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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章 ...

  •   【一】

      再见到叔叔乔治·考克斯威尔,已经是十年之后的事了。

      那天天色极其阴沉,浓云低沉地压在头顶,让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我穿着黑色的风衣站在人群里,看着他跪在墓碑前不顾形象地放声大哭,哭到声嘶力竭几乎气短,最后终于被周围的人劝说着扶了起来。

      我一直远远地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或许作为侄子,也是目前家族里和他最近的亲戚,我应该最先冲上去扶他才对。

      可是,正因为我和叔叔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才最明白这件事对叔叔的打击有多大。

      所以一切的劝阻,大概都是徒劳的吧。

      当死亡突然间降临在自己生活之中的时候,任何强烈的情感,在它面前也突然会渺小到不值一提。因为不管你报以何种情感去面对它,却也根本无法对它产生一丝一豪的影响。

      这大概就是死亡最残酷的地方了吧。

      记得几天前接到了乔治叔叔电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沧桑到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齐娜死了。”我接通了电话之后,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葬礼定在下个月的十五号,你……能来参加吗?”

      当时,我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如遭雷击,握住电话好一会儿,才说:“叔叔,我会去。”

      “需要我去火车站接你吗?”

      “当然不用,”我刻意地笑了笑,并且让那笑声传到电话那头,“毕竟我也在哪里住了十几年了,还不至于迷路吧。”

      似乎是受到我的感染,那头传来几声轻轻的笑声,最后才慢慢说:“那好,我在家等着你。”

      挂了电话,我潦草地收拾了一下行礼,就很快坐上了开往洛克斯普林斯的火车。

      来之前我脑中一直努力回忆着有关齐娜·奥特利的样子。但是大概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了,她的面容早就已经很模糊了。唯一能想起来的是,她身子比普通女人要高大壮实一些,性格开朗豪放,为人又很勤快能干,因此很招村里人的喜欢。

      还有就是,她是我叔叔的同居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直没有确定婚姻关系,但可以肯定的是,从我记事的时候就开始他们就在一起,到现在为止,已经二十多年了。

      还记得十多年前,当我还寄居在叔叔家中的时候,每到晚上,总可以看见他们并肩坐在院子的长椅上。不知道是不是路灯发出的橙黄灯光太过温暖的缘故,即便他们只是相互依靠着,却也给人格外温馨的感觉。

      到我长大了一些才明白,这种感觉应该就叫做/爱情了吧。他们相爱,很深很深,即使不需要婚姻的一纸凭证,却依旧能够比任何人都幸福。

      只可惜,却终究夭折在死亡的魔爪之下。

      我来到洛克斯普林斯之后,并没有在叔叔面前提过任何一句有关齐娜的话,只是从村里人口中得知,她好像是死于突发性心脏病。他们大都还一面叹息了几声,说可惜了齐娜这个好姑娘。

      ……

      在思绪里沉静了一会儿,我抬起头望了望天,看见密布的浓云几乎要遮住这阴天里仅有的几缕亮光,心头莫名的也跟着便得沉重。

      “大概……要下雨了吧……”

      听到声音,我扭过头去,看到了一个带着眼镜,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年轻人。

      “你好,我叫克里夫·卡登,是乔治·考克斯威尔先生一家的私人医生。”他很礼貌地微微一笑,朝我伸出手,“请问您是杰曼·考克斯威尔先生吗?”

      我愣了一下,本/能般地伸出手跟他握了握,微笑着点点头:“您好,叫我杰曼就可以了。”

      他笑了笑,朝墓碑那边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说:“您现在应该是是乔治先生唯一的家人了,对吗?”见我点头,又轻轻叹息了一声,“齐娜太太的死,我也感到很意外……虽然知道说这些没有用,但还是请您不要太过伤心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远处依旧在用手帕拭泪的叔叔,也叹了口气,说:“我知道,叔叔受的打击一定很大……”

      “请务必节哀。”克里夫又立刻重复地安慰道,过了一会,又说,“齐娜夫人的遗体,我已经做过详细的检查了,虽然之前并没有病史,但她确实是死于突发性心脏病。”

      我慢慢地点点头,却又听他似是有些犹豫地说:“不过还有一件事,虽然到了这个时候,大概已经不太重要了,但是您是乔治先生唯一的亲人,我想……还是有必要告诉您。”

      “是什么事?”我看他神情很古怪,不由得皱起眉问道。

      “这里不太方便,可以随我暂时离开一下吗?”

