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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芜芜葎草 ...

  •   天上浮云散开,冷辉洒下。远处的佛塔像披了层轻容,不失白日威严庄重之余,又添些朦胧迷幻。

      程月英身前的大片花草丛遮盖她的身形。花枝草叶于银月底下被勾勒出其原有的轻绒软毛,娇嫩花叶被映得泛白,仿若睡梦中稚儿的侧颜。

      少年站在寂寂浮屠和芜杂草叶之间,像没有花叶的一截枝干。

      他身着辨不清色的袴褶,衣着打扮皆是不惹人注目的中原样式。

      若不仔细看,倒真是会以为这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原人士。只因少年的面孔远远瞧去,有着极柔和的轮廓与眉形,说是魏都里哪个舞文弄墨的青年才俊也不违和。

      独独那一双眼,当他看过来时,对面人便仿佛陷入一汪潭。迎着湖面向上看,先看到一抹碧色,再然后是整片的蓝,蓝得那么干净,好像能映出人影来。

      这是个极漂亮的人,程月英不禁这样想。

      他这眼中仿佛变化万千,大概唯有凑近了,细细看才能看出这许多变彩来。

      此刻这双眼正望向草隙间的偷窥者。

      干涩的风顺着程月英扒开的缝隙钻过,像在有意向谁人报告她的藏身之处。程月英打了个寒颤,分不清是因为冷还是偷看被发现的震惶。

      她的发尾此刻仍在滴水,有些贴在身上的,将衣衫泅湿,想来是因着冷。

      毕竟少年在发现她的一瞬,那双蓝眼睛虽瞬间警觉,人却被钉在原地不动,唇瓣微张,如遭了惊吓。

      反倒是程月英这偷窥者,不仅明目张胆将少年反复打量,被发现后才象征性地松了掌心半数草茎。

      但少年很快也有了动作,他不知从怀中掏出了什么东西,落在他肩上的秃鹫一叼,只闻一声急促的唿哨,那个被少年叫做“白脑袋”的庞然大物便一个急扑,朝程月英这边来。

      程月英拨草叶的手急忙回缩,弯下身沿着小路逃。

      她拿不准对方手中是否有弓弩,方才的一番打量,程月英几乎确信这少年绝不是什么来寺中玩乐之人。

      白日就曾被这人豢养的秃鹫惊车,当时她还不明所以,如今想来,怕是木舆上刻有袁家的纹印,这才招致试探。

      如今西北与中原战事频发,难保这少年不会是专程跑来打探情报的探子。

      程月英心下惊惶,脚底的动作半分不敢慢,此刻只恨不得自己能如习武之人一般,有飞檐走壁的能耐。

      只闻一声怪叫,恍若近在咫尺,飞羽刮蹭她脸颊而过。

      程月英不得不以袖捂面。

      至少最脆弱的眼睛不会被秃鹫啄伤。

      这下眼前只余一片黑,她盲目地奔逃,什么也看不见,连听觉也似乎因跑动而模糊了。

      只余下手指胡乱挥舞中,带着些绒羽抓到了什么。

      程月英也没看,只一路跑到周遭除了自己的喘气声再没有旁的声音,她才停下来,看清了自己混乱中从秃鹫那抓来了一方绢布。

      没了猛禽追赶,她看着手中绢布,有些疑惑地皱眉。
      张嘴呼吸间又扯动脸皮,程月英这才感到脸上连起一片火辣辣的疼。

      她伸手一摸,指尖登时沾上血渍。

      不消谁来提醒,程月英便将柔软绢布按在脸上伤处权作缓解。

      此刻彻底放松下来,脚踝手背俱传来灼烧感,程月英没再撩袍检查也知缘由,只看向道旁花草。

      白日里未曾来过这条路,如今仔细看来才发现,此处荒芜更胜她白天所走的那条道,因而花叶间藏满了葎草,偏她偷看那少年时未曾注意,恐那时便已被毛刺刮伤也未觉。

      手底的绢布没什么镇痛效果,但很好地避免了伤口一直暴露在空气中。

      程月英有些弄不明白,所以少年是在发现她的一瞬间便看清她脸上的伤口在向外渗血吗?

      若他真是密探,无论如何没有对一个偷窥者心慈手软的理由,但少年又偏偏只出现在偏僻处,河洛之地也少有驯养秃鹫的。

      程月英捂着伤口缓缓往回走,却朝的是曹静所居的禅房。

      门前的女使打着哈欠,双眼仍睁着,半刻不得闲。

      禅房外稍远些地方,两个女使挨着坐,手底下是收了一半的艾草叶。

      这会儿干累了,那个唤作青涟的怼怼身旁若木的袖管,从怀中掏出把青果子来,低声招呼她:“你可累了?咱们来解解乏。”

      若木偷眼看向房门前的女使,这才将视线转到青涟手中,“这青马兜铃又不好吃,拿这个做什么?”

