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遗事》绿罗裙

1、宣德遗事

　　一
　　盖头落地，我看到了他，我的夫君，他有着清冽如水的眼神，却对我发出寒光。他说出了让我绝望的话，他说，不要指望会得到他的宠爱。然后，拂袖离去。我是多么可悲，新婚之夜却被丈夫抛弃，我做错了什么。

　　盖头落地，我看到了他，我的夫君，他有着情冽如水的眼神，这眼神我并不陌生。我从十岁起就与他一同住在文华殿——太子的府邸。他那时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皇太孙。我是他母亲的养女，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将来是要给他做媳妇的。他也告诉我，我会是他最美丽的妻。八年后，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的到来。我嫁给了他，却不是他的妻。
　　吟儿，对不起，我没有实现我的诺言。他愧疚地看着我。
　　没关系，我知道这是皇爷爷的意思，我不会怪你。
　　瞻基感激地把我拥进怀里，认真地说，我所不能给你的是皇后的位子,这我欠你的,我会用一辈子的爱来弥补。
　　我任凭他吻着我的唇，我不怪瞻基，但我恨命运。我一定要成为皇后，因为只有那样，我死后才能与他合葬，我们才可以生生世世在一起。
　　我孙吟雪决不认命，我要争。

　　二
　　我终于见到了她，她美丽娇柔。她盈盈向我下拜，我看到她的眼睛，那里面写着不甘。听宫女们说，她是他的青梅竹马。我终于明白，他为何那样对我。在他眼里，我从一开始就是恶人，因为我抢了他心爱女子的后位。
　　原来我是输给了时间。

　　我终于见到了她，她温婉端庄。我不情愿，但我还是依礼向她下拜，然后我直视着她，我用眼神告诉她，我绝不会输给她，我才是瞻基最爱的女人。
　　三
　　一年一度的祭天仪式，为了表示朝廷对农桑的重视，要由皇帝亲自下田耕作，皇后亲自养蚕，以为天下人的榜样。
　　瞻基哥哥，我也想跟你去祭天。
　　按规矩你不能去。
　　真的不能去吗？我离不开你。其实还有一层原因，我害怕他与胡善祥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
　　吟儿，不要像小孩子一样好吗？我用不了几天就会回来的。
　　在你面前我想永远是个孩子，在你的避护下。
　　我就爱你这个撒娇的小模样。

　　皎洁的月光斜斜地撒进大殿。他正跪在天地位前，由于要表达祭天的诚意，他必须沐浴斋戒，此时的他身着素服，比起平常的明黄服色，更显得清雅潇洒。
　　皇上，您该用膳了。我走到他身边。
　　知道了。他起身对着天地位拜了一拜。转过身来，诧意地看着我。
　　怎么是你？
　　这是臣妾熬的粥，皇上请用。
　　费了你不少功夫吧。你很有心啊。
　　皇上为望民祁福才是辛苦，臣妾做的算不上什么。
　　他笑了，成亲三个月，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笑。皇后很会说话。

　　“嗖”的一声，飞进一支流箭。正朝他飞来！
　　箭插进了我的胸膛。好痛，我无力地倒在他的怀里。
　　皇后你没事吧，太医，快！
　　之后我便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
　　他正坐在我的床边，看到我醒来他异常欢喜。你终于醒了，太医为你包好了伤口，再休息十天半月就好了。
　　事情已经调查清楚，是汉王府的刺客。他犹豫了一下。
　　你为什么会为我挡那一箭。
　　我也不知道，来不及去想。
　　的确如此。他这样对我，我却要去救他。世间的事总是如此荒谬。

　　四
　　听说皇后为你挡了一箭？
　　不错。所以我以后不能再无视于她了。
　　这个女人果然有心计，想用苦肉计来收服你。
　　吟儿，你不要这样。.
　　瞧，你已经被她收服了。
　　你怎么变得这样不可理喻？你过去不是这样的。
　　是啊，我变了。
　　望着瞻基愤愤而去的背影，我无力地摊倒在地。我是不是做错了？
　　不，我没错，我一定要当上皇后，一定要把胡善祥欠我的夺回来。我要生生死死都与瞻基在一起。