      “嗯,好吧。”

      我心下越发疑惑,回头看了叔叔一眼,裹紧了风衣就跟着这个叫克里夫的男人走出了葬礼现场。

      【二】

      回来到叔叔家的时候,其实还不算太晚,但是由于天气阴沉的缘故,天空看起来就像晚上那么暗。

      推开门,看见叔叔坐在客厅的饭桌边。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小灯,原本温暖的橙黄色此时此刻却把他的样子衬托的格外苍老。

      我走过去,看见桌子胡乱地摆满了照片,而叔叔正用看着珍宝一样目光看着它们,伸手在照片里仍旧鲜活的那些面容上来回抚摸。

      他此刻已经不再和葬礼时候那样悲痛到几乎失控了,想必已经接受了齐娜离开的事实。只是盯着那些旧照片的眼光里,依旧有什么在不断地闪动着。

      我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拿起一张照片,放在灯光下端详。

      照片里齐娜一人站在菜地里,两手各拿着一个萝卜,脸上笑得很灿烂。

      我终于看清楚了她的样子:粗大的麻花辫一边一个垂在胸前,而长长的刘海垂在额前几乎要遮住眼睛。尽管如此还是可以看得出她的面相并不算秀气,甚至也并没有多么美丽。

      我伸手慢慢地把照片放回原处,抬眼看着叔叔,而他依旧是呆滞一般地盯着手中的照片,照片上他和齐娜脸贴着脸,格外亲密。

      原本想说的的话,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我看着叔叔,叔叔看着照片,于是一时间,整个房子里就这么沉默着,或者说如死一般的寂静着。

      “乔治叔叔……”过了很久,我终于还是开了口。

      叔叔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我,目光里尽是苍老和疲惫。

      我定定地看着他,同样是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后面的话来。

      “叔叔,齐娜婶婶……其实是男人,对不对?”

      【三】

      走出叔叔家门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

      天还是蒙蒙亮,那种亮光就好像蒙上了一层薄纱一般的暗淡灰色。我走出几步,看见院子里那条熟悉的长椅,就停住了脚步。

      同一张椅子,十年过去了,还是记忆力那副样子。有些陈旧,却依旧很结实。

      我低头擦掉了上面的露水,轻轻坐了上去。向后微微仰起身子,角度正好够看到一整块灰蒙蒙的天空。我慢慢闭上眼,脑中再度浮现出年幼时候几乎天天能够看到的场景,乔治叔叔和齐娜婶婶相互依偎的样子。那种温馨和默契,是不需要也无法用太多言语去言说的。

      然而,我忽然意识到,齐娜婶婶……好像已经不能再这样称呼了。虽然别人并不知道,但在我这里,或许该称呼他为伯特了。

      伯特·雷尔斯。这个名字念在嘴边很陌生,但它却是齐娜·雷尔斯真正的名字,也是我叔叔这辈子最爱的人。

      而且他是个男人。不折不扣的男人。

      从克里夫医生口中听到,然后在和叔叔彻夜未眠的交谈中得到证实之后,此刻我回忆起往事中点点滴滴的细节,终于慢慢地开始相信这个事实。

      这个乔治叔叔和那个男人,一起瞒了整个村子二十多年的秘密。

      【四】

      村子里喝酒最好的去处,莫过于山姆大叔开的一家名字叫做“昨日”的酒馆。

      我走进去的时候,看着和过去已经大不相同的装潢摆设,不由得在原地愣了一下。然后一个年轻人走过来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我向他要了一杯啤酒,便坐到酒馆一角的桌子边。

      年轻人把啤酒送来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他山姆大叔在哪里。他微微低了头,有些勉强地笑了笑,然后告诉我山姆大叔已经去世了。他作为他的儿子,便把这个小小的却是他父亲唯一基业的酒吧继承了下来。

