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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二月末,烟雨笼江南。

      正午刚过,晨起时便阴沉沉的天终于随着一声闷雷,飘飘乎下起雨来。

      青灰色的雨幕转瞬便模糊了纪宅的白墙黛瓦,雨水在檐下织成细密的珠帘,被风一吹,便似断了线一般,落在了廊下。

      南枝从游廊一侧行来,一面小心避开落雨,一面稳稳端着手中托盘,而后打帘进了正房。

      堂中摆着一座黄花梨绢帛绣山水三扇插屏,她轻手轻脚地绕过,迈入内室。

      轩窗半开,一道窈窕的身影立在窗下长案前,雪白的中衣外只罩了一件竹绿绉纱滚边宽袖褙子。她微垂着头,如瀑的乌发只用一条素白丝带束在身后,唯颊边散落一缕,顺着流畅的下颌坠下来,颤颤巍巍似鸦羽。

      窗外横来一支粉嫩春桃,她正握笔在纸上描绘,衣袖下露出一截白瓷藕臂,腕上的翡翠叮当镯随动作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小姐……”南枝虽不愿打扰眼前佳人,但还是忍不住要唠叨,“虽说业已入春,但到底寒意未消,您穿得这样单薄站在窗前,当心染了风寒。”说着,她将手中托盘放下,去寝间衣桁上取了件罩衫来。

      纪云杉不为所动,任由她将罩衫披在自己肩头,只待在花蕊上落下最后一笔,才直起身子舒了口气。

      “无妨,不碍事。”

      她答得漫不经心,可南枝望着窗外不时被风吹斜的雨帘,实在是有些担心。

      她见纪云杉将笔放在笔架上,便端了清水来为她净手,“小姐还是要多注意着些,万一不小心染了风寒,耽误了过段时日贺家老夫人的寿宴,到时老爷又要……”

      话音戛然而止,南枝看到那双浸在清水中的纤纤玉手顿了一下,瞬间有些懊恼地轻咬舌尖。

      “小姐……”

      “放心,我有数。”

      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南枝赶紧闭上了嘴,拿起素帕递给她后,又将托盘上的白瓷汤盅打开端了过来。

      刚熬好的银耳雪梨羹,盅口还冒着热气。纪云杉接过来,斜倚在美人榻上,拿着白瓷勺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搅着,发出一串脆响。

      南枝走到长案前,将方才蘸了颜料的毛笔放在笔洗中轻轻揉捏,过了会儿,又小心地觑了那边几眼。

      倒是不见她面上有愠色。

      南枝心里松了口气。

      她家小姐虽说在外人面前总是情绪淡淡,但若是只有她们这几个心腹在场,也还是会露出属于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脾气。眼下她如此平淡,那就代表她并没有将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

      她顿时轻松不少,收回目光时,正好看到了长案上那副刚刚画好的春桃图。

      素白宣纸上落下朵朵嫩粉桃花,团团簇拥在枝头,看着便令人心生欢喜。

      “小姐的画技真是越发精进了,依奴婢看,过段时日贺老夫人的寿宴,小姐不如就送一副亲手画的贺寿图罢。”

      纪云杉抿了一口汤羹,闻言只笑笑,“我无名无姓,画的画又值几个钱?这样的礼送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送礼不是最看重心意嘛,只要心意到了,礼轻也情意重啊。”

      “傻丫头,这人情往来,何时不在乎礼的轻重了?”纪云杉望向窗外,“更何况,那贺老太爷年轻时也在京做过官,贺老夫人跟着他定见过许多世面,寻常的礼可入不了她的眼。”

      南枝换了洗笔水,刚把毛笔放进去准备再洗一遍,便听她如此说,忍不住皱眉看过来,“小姐不是不打算去博那贺老夫人的欢心吗?”

      “我就是因为不打算,所以才要认真挑这份礼,要不好也不坏,不出风头也不至于得罪人。”说到这,她沉默片刻,“不过,也确实得抓紧准备了。”

      她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屋外细雨连天,雨滴密密地落下来,像笼了层纱,但天色倒是没有之前那么阴沉了,隐隐透出些光亮来。

      “我看这雨也快停了,等下你陪我去东关市逛逛吧。”

      南枝点头称是,视线从窗外扫过时,忽的想起了什么。

      “小姐对这贺家唯恐避之不及,可奴婢看梅院那边却好似欢喜得很。听闻二小姐这些日子逛遍了城中的各大集市,甚至还托人去码头询问那几只南洋来的商船,就是为了搜罗宝贝好去贺家献礼。”

      窗外烟雨朦胧,纪云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雨幕中一片黛色青瓦。

      “如此……便祝她顺利吧。”

