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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宿傩 ...

  •   开门的是顺平,他依旧低着头。
      “欢迎回来。”凪在摆盘,看到红进门笑着迎接。她还没解释一下自己借用了衣服,就被夸奖打断了。
      “这件衣服我都穿不下了,果然还是瘦一点儿好看。”
      她双身合十,然后拉着红转了个圈,肯定了自己选衣服的眼光。
      “很漂亮,但是不得不说,你穿红色没有绿色好看。对了,你的衣服放你房间了。”凪端着盘子招呼他们吃饭。
      三人中顺平向来沉默,红则是少与人打过交道,凪一个人说话也没意思,于是安静地吃完了饭。
      “等……等一下。”几不可闻的声音。
      顺平递来一个创可贴,示意她贴手上。垂眼看去,是在巷子里的擦伤。
      她定定看着,直把顺平看得恨不得头埋进地板。
      “那你呢。”她撩起对方额头过长的发,露出下面的淤青,大概是撞到什么地方才留下痕迹。
      “需要帮助吗?”下巴微抬,指向手中的创可贴“做为交换。”
      “没……没关系,我自己……”
      “求助并不是什么可耻的行为,你这个年纪总会把一点儿小事当做末日,实际上告诉大人可以轻易解决。”
      “如果你认为我这个陌生人不能信任,可以同凪说。”
      她本意是开解他,没成想反而让他更低落。
      原来都是一样的啊,在大人眼里,我们的痛苦……就只是一件小事……
      顺平唇边的笑很苦涩,他想起在学校里遇到的无缘无故的踢打和戏弄,明明他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会被这样对待,难道他真的很差劲吗?是啊,学习很差,又没有运动细胞,喜欢看的血腥B级片也是小众爱好,跟其他人格格不入。他整个人就像是电影里被改造的蚯蚓人,是一个被社会抛弃的异类,没有人会爱他,他爱的人也因他死去。
      这个世界一点儿也不欢迎他。
      顺平像是被雨打湿的小狗,蔫蔫地上楼回屋,却还不忘和红道晚安。
      红想起她青春期的师妹,被她打了一顿之后马上就成熟了。
      被逼到生死之境,那些所谓的“青春疼痛”显得无足轻重。但顺平并不是她的什么人,也不是她那个妖怪师妹,自然不能用这么粗暴的法子。
      因为白天睡太久导致睡不着,她爬起来趺坐床上,想入定修行。但脑海里一时闪过那个咒灵,一时闪过永远都在低着头看不清面目的顺平。
      红生年三十六,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她算过的卦不超过一只手。因为她身怀大气运,每一次卜卦都借天地之势,用多了有伤自然天道,会伤害到其他事物的正常规律。当然,算自己没关系,因为算不出什么东西。
      摩挲着腕上铜钱,思考了一会儿,还是随着心意给顺平起了一卦。他们一家帮助了她,就当是回报。
      ——穷则变。
      系辞下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这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卦象,事物走到无路可走时,反而会发生转机。
      一枚一枚捡起铜钱。
      “出来吧。”
      这间房一眼可览,没有藏身之地,却在她话语落下的同时,一个人凭空出现,带过的风拂动白色纱帘。
      来人肌肉虬扎,皮肤遍布刺青,看起来像是刻板印象中的日本黑/道,不过要说惹眼,还得是脸上四目。
      非人的眼睛看着你时,居高临下,颇有些威压。
      “你是?”
      红低头将铜钱串回去,看清人之后就没再管他,只问了一句。
      也就没看到对方眼中的复杂和怀念。
      “宿傩。”
      傩在中国是巫祝,这个傩通常指代通神时戴的面具——傩面,他这一身线条,若把身体看做画板,还算是“人如其名”。可惜身体不是他自己的。
      “你占用人类身体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不怕我杀了你?”
      她降妖除魔可是从不手软,不关注有什么苦衷,也不关心对方的心路。
      师父说她道心坚定,只剩了断最后的尘缘,就能成就大道。
      “可以。”
      她手上动作一停,难得抬头。
      见人被自己吸引了注意,他竟是有些高兴的重复。
      “如果是你,可以。”
      她觉得这人有病,字面意思。难道日本地界的咒灵脑子没跟上身体发育?怎么遇到的一个两个都像是刚从精神病院里出来。
      “你跟着我有事?”