      年轻人走后,我坐在座位上失了神。恍惚地想起山姆大叔的样子,就还好像是昨天一样。那时候我们村里几个调皮的孩子,每次看到大人捧着淡色的液体喝得畅快淋漓,心里好奇得不得了。有几次跑到大叔的酒馆来,费尽心机想要“蹭”一点,都被他假装生气地赶走。

      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一次他舔着大大的啤酒肚,笑着告诉我们,酒这种东西,只有长大了才能喝出它的滋味来。

      十年之后,我重新坐在这个座位上,看着面这这杯起着白泡的啤酒,忽然彻底明白了山姆大叔话中的意思。

      酒是一样的,但随着人事的变迁,喝酒人的心境也会发生改变,这酒的滋味自然也会不同了。

      此刻我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但乔治叔叔意外地敞开心扉,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此刻都异常清晰地存在于脑海中。每每想起齐娜婶婶,也就是那个叫做伯特的男人,以及他和叔叔相互隐忍着扶持过来的二十年,我的心情就久久不能平静。

      并不是因为他们欺骗了所有人,而是因为他们顶着重重的压力,却依旧固执的相爱着。

      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却也知道自己比任何人都要缺乏这种固执。

      正有些呆滞地盯着手中的酒,然而透过玻璃的杯壁,却忽然看见一个人影慢慢地走近,最后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我抬眼,对上克里夫温和的笑脸,立刻也笑了笑,说:“没关系,是我突然打电话叫你出来的嘛。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找你聊聊。毕竟在这里,我除了叔叔就再没有什么认识的人了。”

      “没关系,反正我没有什么事,你以后想找我随时都可以,”克里夫招呼之前那个年轻人上了同样一杯啤酒,玩笑道,“当然,生病了更要找我了。”

      我闻言看了看他,然后我们一起笑出了声。

      “那件事……你和乔治先生说了吗?”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我,试探性地问道。

      我点点头,说:“他告诉了我很多有关他和那个男人的事。”

      “如果……你需要找个人说说的话,告诉我也无妨。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过儿一会儿,克里夫说。

      我听他这么说反而笑了,然后果真就开始跟他一点一点地复述着叔叔告诉我的,以及十年前我亲眼看见的点点滴滴。

      整个过程中克里夫几乎没有插嘴说什么,只是始终保持微笑看着我。

      【五】

      “你叔叔和齐娜……嗯,现在大概应该叫他伯特先生了,他们的感情真的是很好。”听我说完之后,克里夫喝了一口酒,才慢慢地感慨道,“过去我去给你叔叔检查身体的时候,他们一个张罗我坐下,一个急忙给我倒茶,两个人眼里的那种谁都插不进的默契,还真是让人有些嫉妒呢。”

      “你说……这件事……”我点点头,垂着眼看着杯子,话说到一半有些犹豫。

      “还是不要让村里人知道算了。”克里夫却仿佛知道我要说的话一般般,微笑道,“我也会替乔治叔叔,也替你把这事瞒过去的。”

      “说的也是,”我笑了笑,仰头咽下一大口酒,有些黯然地说,“他们太不容易了……”

      “是啊,”克里夫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感叹道,“同性恋这种事,在村子里的老人看来,就好像犯了法一样罪大恶极。听说很多年前有两个年轻人因为被人发现在树林里接吻,后来硬是被生生地拆开了。其中一个离开了村子,另一个过了一段时间受不了村里人的目光和言语,也自杀了。”

      我握住酒杯的手狠狠地抖了抖,惹得杯子里的淡色液体跟着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克里夫,”知道他察觉到我的异样,我叹了叹,慢慢说,“其实,那个离开村子的人……就是我。”

      “杰曼,你……”克里夫面上露出明显惊讶的神情。

      “是啊,我也是同性恋。”我尽可能表现得平静一点,说,“你刚才说的那个自杀的年轻人,叫做切斯特·查普林,我……过去的恋人。”

      “我听人说你十年前离开了村子,原来……”克里夫已经恢复了平静,有些恍然大悟地说,“……是因为这个。”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是精神病。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都会被人指指点点,嗤之以鼻,两个人怎么还敢在一起?”我无奈地笑了笑,“我受不了那种压力,所以就离开了村子。”

      克里夫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在外地找到了生意做,不到两年之后,就写信回来跟叔叔说我已结婚了,”我低头晃动着酒杯,继续道,“本来希望他能从此够走出来,结果……他却自杀了……”

      “但你其实根本没有结婚,对不对?”