      南枝听出她语气淡淡,不愿多谈,便噤声垂眸,将毛笔洗净挂好,然后端着污水出门去倒。走到门口时,正好碰上了从外头进来的金蕊。

      两人侧身而过,金蕊绕进内室朝纪云杉福了福身,“小姐,东院的张妈妈来了,说是夫人让她来为小姐裁衣。”

      “裁衣?”她蹙了蹙眉,面露疑惑。

      “是,还带了锦绣坊的赵娘子和好些新料子。奴婢略微瞧了一眼,看见里头竟有一匹宋锦。”金蕊撇了撇嘴,“如此名贵的料子,夫人竟舍得拿来给小姐,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也不怪金蕊觉得奇怪,东院是夫人王婵的住所,其人高傲跋扈,素来不把她们放在眼里,每季裁制新衣,也只是让绣娘登门量身后便罢了,至于用什么料子,做什么样子,她们是无权过问的。况且今春新衣早在开春时便已经量过,每季新衣都是有额定的,以王婵那性子,断不可能再另外为她们裁制。

      她如此做,定有别的目的。

      且绝不会是好事。

      屋外细雨淅沥,雨滴打在瓦砾上,清脆得如同珠玉的声音一下一下钻入纪云杉的耳朵。她微垂的眼睫轻轻颤动,掩在衣袖下的如削葱一般的指尖微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

      片刻后,她抬起头,声音似屋外微冷略潮的雨。

      “让她进来吧。”

      -

      雨声小了些,但仍旧未见停歇,淅淅沥沥惹人心烦。

      张妈妈随着金蕊迈进正房,一眼便看到了次间斜倚在贵妃榻上的纪云杉。

      许是因在家中的缘故,她穿得较为随意,但单那一件竹绿褙子便已将她衬得肤如凝脂、领如蝤蛴,即便不加打扮,也令人移不开目光。

      哪怕整日见面,张妈妈还是忍不住有一瞬的晃神。

      说来也奇怪,纪家三个女儿虽说都出落得如花似玉,但三人站在一起时,任谁都只能看到纪云杉。不止是她那张昳丽的面庞,更是因为她清丽出尘的气质。

      就如此刻一般,不施粉黛、无一饰物,但那如兰般的淡雅却胜过所有锦绣脂粉。

      目光触到那双如水洗过般干净的眼眸时,张妈妈忽然有种错觉,恍惚间似是看到了纪云杉的生母,良妾柳如意。

      犹记当初家主将她带进府里来的时候,那清丽素雅的小脸和弱柳扶风的身姿,真真是病弱西子还胜三分。本是因老家遭了灾逃难而来的,可偏偏那等狼狈模样落在她身上,竟是平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柔弱,让老爷一见倾心,说什么也要纳进门来。

      她的视线从纪云杉身上扫过,心思又转了转。

      早几年还未觉,可自从这三姑娘抽条长大,这副容貌倒是比起家主来,更似柳如意多些。也难怪扬州府那些公子哥只见过一面便对她念念不忘,自她及笄后,沈家的门槛都快被人踏平了。

      思及此,张妈妈忽的又想起来之前夫人与她说的那件事,心中竟有一丝感慨。

      “奴婢见过三小姐。”她走上前欠身纳福,“夫人命奴婢来给小姐裁一身新衣,这些都是昨日才运来扬州的新料子,夫人让拿来给小姐挑选。”

      她一进门的打量和百转千回的心思并没有逃过纪云杉的眼睛,她扫了眼一众丫鬟手里捧着的各色布料,目光又落回到张妈妈脸上。

      “多谢母亲挂念,这般大雨,还劳烦张妈妈亲自跑一趟,我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她嘴角含笑,语气热络,“只是今春的新衣不是已经做过了么,怎的……”

      她话未说完,但意思已足够明显。

      张妈妈抿唇笑笑,“小姐不必多想,只是夫人觉得这几匹料子的颜色更适合小姐这般年岁的姑娘,是以才打算在每季额定之外,另给小姐多做一身。”

      她微垂着头,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显得王婵慈爱大度。

      但纪云杉却是半分都不相信。

      “能得母亲如此挂念,是我的福分。”她微微颔首,又看向一旁的绣娘,“早就听闻锦绣坊的赵娘子心灵手巧,素有‘扬绣第一人’的雅称,今日一见,果真清丽脱俗、气度不凡。”

      “三小姐谬赞。”赵娘子脸上堆笑,福身自谦,“不过是刺绣缝衣,混口饭吃罢了。”

      “赵娘子这话可就过谦了,这整个扬州府,谁人不知赵娘子的刺绣一寸值千金。不过一件寻常衣裳,竟要劳烦扬州金手亲自缝制,真是有些大材小用。”纪云杉看向张妈妈,“还望妈妈能替我多谢母亲的好意。”

      她说这半天看似在试探,但最后竟又绕回来夸了王婵一句。

      张妈妈有些摸不清头脑,只好陪着笑笑。

      纪云杉缓缓起身,走至那些布料前,抬手轻轻抚过。丝滑柔软的触感从指腹传来,她动作轻顿,腕上的翡翠镯发出一声脆响。

      “不愧是名满天下的宋锦,做工如此细腻。我看这颜色倒是极衬大姐姐,她为何没选?”

