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绊》彧之羽

2、第 2 章

　　“叮......”伴随着铃声响起，拖着长长的尾音，高考最后一门考试顺利结束。
　　迈出考场的一瞬间，叶离同所有考生一样，卸下了肩上扛了十二年的学业重担，浑身轻松。
　　突然没了铺天盖地的习题和试卷，时间也不用像之前那样一分钟掰开两半来用，假期刚开始的几天，叶离极度不适应，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才想起去市图书馆借书回家看。

　　最近有点感冒，为了不传染给别人，出门前，她戴上口罩，将一张漂亮的脸遮了个严实。
　　她家住在越城桥东区一个偏旧的小区，六层的筒子楼极具年代感，外墙为了看上去不那么破败，已经被补刷了不止一两次涂料，单元门前挂起杂乱不堪的电线，撑电线的杆子斜立在那里，像是稍用力一推就会倾倒。

　　叶离怀揣两本借来的书走进小区大门，远远望见前方不远处两个跟她同龄的女生正交头接耳地往前走，其中一个她认识，是她家右边第三户邻居秦小沫，在越城一中上学，旁边那位她不认识，大概是同班同学。
　　叶离心中感叹着假期真好，跟着她们一同进了单元门。

　　上楼的时候，秦小沫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小离，你去图书馆啦？”
　　“嗯，假期没事干。”叶离眉眼弯弯笑着回她，这才看清陌生女孩的面容，只一眼便被惊艳到了，女孩很漂亮，从气质上一看就是那种养尊处优的类型。
　　大概是第一次来这种破败的小区，走在狭窄晦暗的楼道里，女孩面上有一丝不适，但良好的教养让她很快接受，微笑着同小沫说话。

　　受母亲管教影响，叶离和小沫平时来往不多，小沫热情开朗风风火火，叶离则是大多数家长口中，那种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的孩子。
　　同两个女孩挥手道了别，叶离开锁进屋。今天家里没人，爸爸是消防员，在家的时候很少，妈妈去奶奶那里办事，哥哥叶煜在南城A大攻读博士。

　　看了几个小时书，没吃早饭的叶离才摁着饥肠咕咕的肚子爬起身来。
　　小区因为老旧，近几年一直没给通燃气，居民做饭用的还是老式的煤气罐。
　　叶离给自己煮了份泡面，关火之后，抱着书一边看一边慢吞吞吃完便又回屋了，爸爸曾多次提醒过的消防知识，早已被抛之脑后。

　　傍晚时分，天色暗了下来，窗户开着，楼下传来一阵电动车鸣笛声，紧接着“嘭”的一声巨响，像是什么炸开了。
　　叶离往外瞅了一眼，没往心里去，有点嫌吵关住了窗户，再次一头钻进书海里，全然不知危险的临近。

　　她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就连外头居民的呼喊声也被隔绝在外，直到窗外有火光闪现，鼻间闻到一丝刺鼻气味，周围气温也明显升高，才顿觉不对劲，然而却为时已晚。
　　叶离不敢开窗，怕火一下冲进来，准备开门出去时，门外楼道已经浓烟滚滚，门口杂物碎屑残片横飞，楼梯口火势蔓延，如临地狱。

　　她立马又关上门，记起爸爸的话，外边火势冲天的情况下，是万万不能自己冲出去的，就算是用湿毛巾捂住口鼻也不行，最理智的做法就是等待救援。
　　叶离努力克制着恐慌，翻找手机准备给爸爸打电话，却发现手机没电，插线板也被烧毁。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她躲在卫生间紧紧抱着自己，用花洒将自己浑身浇湿后，身体抖得不像话。

　　她家卫生间面积狭小，没有窗户，长时间呆下去烧不死也会窒息而死，叶离用湿毛巾捂住口鼻扶着墙出去，来到窗户较大的客厅，躲在窗户前等待救援。
　　她一点都不想去考虑什么人死前最后要做的事，最后要说的话，最遗憾的事有什么之类的。
　　因为有爸爸，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身处火海，更未想过，自己会葬身于火海。

　　强大的信念支撑着她，在刺鼻浓烟弥漫的室内，没有晕过去。
　　人想被救，首先就一定要有自救的意识，这也是爸爸告诉她的，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
　　可是真的太难受了，浓烟越压越低，刺得叶离眼睛生疼，眼泪止不住地流，胸口闷痛，嘴上捂的湿毛巾也快失去作用，然而仅松开一下，毒气争先恐后往口鼻腔里钻，她立马又捂上。

　　夜幕降临，窗外哭喊声，吵嚷声不绝于耳，也不知过了多久，警笛声划破夜空而来，震耳欲聋。
　　叶离强撑着身体扶站起来，手掌大力拍打窗户玻璃，气息微弱：“爸爸，救我......”
　　呼救声尾音渐渐低下去，叶离失去意识前，隐约看见一身戎装的爸爸，在向她招手。