      “其实……我根本也没有走出来过吧……”我慢慢地点点头,“也许当时我和他年纪都还太小了,原本以为只要分开了,一切感情也都会被慢慢淡忘的……”低头笑了笑,“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爱上女人,但却再也没有勇气把自己的性向告诉别人,所以也就一直自己生活。”

      “那你今天为什么告诉我了?”克里夫看着我说。

      “大概是乔治叔叔的事让我有些触动吧。”我叹了叹,喃喃道,“现在回想起他和那个叫做伯特的男人,想起自己看到的有关他们过去的一切,我忽然想,如果当年我没有那么快放弃,如果当年我们再坚定一点,我和切斯特,是不是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杰曼……”克里夫伸手搭在我的手腕上,似乎是想要安慰我。

      “没事,”我刻意地笑了笑,强打着压抑住了情绪,“其实,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

      克里夫握住我的手紧了紧,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最后只是叹了口气,说:“你昨天一夜没有休息,我送你回去吧。”

      我犹豫了一下,说:“好。”

      【六】

      一路上我们随意地聊着轻松的话题,谁也没有再提起十年前的往事来。

      然而等我回到家之后,却发现乔治叔叔并不在家。但我突然觉得很累了,以为他只是出去散散心,便倒在床上睡着了。

      但叔叔却再没有回来。三天后,他的遗体被人发现,就在靠在“齐娜婶婶”的墓旁。听搬运遗体的人说,叔叔的表情很安详,甚至会给人一种幸福的错觉。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异常的平静地一连忙碌了许多天。给叔叔下葬,变卖掉他的房子和余下的家产……匆匆料理好叔叔的后事之后,我一个人站在叔叔和伯特的并排而葬的墓碑前,发呆一般地站了很久。

      那天天气并不是特别阴沉,但风异常的大,吹得我的头发和衣摆胡乱地翻飞。

      过了一会儿,感到有人走过来,站在我身边,是克里夫。

      “说实话,我是真的很羡慕叔叔和伯特。”我叹了口气,仍旧看着墓碑上的字,说,“伯特为了叔叔可以几十年如一日地装扮成女人的样子,而叔叔宁肯死,也不愿和他分开。”

      克里夫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微微抬起头:“是啊,也许这对他们而言,是最好的结果了……”过了一会似乎想起什么忽然又说,“我刚才去探望了切斯特的墓,看见墓前已经放了一束花,你已经去过了吗?”

      “嗯,因为我明天就要走了。而且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亲人,这一走大概也不会再回来了。所以这也算……是最后一次去看看他吧。”我轻轻笑了笑,回过头看着他说,“这些日子,还要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忙。”

      “是吗……”克里夫低低地应了一声,忽然又说,“我可以和你一起离开村子吗?”

      “为什么?”我一愣,只是看着他。

      “你叔叔婶婶去世之后,我这个家庭医生也就算是失业了。再说,我很早就想离开村子,到别的地方去看看。”他低头看了一眼我们脚边的坟墓,然后抬头看向我笑了笑说,“路上顺便做做你的私人医生,怎么样?”

      我依旧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没有说一个字。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克里夫和我相互对视了一会儿,忽然抬脚朝我走近了几步,凑近我说,“其实我也是同性恋,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所以也是一直一个人。但是在知道乔治先生的秘密之后,我忽然觉得,如果这一次我不坚持不固执一下,错失的东西,也许会让我后悔一辈子也说不定……”

      我抬头看着他,他的头发和衣服被大风吹的到处翻飞,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好,我们明天就一起出发吧。”我和他对视很久,忽然微笑起来。

      话音刚落,就看见他朝我展开双臂,面上是毫不掩饰的笑容。

      - THE END -

  • 作者有话要说:  改口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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