王孙笑而不答,转头看向程虎,“程大哥,那你是帮九千岁还是帮我这个王孙?”
程虎灿然一笑,抽出腰间大刀,“自是要帮王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