　　再醒来时，她已然躺在担架上，夜空明亮，鼻间清爽，从未有一刻觉得，能呼吸新鲜空气，是多么幸福的事。
　　叶离也就反应了一瞬，便要翻身坐起，谁知晕眩感再度把她拽了下去，浑身失了全部力气，被医护人员告知还需要后续入院检查治疗才放弃挣扎。

　　她沙哑着嗓子问了昏迷后的情况，才得知自己刚被救出来十几分钟，救他的正是作为队长的父亲。
　　叶离视线朝火灾方向望去，火焰依旧肆虐，随风乱窜，消防员们手持高压水枪不断喷向大火，烟雾缭绕，像她一样在窗户处等待救援的人，被一个个从死神手中拽出来。

　　似乎是有死者被抬出，家属的哀嚎声响破天际，各种嘈杂声响在大火中扭曲，宛若人间地狱。
　　听到有消防员喊爸爸的名字，叶离刚要放下的小心脏，再次被吊了起来。
　　“叶队，三楼从窗口救出个姑娘，刚醒，说家里还有她同学，好像在卫生间，这么久了，怕是会窒息。”

　　叶林强眉头紧锁：“要不说，群众都该科普消防知识呢，学校火灾消防演习的时候，都敷衍了事。”
　　话音未落，男人已经做好防护，背上呼吸器，准备冲进火场。
　　谁知这时突然一个高瘦身影从远处跑过，二话不说，就要往单元门里闯。

　　叶林强眼疾手快地拉住他胳膊，喊道：“嘿你这小子，不要命了，门口灭了里面还烧着呢！”
　　男生像抓住救命稻草，理智被拉回，一脸焦急：“叔叔，我姐，我姐在里边。”
　　叶林强跟队员对视一眼，心中有了猜测，他姐大概就是自己躲进卫生间那姑娘。

　　男人眼神坚定，给人极强的可信任感，他拍拍男生肩膀：“外头等着，有我们在。”
　　男生牙关紧咬，眼眶通红，点头再次恳求：“叔叔求您，一定一定，救救我姐。”
　　叶林强丢下个“好”字，头也不回，往单元门里冲进去。

　　叶离眼错不眨地盯着这一幕，也就在这时，才想起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心中警铃大作。
　　煤气罐，煤气罐，她没关......大火烧进屋里的情况下，极有可能引发爆炸......
　　可怕的预感让叶离再也坐不住，可早已被毒气高温灼伤的嗓子什么都喊不出来，她翻身摔到地上，拼了命想爬过去。

　　声带撕裂般剧痛，叶离做着最后无声的呼喊：“爸爸，不要进去......”
　　眼看着父亲一声戎装，奋不顾身冲进火海，叶离指甲狠狠抠着掌心，满脸泪痕，已然哭成泪人。
　　万般悔意冲刷她的神经，此刻她只能祈祷，千万不要有突发状况，急切盼望父亲安全归来。

　　时间一分是一分，一秒是一秒，难熬到可怕。
　　叶离心急如焚，盯着筒子楼她家那层直通两头的过道连窗，以及窗外等待高空救援的云梯，眼睛连眨都不敢眨。
　　单元门口那男生同样焦急万分的模样，叶离低头揉眼时不经意间撇了他一眼，只觉背影有些熟悉，却无心多想。

　　尤记得多年以后，叶离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梦里父亲冲进火场的背影和男生徘徊的背影不断重叠，再重叠。
　　仅仅几分钟之后，煤气罐爆炸“嘭”的一声巨响撕破夜空，窗棱玻璃骤然炸裂，巨大的火光直冲室外而来，仅一瞬间她全部的视线范围宛若白昼，灼得她双目几近失明。

　　具当时报道称，火灾是由于楼下电动车电池爆炸引起自燃，烧到了交错缠绕的电线，再加上老小区线路老化，火势蔓延极快，不过几分钟，就已经烧起一大片。
　　而之后叶林强在小沫家的卫生间发现快要昏厥的女孩，抱着她往出走的时候，走廊一侧邻居门口被火烧了半天的实木杂物柜几乎摇摇欲坠，正巧这时一声巨响从他家传出，门被巨大火势冲撞开来，爆炸带来的热浪气流将他掀飞，纵使叶队反应再快，也敌不过爆炸的同时再被杂物柜砸到身上压住腿脚。

　　作为一名消防员，肩负以人为本救火救人的责任与使命，叶林强几乎没经大脑思考，就已做出选择。
　　他在意识到自己已然失去双腿站起不来的情况下，双臂奋力将女孩扔出窗外队员手里，大声呼喊：“抱紧，抓牢扶手，往后撤，撤。”

