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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月好 ...

  •   张云芽和父母搬进水井巷那天是个阴天。
      青石板的小巷门挨着门,马儿呼哧呼哧喘气,头顶的天空忽明忽暗。张父张母从马车上卸着行李,邻家人都来帮忙,互相寒暄。
      雨说下就下,大家加快动作,门吱呀脚步踢踏。眼见着东西都要搬完,张母却急匆匆跑出来,猫着腰探进车厢内,从里勾出一个小背篓。屋里张父在喊她帮忙,她左瞧瞧右瞧瞧,抱着背篓不知所措。
      刚刚散学回来的陈晏丘顺着屋檐走回家,发现新搬来了邻居,他打量面前的妇人时,妇人也看向了他。
      “劳驾了,小公子!”
      张母将背篓一递,他下意识接过抱在怀里,总觉得沉甸甸暖烘烘。好奇心促使他掀开上面的一层布,原来里面是熟睡的小女孩,女孩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激到,不安地皱了皱眉,几滴雨落在她脸上,莹莹闪着光。
      陈晏秋连忙将布盖好,可是晚啦,怀里的背篓动来动去,那层布被拱开,他看到两只胖乎乎的手扒着背篓边沿,然后又看到一双泪盈盈的眼。
      雨越下越大了,风却越来越小了。
      过了很多很多年,张云芽还记得自己四岁那年,熟睡之中被人吵醒,她烦躁且委屈地睁开眼,陈晏秋笑眯眯看着她,轻轻抵着她的额头慢慢摇:“别哭别哭。”
      从这天起,陈晏丘背后就多了一条尾巴。
      他去私塾,张云芽跟着他,张母在后面追。
      他散学回家,张云芽在路上等着他,他在自家院子里,张云芽闻声跑过去,张父跑过来抱走,一趟又一趟。
      后来张父叹一口气,对陈晏丘说:“到饭点了把月月送回来吧,麻烦小公子了。”
      月月,张云芽的小名叫月月,人们叫着叫着变成了“月儿”,再叫着叫着变成了“月牙”。只有陈晏丘一直喊她“月月”。
      春天他说:“月月,去放风筝吧!”夏天他喊:“月月,去摘樱桃!”秋天他问:“月月,桂花糕吃不吃?”冬天他笑:“月月,你在雪里像鹌鹑。”
      水井巷出来是春水街,陈晏丘习惯在巷口停下往回看。一回头,通常会看到张云芽兔子一样的身影,往前看,湖边的柳树在金光下摇曳,旁边的“碧玉绣庄”不知圆了多少女子的红妆梦。
      直到有一天,他站在水井巷巷口,抬头望见“碧玉绣庄”的招牌已经掉漆褪色,走向对面湖水旁,他与桃树一般高。
      他回头看,一缕朝阳浅浅地照在青石板上,他恍然想起,张云芽很久没跟在他身后了。
      已经记不清她最后一次跟在身后是什么场景,陈晏丘有些怅然。
      人总要长大,她不能永远是一条尾巴。
      .
      张云芽开始学绣花了,她一大清早推开窗户看外面,思绪飞到了旁边陈家的院子里。那里没有什么动静,陈晏丘早就去了私塾里。
      夜晚她关上窗准备休息,听见旁边院子里有动静,她悄悄推开一条缝,看见陈晏丘在院子水井旁提水洗脸,光着膀。
      微小的动静也落在了陈晏丘耳朵里,他抬头望,看见隔壁二楼窗户泄出的一丝光亮。
      他不敢喊,她不敢看。
      其实他们日日都相见。
      .
      陈晏丘要离家求学了,路途千里,陈父陈母挥泪告别,张云芽躲在门后默默送别。
      他说风大,敦促父母回屋去,自己背着行囊站在邻居家大门旁。
      突然门开了,张云芽伸出一只手,递过来一只木盒,里面是一方好砚。
      他低头看她,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作罢,只是将她仔细看了一眼又一眼。
      陈晏丘坐上马车离开,马儿喘着气呼哧呼哧,这一天的阳光格外好。
      有一天,陈晏丘的砚不见了,遍寻不得的情况下忍痛打开木盒,拿起砚台发现下面有纸条。
      “山高路又长,愿君月月好。”
      那是他们在成年前见的最后一面。
      .