　　皇上，你怎么来了？
　　怎么，你不欢迎朕？
　　臣妾不敢。
　　皇上是受了孙贵妃的气吧。
　　你怎么知道？
　　臣妾也是女人，女人的心思，臣妾怎么会不知呢？孙贵妃必是因臣妾为皇上挡箭一事而气恼吧。
　　她真是不懂事。在这方面她能有你一分就好了。
　　恐怕并非如此。要是她真像我这样，皇上还会一样爱她吗？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
　　从小时候我就喜欢跟她在一起，喜欢她叫我瞻基哥哥，喜欢她向我撒娇，甚至喜欢她作弄我。这真是不可思议。
　　我依旧端坐在那里，脸上依旧笑吟吟的，只是心中一阵痛过一阵。这是我听过无数遍的故事，从他口中说来，是那样的真情流露，恭谨如他，此时竟然忘了用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敬语。这场女人间的战争我注定是一个败者。
　　这一夜，他跟我说了许多他们之间的事。我劝慰他，开导他，告诉他他的吟儿是因为爱才生他的气。

　　清晨我亲自为他穿戴好。然后施礼，恭送皇上。
　　不必多礼，皇后现在是朕的好知音。谢谢你。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我多么羡慕孙吟雪，羡慕她和他的过往；我如果与她同样的经历，不知道会怎样他会像爱她一样爱我吗？也许我天生就不是招男人喜欢的女子，我永远也学不会像她那样对他。他说我是知己，可我想是他的爱人。你明白吗，瞻基。
　　镜中的那张脸眉若画成，目含秋水，只是没有人欣赏。

　　五
　　宣德二年，我为瞻基生下一个儿子，所有的人都很高兴，因为这是他第一个孩子。胡善祥，她怎么可能夺走我的瞻基哥哥。这些年我为了封后四处结交大臣，只要有了理由，他们便会上表要求废后，现在我生了皇长子，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可是大学士杨傅说，本朝还没有废后的先例，要废后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我迫不及待问。
　　就是皇后主动上表请辞。到那时我再发动百官上疏声援，可能会好办些。
　　哼，事到如今她还霸着皇后的位子。不管用任何方法，我一定要当上皇后。我孙吟雪想办的事一定要办到。

　　宣德二年，孙吟雪生下一个儿子，所有的人都很高兴，因为这是他第一个孩子。她终是如愿以偿了，她眼中的跋扈也更加无所顾忌。她来了，我早就料到她会来，她要拿走的东西没有人可以阻拦。
　　皇后娘娘。
　　贵妃娘娘现在可是皇上心间上的人，怎么想起来找我。
　　你知道就好。瞻基最爱的永远只是我，你现在凭什么占距皇后的位子？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没错。
　　孙吟雪，你从小被未来的婆婆收为养女百般疼爱，长大又嫁给了青梅竹马的恋人，他虽当了皇帝仍不改初衷，将万千宠爱集于你一身，现在更是生下了皇长子。我，不过是个挂名的皇后，丈夫不爱，婆婆不疼，连下人也都去攀附你这位炙手可热的贵妃娘娘。我这个皇后还剩下些什么。你既然稀罕这一身凤冠霞帔，你便拿去好了。

　　六
　　我终于成了瞻基哥哥的皇后，这样，既使将来死后躺在了冷冰冰的地宫中，我也不会害怕。因为有他在我的身边。每当我想到这些我心里就无比幸福。而胡善祥，她现在成了废后，终日与青灯古佛相伴。她曾抢走了属于我的东西，这是她应得的下场。
　　她终于成了他的皇后，是我主动上了辞后位表。我现在心如止水，所以我请求皇上让我出家，他看到我的决绝亦是无可奈何，准许我在宫中戴发修行。

