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火场 ...
-
- Chapter 6 -
手掌将惊呼捂下。
暗夜中,唯有两双盛满了惊疑不定的眼,正四目相对。
“你、你、鬼……闻、闻歆……鬼……”
随着闻歆走近两步,梁苏方的声音连同人,都一并抖得不像样。
脚边是一大叠尚未来得及投入盆内的纸钱。
不等哆哆嗦嗦抬起的手指定,梁苏方一个踉跄,险些跌坐进火盆。
堆叠成小山的纸钱倾倒,他被瞬间窜起的火苗,给烫得惨叫一声。
手臂上的灼痛并未能将理智唤醒,那些所剩无几的,反而被一并蚕食了个干净。
来不及反应,黑影扑来,闻歆被抱了个满怀。
投落地面的,是少年人修长的身影,单薄得好似被风一吹,就能落进滚烫的铜盆。
“闻歆……闻歆……我好想你……对不起……对不起……”
渐渐地,重复且无意义的呢喃,也开始变得不一样了起来,
“那日来,我就应该同你说两句话的……都怪我,若不是……”
怀中,是再真切不过的触感;
狼藉的地面处,是被火光映化浅淡的影。
带着哭腔的话音戛然而止。
与其说是后知后觉,不如说是才从梦魇中抽身。
梁苏方不敢置信的视线,在地面与手心细软的发丝中来回兜转,
“闻歆……你……你没死……”
他稍稍拉开了些许二人间的距离,俯下身来,借由这般近的距离,面对面,细细地作着确认。
搭扶在她肩膀处的双手指关节,却是因着失控的力,而泛起白。
闻歆这才发现,清俊的少年已同上回相见时,判若两人。
本就清瘦的脸,现如今两颊凹陷,眼窝内,一双凸出的眼球里,布满了红血丝,在跃动的火光下,拉扯出近乎于歇斯底里的狂热。
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任由他看着、抓握着。
就听梁苏方好似魔怔般,开始重复起:
“太好了……你没死……太好了……”
挣脱不开桎梏,闻歆微微蹙眉,刚准备开口,又听梁苏方急急忙忙道:
“你且在这儿等我两日……”
说着,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草草确认了一圈四周后,便犹豫着松开了一只手,开始从裤子口袋内掏找了起来。
“这些你先拿着,闻歆……你且找个地方躲一躲,等我两日,到时我回来定将你安顿妥……”
不等梁苏方将话说完,一人如魅影般越过高墙。
高高抬起的晃影一闪而过,利落的棍棒下,梁苏方两眼一翻,就这么直挺挺倒地。
晚风沉沉,被压低的火光前,是正翻滚的,被焚烧后的残碎灰烬。
就见面前的小冬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帕子,捂了会儿梁苏方的口鼻,这才站起了身,又不放心地试探了两脚,在确定人是彻底没了意识后,才算松出一口气。
待一切处理完毕,却见原先如影般静立的闻歆,不知何时已蹲身于铜盆前,沉默着将手中的纸钱,一叠又一叠地向盆内投去。
夜已深,风乱舞。
火光闪烁,火苗蹿起,她却木讷讷地任由那突然涨起的滚烫灼痛指尖。
十指连心。
恍惚间,那日被火海吞没的小院重现。
而来时走过的每一步,似是都正随着指间送去的每一下,被一同丢入,焚烧殆尽。
当年闻家没落,闻歆尚且年幼,只闻淑若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带着孩子,艰苦维生。
屋漏偏逢连夜雨,闻淑若就此积劳成疾,咳症不断,腿脚关节处,也因意外而损伤多次,留下了难熬的病根。
儿时从吴佳县搬离的梁家,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药材小贩,可现如今摇身一变,居然成了湘洲城一带,有名的富商巨贾。
闻歆只听闻那响彻湘洲城的第一大药馆中,有一方针对跌打损伤颇有缓解奇效的药贴;
却不知,那药售价不菲。
更不知,那正是现如今梁家名下的产业。
看人下菜的药馆伙计扯开了嗓子,满脸鄙夷地将人往外赶;
而那苦于学堂内唯一一面后,再无机缘的小少爷正心不在焉着,沿街走来。
如此意外的第二次见面,最后以闻歆的落荒而逃收场。
却不料,没过两日,梁苏方便提着大包小包,亲自拜访。
浑浊的过往,直将人翻卷进深不见底的泥泞。
漆黑的幕布前,是被金红的晕影勾勒出轮廓的侧颜。
小冬忽然就想到了前些日子,自家三爷让他去查的那些过往琐事。
巴掌大的一张脸上,没有挑灯夜读下的蜡黄;没有密集爆起的大片坑坑洼洼;