      纪家三个女儿,她排最末,若有什么事也都是前头的两个先来,之后才会轮到她。宋锦何等名贵,若是先拿去梅院给她那两位姐姐挑选,又怎会出现在她眼前。此刻她还能见到,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不就是共有三匹,要不就是根本没拿给她们二人。

      似是没料到她会这么问,张妈妈有一瞬的错愕,但很快便收住了情绪。

      “是夫人觉得,这宋锦更衬三小姐,便让奴婢留着,单独给三小姐送来。”

      纪云杉面露惊讶,“竟是如此,让母亲费心了。”她微微福了福身,而后又抬手落在那匹宋锦上。

      就在张妈妈以为她选了这匹,打算记下拿走的时候,却见她忽然眉头一蹙,似是有些为难。

      “可这料子如此名贵,若是将来制成新衣穿出去,怕是会令两位姐姐伤心了。”

      她面色戚戚,小心地抽回了手。

      张妈妈被她这副顾虑重重的模样折腾的有些不耐,但转念又想到平日里这位三小姐也一向乖巧柔弱,怕是没少受梅院那两位的欺负,有这番担心也在情理之中。

      “此事小姐就不必忧虑了,这是夫人的安排。”

      她微微挺直了身子,连语气都比之前强硬许多。言外之意,就算那二位心有不甘,对夫人的安排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有了她这句话,纪云杉似是终于放下心来,朝她微微颔首,“如此,那便有劳张妈妈了。”

      张妈妈松了口气,忙让赵娘子又为她仔仔细细量了尺寸,而后便带着一众丫鬟鱼贯而出。

      金蕊将她们送到门外,回来时,看到纪云杉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似在沉思。她看了眼南枝,但对方也毫无头绪,只轻轻摇了摇头。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后,金蕊耐不住性子,开口问道:“小姐,要不要奴婢去打听打听,张妈妈到底有没有去过梅院。”

      这话戳破了眼前凝滞的气氛,纪云杉忽然轻笑一声,回身走到美人榻边坐了下来。

      “不必了,她就是冲着我来的。”

      此话一出,两个丫鬟都有些惊讶,相互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

      纪云杉见她二人想不明白,遂开口解释:“且不说夫人得了新料子会好心送来给我们挑选这件事本身就十分离谱,就说那几个跟来的小丫鬟,若是张妈妈在来之前已经去过梅院,那为何她们的手上还是整整齐齐每人抱了三匹布?”

      她解释完,两个丫鬟一思索便明白过来。

      “若是她们先去了梅院,那到我们这的时候,布匹定会减少,断不可能每人所抱的数量还是一样的。”

      话说到了点子上,纪云杉面露赞许。

      然而想通这一点,南枝却有些忧虑,“可夫人为何要单独为小姐裁衣?”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肯定没安好心。”金蕊在旁愤愤。

      纪云杉却是想到了什么,她随手拨弄着腕间的翡翠镯,问了句:“你们还记不记得,夫人上次这般行事是何时?”

      “上次?”

      两个丫鬟陷入沉思。

      “啊,奴婢想起来了!”南枝忽然惊呼,“是去岁夏日,昭阳长公主初来扬州之时。当时扬州官员和两淮商会共同设宴款待,夫人只带了小姐一人赴宴,去之前,也是让人给小姐裁了新衣,置办了首饰。”

      话音落下,气氛陡然凝滞。

      “果然……”

      半晌,纪云杉轻嗤出声,微敛的眼眸中尽是讥讽,“金蕊,去打听打听,近日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扬州。”

      “是。”金蕊应下,便匆匆转身出去了。

      雨声渐歇,潮湿的细风搅着微微泥土气从半开的小窗透进来,勾起了纪云杉那缕垂在下颌的碎发。

      “小姐……”南枝敏锐地觉察到她心情不悦,想要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

      屋内短暂地陷入沉默,她侧身看着坐在美人榻上的纪云杉。

      轻薄柔软的衣衫挂在她瘦削的肩头,仿佛院中那棵将将披挂上嫩绿的细柳,乌黑的碎发垂在颈窝,更衬得那段纤细脖颈如白瓷一般细腻剔透。她看到她垂下的如同鸦羽一般的长睫轻轻颤动,而后扑簌一扇,露出了那双似含着潋滟秋水的眼眸。

      她往窗外望了望,再开口时,声音却轻似叹息。

      “雨停了,南枝,陪我出去走走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喵喵OvO打滚卖萌求收藏求评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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