      宿傩摇头。
      “那就滚。”直截了当。
      她以为他会反驳,毕竟这么壮的体格一看就是逞凶好勇,暴力犯罪的典型,怎么说也得跟她打上一架然后被她踩在脚底还不服输才对。但对方只是略微低眉,竟然顺从地转身离开了。
      看起来她才是那个脾气不好的恶人。
      提着的那股气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她难得有这么吃瘪的时候。
      卦象不是说她最近会顺利吗?她不可能算错,一定是这些人有毛病。
      睡也睡不着,盘坐着念《清静经》。
      夏夜是一场只给晚睡人的交响乐,蟋蟀的鸣唱,蛙的鼓点,蝈蝈的高音,闭眼后她好像回到了鬼谷中自己的房间,那里的晚上也是这样热闹。有时候会有误入房间的小虫,离得近就用手把它们放走,离得远就用法力。城市里门窗紧闭,不怎么需要她去帮忙。她念着句子跟上窗外的节奏,浮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所以说人世嘈杂,影响清修。
      果然还是要早些解决早些回家啊。念到最后一句,困意适时出现,红拥着被子入睡。

      在吉野家住了快一月,伤已经好了,杀她的人来了几波都被她弄走。隐踪符她若说第二,那目前也没人敢称第一。
      她在周边走了走,没什么发现。又去了东京,依然没什么收获。“缘分”这种玄学东西,真的很难说。待了一个月她已经觉得自己快要到极限了,对于一个二十多年都不怎么来人世行走的修行者而言,繁华都市简直是困住她的笼子。
      从前听说日本樱花出名,可惜没在春天来,看不到美景。她倒是有让满城鲜花在不属于它的季节盛开的能力,但若只是为了一己之私,有违天道。她对自己的强大没什么概念,但也不会滥用能力,正如咒术界的五条悟。
      她和这边的咒灵,鬼啊,妖啊什么的聊天,得到不少信息,或者说八卦,听说了一个他们惧怕的名字——五条悟,只知道很强。对于这些小妖怪们,没作恶的她会指点一下修炼,作恶的她顺手就消灭了。
      哦,按照这边的说法,好像叫“祓除”。
      最近困扰她的问题又多了一个。
      那个叫宿傩的老是给她送花。
      她觉得这应该是个山茶妖怪或者山茶咒灵。想想他的长相,嗯……还挺有个性。虽然她没有对花之类的精怪刻板印象,但无论人形是男女,通常柔美居多,毕竟花本身就是美丽无害的。长成他这样,虽然不合时宜,但她难免想到“霸王花”这样的称呼。
      “你需要我帮忙吗?”今天红在他偷偷送花的时候抓住他。
      这也不是稀罕事,在鬼谷的时候以及偶尔下山协助师门,也会遇到讨好的人和妖。用现在流行的话,她多少算个“气运之子”,能得到她的帮助,是难得精进的机会。
      对方只是看看她,摇头否定。
      这个咒灵很奇怪,她拧眉想。
      “你是想让我给你重新找个身体?”她灵光一闪,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他现在什么都不要求肯定是因为这些小恩小惠不是他的目的,以退为进是吧。红认为自己猜到了真相,她捏着对方下巴拉近到面前,仔细盯着他的眼睛。
      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她见过各种各样的眼睛,颜色不同,形状不同,感情不同,倒是没见过他这样的眼神。
      要说祈求吧,包含的哀伤是什么?要说被戳破的心虚,但怎么会带着喜悦。很复杂,她表示看不懂。
      对方率先转开眼,像是逃避什么。
      夜色正浓,也就没暴露宿傩发红的耳朵。
      他很久没有这么平静了,他总是愤怒着,暴戾着,疯狂地想毁灭一切,想看到人类在乎的东西被毁灭时的绝望,想看到他们的畏惧和恐惧,只有鲜血尖叫才能让他感到活着。这样肮脏的蝼蚁,那样烦人的爬虫,凭什么他们活得好好的,在伤害了她之后可以理直气壮的指责他这个受害人报仇的行为。因为他的非人模样,因为他吃了长生草不死的寿命,还是因为他们贪图他的力量却又发现根本无法掌控他?
      真是太可笑了,如果不是他们追杀,宿傩不会成为宿傩,他也有机会做一个好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被她所喜爱的人。他们的贪婪毁了一切,而他也沾了太多的血,回不去了。
      他被诅咒着落入无间炼狱,可人间于他而言,早就是地狱了。
      但看到她的时候,那些都不重要了。
      仅仅看着她,什么也不做,就很平静,或者说她就是平静本身。
      很神奇对吧,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在他活着的时候尝试了很多东西,都很无聊。他觉得很空虚,世界是空虚的,他也是空虚的;人类是空虚的,咒灵也是空虚的。
      时间对他没有意义,生命对他也没有意义,在一千年前失去她的时候。
      直到再次见到她,他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好像枯木发春荣,死草生华风,他找到了过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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