　　煤气罐爆炸威力巨大，女孩被扔出来的一瞬间，消防车云梯受到火力极大冲击，后弹到数十米开外，若不是听了叶队指挥，消防队员恐怕会在女孩和爆炸双重冲击下，翻落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叶离亲眼看见那白天见过一面的女孩被扔出来，而父亲，葬身火海，英勇就义。

　　那一刻，叶离瞳孔骤缩，喉咙像被死神捏住，张着嘴喊不出半个字，她哭不出来，眼泪却大颗大颗往地上砸，脏兮兮的小脸布满泪痕。
　　她拖着无力的身体，摇摇晃晃往前挪，想离父亲近一些，想再看一眼父亲。
　　昨天还对她笑鼓励她的爸爸，仅一夜之间，竟和她天人两隔。

　　远处传来熟悉的哭喊声，是母亲，得知丈夫牺牲，她当场晕了过去。
　　叶离悔恨交加，头痛欲裂，强烈的虚脱感像是身体被抽走了筋骨，她一下没扶稳，重重摔了下去。
　　闭上眼之前，那个恳求父亲一定救救他姐的男生，正随同消防员将被救女孩抬到医护人员那里救治，随后很快跑到爆炸窗口楼下，一脸焦急等待灭火，对于为此牺牲的消防队长，他大概因为愧疚也不好受吧，毕竟没有人希望别人为他和他家人牺牲。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离再醒来是在医院，身体恢复得差不多，相对于精神上的打击，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母亲醒来没多久，哥哥也回来了，他们没同她说过什么，像是还不知道父亲牺牲的具体原因。叶离那个时候，神经是麻木的，面对哭得撕心裂肺的母亲和奶奶，她选择了当缩头乌龟，只字未提。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完那几天的，茶饭不思，整个人空有副皮囊撑着，如同行尸走肉，甚至彻夜难眠，白昼不分。
　　父亲的丧事办得简单，消防队为父亲授予烈士称号，举行了追悼会。
　　叶离一身黑衣，低头站在父亲的黑白照片跟前，全程宛若一尊雕像，因为没哭没有眼泪，还被母亲骂了半天。

　　意料之中的是，那对姐弟也来参加了追悼会，叶离背对着他们，没有给过一个眼神。
　　母亲见到他们，哭声更是没停下来过，嘴里嚷嚷着把她丈夫还回来，奶奶拄着拐杖站起来，作势就要去打被救女孩，被叶煜和几名消防队员及时拦了下来，场面混乱不堪。

　　叶离这时才扭头瞅了一眼，姐弟俩难堪的样子有些可怜，她不想再看，很快回过头去，继续杵着。
　　造成父亲牺牲的直接原因，是煤气罐爆炸，是她这个女儿造成的。
　　身后那些人，牺牲消防员家属，被救女孩，求救的弟弟，她们谁都没有错，错的是她，只有她。

　　程淮景扶着刚刚苏醒就要来追悼会的姐姐，两人面对对方的指责谩骂，一个劲儿道歉，就是被打也一起受着。
　　高瘦的男生，精致的眉眼，衣着平整得体，他姿态放得很低，不争不辩，教养极好。
　　场面被平复下来之后，程淮景才注意到不远处一直站着几乎没动过的纤瘦背影，只觉得有一丝熟悉，又实在想不起来哪里熟悉。

　　女孩一身黑衣，凌乱长发被随意扎起，像是好几天没梳过，整个身体微微弓着，肩膀也是跨下来的，一副没精神又强撑着站在那里的样子。
　　他猜测那可能是牺牲消防队长的女儿或是其他重要亲戚，想过去说些什么，扶着姐姐来到女孩身后，程淮景抬手想去拍女孩肩膀，没想到却被她一歪身体躲开。

　　男生手掌微缩，道歉：“对不起......”
　　叶离没回头，余光朝右下方瞥了眼男生的鞋子，哑着嗓子说了几天来唯一一句话，语气冰冷。
　　“道歉没用的，他回不来了。”

　　她清楚地知道，不该对被救的人这副态度，可她也同样做不到心平气和地说话。
　　父亲的牺牲，怎么可能跟她们姐弟俩，连一点点关系......都没有呢。
　　那时的叶离，最痛恨的，是自己，然而无尽的悔恨和痛苦，也同时带出了扭曲的认知。

　　程淮景喉结滚动了下，注视着女孩耳后一撮碎发，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那背影生人勿近的距离感劝退。
　　她，可能不想被打扰吧，伤心到这种程度，他说任何道歉弥补的话都太过苍白。
　　姐弟俩也是刚刚高考完的考生，除了挨骂道歉、悼念烈士，也做不了什么，呆了一会儿之后，便离开了。

　　叶离扭头瞥向悼念簿，上边是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员记录。
　　她心中默默记下了姐弟俩的名字。
　　程淮景，程淮凌。
　　视线久久未能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