      陈晏丘给家里写信,总在最后写“愿君月月好”。愿君好,月月也好。
      有一回他收到家书,说隔壁张家卖糕点卖得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就惹到了权贵,被权贵打伤,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张云芽把自己卖进了清倌乐坊,张母卖了房,拿钱救活了张父。后来张云芽又被转卖到了金陵,张父张母回了老家。
      陈晏丘照常给家里回信,只是不再写“愿君月月好”,他在几年后高中。
      陈父陈母乐呵呵听着邻人道喜,着手给陈晏丘张罗婚事。
      女子画像摆了一桌子,他看都不看一眼,所有媒人都谢绝不见,太守携女儿特来拜见,他礼貌接待,不谈其他。陈父气极了,用家法打他,请本族长老施压。
      陈晏丘被打得一声不吭,陈母流着泪阻拦丈夫:“你难道不知道儿子的心意吗?”
      陈父说:“她被卖到了哪里还不知道!有我在一天,别想让她踏进我的门!从今天开始,你哪里都不要去,等着办婚事!”
      夜半时分,陈母在门外一遍一遍地流泪,她让家丁出去,自己走到了陈晏丘房里。
      她看见陈晏丘的模样,眼泪又流个不停。
      她走到陈晏丘身边,握住他的手说:“儿啊,娘知道你委屈,也知道你放不下云芽。”
      她把金镯子玉镯子都褪下来塞到他手里,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包裹:“等下你从后门出去,昨天我去打听了,云芽现在在杭州。”
      陈晏丘跪下来,朝母亲磕了三个头。
      她不忍心看,背过身擦眼泪:“走吧,走吧……”
      .
      张云芽在金陵,先是学琵琶,再是学唱曲儿,最后学跳舞。
      琵琶弹得手起了一层茧,唱曲儿唱到喉咙都嘶哑,跳舞调到指尖磨出了血。
      她常常吃不饱也睡不好,好不容易熬到这些都学会了,又被卖到了扬州。
      扬州好啊,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张云芽在扬州还算安稳,扬州富庶,她不会饿肚子,只是经常要弹琵琶到夜半三更,她琵琶弹得极好。
      回到房间累了,她推开窗看看,有水有花游人如织,偏偏没有一个陈晏丘。
      有人要给她赎身,她明言拒绝,赎了身等于又卖给了他,倒不如当个清倌乐姬。这一举动得罪了人,她又被卖到了杭州。
      在杭州的第一个春天,春榜动,她到处走走听听,终于知道名单里有一个陈晏丘。
      山高路又长,愿君月月好。
      依旧有一些人想要赎走张云芽,她不再抗拒,开始一一相看。
      可是她总是记得自己六岁那年挨打,又被罚饿肚子,陈晏丘抱着她走到集市上,花光了所有钱给她买了一身新衣裳,又领她大吃一顿,然后摸着她的头安慰道:“没关系,受委屈了来找我。”
      现在再也找不了。
      .
      又过了几个年,来赎张云芽的人少了,他们偏爱更年轻的小姑娘,有一个人在被张云芽拒绝后指着她骂:“都快老姑娘了还挑三拣四,不识抬举!”
      就在这一年的秋天,乐坊老板娘兴冲冲地过来告诉她,有一个当官的要来赎她。
      张云芽有些想笑,哪个当官的会想不开来赎一个已经不再芳华的乐伎?
      她隔着珠帘往大厅看,几个男子坐在屏风旁聊天饮茶,她情不自禁掀开珠帘,一个男子迅速回过头看她,撇下其他人快步走过来,张云芽松开手,珠帘重新落下来。
      陈晏丘隔着珠帘轻轻道:“月月好。”
      珠帘碰在一起,分开又环绕,晶莹流转,如眼泪垂落。
      .
      张云芽坐在马背上,陈晏丘在一旁牵着马慢慢往家走,他们原本要有很多话说,或许在新婚之夜,也或许就在今晚,反正我们听不着。
      陈晏丘停下脚步,张云芽低头看他。他们都想到了当邻居的时候,她总在晚上悄悄推窗看他,那时候什么话也不敢说。
      可是现在,两人相视一笑,什么话也说尽了。
      (完)
      ——柳忆之/2023/11/29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月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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