　　七

　　宣德九年。皇帝风寒，一病不起。
　　瞻基哥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对吗？
　　我不会好的，我很快就会死去了。
　　不——
　　吟儿，现在祁镇还小，我不能看着他长大了。我死后，你要帮助他，教导他，让他成为一个仁君。
　　不，你不可以比我早死去。你不可以这样自私。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太少太少，我们应该一起老去。到那时你就把皇位传给祁镇，我们就住在南京的行宫里，冬春射猎，夏秋读书，月明星稀的晚上就在秦淮河上划船。瞻基哥哥你说好不好？
　　吟儿你太贪心了。我何偿不想那样，可人终有命，重要的不是相守的时间长短，而是在一起的时候要好好珍惜，对吗？
　　我忽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这些年来我心心念念的都是怎样当上皇后，已经很久没有考虑过瞻基的感受，很久没有心情与他品酒赏花，看月亮。我总是想，等当上了皇后，我和瞻基哥哥就可以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在一起了，那时作什么都可以。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一生一世竟是这样的短，短到当我刚刚清醒过来，它就要结束。原来相守的时间竟是这样短，短到没有空余可以去浪费，去后悔。我竟是做错了。
　　我是不是作错了，瞻基哥哥？
　　他固执地摇摇头。
　　吟儿，你还记得小时侯我们在一起念书的事吗？那时侯，你才十岁，胆子就很大，常常顶撞姚广孝先生。有一次你看到他给我开列的书单，好长好长。你就去找他，还骂他是秃驴。偏偏他不在乎，照样让我背。你就说，瞻基哥哥，我帮你背，反正我们总不分开，你要用时我就偷偷告诉你，你放心，我的声音很小，别人不会听见的。现在想想那时的光景，就像在眼前似的。那时的你多可爱。
　　是啊，可我变了。现在的吟儿已经不是当初的吟儿了。
　　不是的。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我的吟儿，独一无二的。我对你的心也从来都像当初那样。不要后悔什么，我们已经很幸福了，至少我们一直在彼此的身边。答应我。要好好活着。
　　恩。

　　他从春天以来，身体就一直不好，听太医的口气，想是大限将至了。
　　皇后，有些话想对你说。
　　您怎么还是这样称呼。贱妾早已不是皇后了。
　　是呀，还是改不了口。朕，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
　　皇上您不要说了。
　　不，你听朕说完。你还年轻，朕会准许你在朕死后归家，你可以再嫁，找一个真心对你的好人。
　　贱妾既皈依佛门，已别无他想了。
　　难道后半生就这样度过么？你何必如此执着？
　　皇上您不也是如此吗？我想，您不会不知道孙皇后所作所为，可您还是那样爱护她，我轻笑，您不是比我更执着？
　　你总是这样了解我。我和吟儿在一起这么多年，她都没有你了解我。
　　了解你有什么用，我好羡慕她，可她还不满足。世事总是这样荒谬。
　　有时我也会想，或许，我爱上你应该会轻松许多。可——
　　可，爱没有假如，爱也不分合适不合适，有时甚至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何。
　　你真的好傻，你知不知道。我再也无法抑制我的泪水，任由它们放肆。
　　他用衣袖帮我擦拭着，眼神专注而认真。我望着他，几乎以为他是爱我的，可，终究不是。
　　你更傻。
　　来世你爱我，好么？我鼓足勇气问出，尽管我知道会是失望的答案。
　　不知道会不会有来世，如果有，我想会吧。听说男人爱上女人，是因为前世欠着她，所以罚他在下一世偿还。这一世我欠你太多，下一世应该会很爱很爱你的。
　　眼中晶莹的泪花闪动。心里暖暖的。
　　真的？那我可以像她一样欺负你，作弄你？
　　是啊，你还可以跟我撒娇，就算你一次又一次伤害我，我也不会变心，好不好？
　　你一定要记住你欠我的债，记住我。
　　好，我一定记住。一定——
　　他的声音渐渐轻了，我握住的手渐渐没有了温度。
　　眼泪滴在他的脸上，我忙的擦去。对不起，我不哭了。你看，我在笑对不对？重新握起他的手，放在我的脸颊上。
　　让我好好看看你，不然我怕来世我会把你忘了。你要记得你的承诺哦。
　　我俯下身去，在他唇上印上一个吻。
　　记住我的味道。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