只有细腻白皙的肌肤上,略深的眼窝;优越的骨相;挺翘的鼻子——
此刻,那姑娘似是有所察觉,连着望来的那双眼、那瞳孔,都是不常见的,极浅的褐色。
诸如此类的眼神,闻歆见过许多。
那些脏污不堪的、意有所指的,都恨不能化作汹猛的浪,将她给一口吞噬。
一时看得出神,待小冬反应过来时,闻歆已经站起了身,就这么隔着夜色,无声回视。
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挂着满脸的不信任,小冬让闻歆站在门前,回到院内再次严谨地确认了一遍,生怕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隔着那扇被大火焚烧后,又被人强行撬开的,变了形的大门;
闻歆抬手,用那仍隐隐泛痛的指腹,细细摩挲起因着烈火,而变得尤为明显的痕迹。
细窄的小道被或明或暗的光,切割成小段,生出几分令人瑟缩的凉。
回程的一路上,看着侧前方乖巧同行的闻歆,思及出发前,自家三爷的那句:
“她会乖乖跟你回来的。”
小冬仍觉得不可思议。
不知在瞥去多少眼后,小冬快步上前,二人并肩,
“可真啰嗦啊。”
说着,不屑地“哼”了一声,踢开脚前碎石,
“虚情假意的,看得我恶心。”
说完,小心翼翼向身侧投去一眼,却见闻歆仍垂着眸,挺直着单薄的背,神色化进浓厚的夜,看不清,猜不着。
“若是他真心为你着想,又怎会东扯西扯那么久?”
回想先前看到的场景,小冬恨不能立刻回去,再朝梁苏方补上两脚,
“说了半天,揩了半天的油,这才想到问你这几天如何了……”
不屑地撇了撇嘴,他抬起双手,交叠于脑后,
“身无二两的‘白斩鸡’,比不上我家三爷的半根头发丝儿!”
“半斤八两。”
她无奈一声叹息。
没料到闻歆会开口,小冬一愣,
“你说什么?”
“我说——”
停步,站定,抬起头,就听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
“你好啰嗦。”
不等话音落下,闻歆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再次睁眼的闻歆,正随着一个剧烈的颠簸,险些滚落车后座。
一手于第一时间伸出,将她牢牢扶稳。
竭力睁开的眼内,只余模糊的画面中,同净透的车窗一般,净透的天。
那些被昏睡封印了的感官逐步归位。
沿途蜿蜒,晴朗的日头下,偶有热烈的光钻过林荫。
被闻歆枕着腿的亓斯攸正假寐,在她想要抬手遮阳的第一时间,他睁开了眼。
一声令下,匀速向前的队伍原地就停。
随着两声错落的关门响,细长尖锐刺破皮肤,修长的手指稳稳当当将药物推进。
闻歆狠狠一咬唇,换来片刻清醒。
一瞬的聚焦下,是他无甚情绪的一眼,以及那句温柔到简直能漾出水来的:
“睡吧,醒了,就到家了。”
干燥的掌心被虔诚的焚香熏染,轻轻覆上她的双眼,又落在额间;
最后残余的,是蹭拂而过的薄茧。
意识昏昏沉沉,记忆停留在那夜、那铜盆边,那堆翻滚的纸钱。
她好似透过了小冬的那一眼,又瞧见了那一日的马路对面。
百货大楼内,突然跑出一人。
一身最时兴的小洋裙,一头时髦的卷;
身后,是捧着大包小包,鱼贯而出的仆人。
镶嵌着碎钻的发夹在明媚的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
柔美的妇人依偎在丈夫怀中,数落着这个当爸爸的,太过溺爱女儿;
明艳的少女怀中抱着一只小京巴犬,拉高了同娇俏的母亲一般,腻满大街的嗓音。
百货大楼的千金正被同学下人们簇拥着,自不远处走来。
瞧见同自家父亲生意往来密切的长辈,她站定门前,得体又不失往日高傲,与对方寒暄。
也不知是谁提了那么一嘴。
据说在不久前,曾有一个打扮寒酸的女人称自己姓闻,寻到了邹信康的住所,说是要找宅子的主人。
不宽的夹道旁,是极端的,永不相交的两线。
是木然僵立的闻歆;
是早已将演技锻炼到炉火纯青的邹信康;
是一句又一句毫无依据,却变本加厉的蜚短流长。
譬如——
“听说,那女人的女儿也在我们学堂念书。”
“还能是谁,就是那个长得一点也不像我们这里的……哎哟,就是从不见生父的那个野|zhong呀。”
譬如——
“我姆妈说了,当年闻家的那个小姐哦,和城西大酒楼家的二小姐一样的,不知检点。”
“是呀,都是大着肚子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