      青涟将手往怀里一收,嘁了一声。

      “你可瞧好了,这可是我从郎君那学来的。”她说着将一个青果扔出去,“用这个当投壶矢,中一块砖格算得一筹。咱们提前划好哪排砖算数,怎么样,玩不玩?”

      若木迟疑片刻,到底觉得有趣,也跟着分了几个投砖,可惜准头不如玩过的青涟,一会儿的功夫便败下阵来,“不玩了不玩了,你早早练过,我哪比得过你?”

      青涟因此越发得意,笑嘻嘻道:“郎君投这个,那才叫百发百中!”

      “这是自然,年年射猎都是郎君拔得头筹,区区投壶,自然不在话下。”

      青涟闻言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带了一丝隐秘的炫耀:“岂止是射猎?听闻昨日那个触怒郎君的家奴,隔着百步远,郎君就用这么颗果子,‘嗖’地一下……”

      她没再说下去,只用手在脖子上轻轻一比,得意地眨了眨眼。

      若木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她看着地上滚动的青果,只觉得那翠绿上浮现的暗色磕痕格外骇人。

      此时夜露已起,程月英一路来各处支了灯,将她模样照得清楚。

      若木抬头看见来人,轻扯手舞足蹈的青涟,待青涟看见是谁来,一下也噤了声。

      禅房外守着的女使看清程月英的模样,吓了一跳,远远观望着也不敢过来迎她,只其中一个连忙进去禀报。

      昏黄灯影下,素袍女郎黑发尽散,整个人行动迟缓。她捂在脸上的素帕从底下渗出血色,看她裙裾间也隐隐有血渍。

      被留在门外守着的女使不得已过来,心里打着腹稿不知怎么开口,这十分狼狈的女郎已急切凑上来,空余那只手拉上来,凄凄道:“我有要事一定要与婶娘说!”

      这边女使不知怎么办才好,屋内进去的女使快步走到案前。

      几案后美人静静抄录罢最后一列字,搁置好纸笔,这才缓缓看向她,问道:“是谁来了?”

      女使迟疑片刻,埋着头道:“是……程娘子。”
      眼见着曹静唇角微垂,这女使又连忙说,“夫人息怒,非是不知推辞。只是程娘子入夜才来,身上各处挂了不少伤……瞧着不大对。”

      女使吞吞吐吐的,饶是曹静这般好的脾气也忍不住斥她:“磕磕绊绊的话也说不清楚了。”

      “程娘子身上脸上有不少刮痕,裙带也沾了不少草叶、勾痕。我粗瞧下来,像是在寺中葎草里滚过。”

      女使一口气说罢,也不敢多加揣测,偷瞧两眼曹静,见她神色如常才道:“程娘子还说,有要紧事要告诉夫人。”

      这女使说完,彻底安静下来,曹静阖了眼,掌心攥着白日求来的签,过了好一会才问:“可有人知她今日见了谁?”

      “听人说,白日程娘子去散心,郎主也跟去了。”

      曹静闻言又默然好一会儿,看着手里的签文。

      下下签。

      门外的程月英久久等不到回应,顺着屋内灯影,隐约能看出婶娘似乎还在抄写佛经,她便转头对这女使道:“今日值夜的可是你?”

      见程月英似乎终于不再向禅房张望,女使松了口气,虽有些奇怪但也摇头,“不是。”

      那便是还未睡。

      程月英正打算直接扣门,房门便吱呀一声从内里推开,方才进去的女使面露难色,走至程月英身前行了个礼道:“女郎来得晚了,夫人已睡下了。”

      寺院夜里静得很,程月英站在原地,尚且能听见房中有些细碎声响。

      婶娘分明还醒着,却不肯见她。

      程月英打量一番眼前两位女使,得了两个温和客气的微笑。
      她们虽是婶娘随身女使,确也不好在外面便将自己的猜疑对她们和盘托出。

      程月英揣着满腹疑惑也只得先拜别。

      幼时她初到将军府时,婶娘担心她住不惯,多加照拂。只是自她年岁渐长,虽说府院颇大,可能见着婶娘的机会越发的少,几乎像是避开她不肯见,今日亦是如此。

      程月英放下捂着伤口的手,独行在寺院内,忽觉有几分落寞。

      兴许是婶娘后悔了当年随意定下亲事,如今有了别的打算又不好当面说罢。

      倘若她只是不相干的香客,权当做不知有此事,明哲保身自是最好。
      但听那日街上闲言,袁昭初去对方便撤兵,来回不过数日有余,恐怕是还未抵西河,便已中途退返。

      如今又见这行迹可疑之人,也不知除了她是否还有人发现。

      难说是否为蛮夷的某种圈套。

      程月英乘着月色将绢布仔细收好,心里揣摩一番,计量着改日再找一次婶娘。

      如此便回了禅房昏昏睡去。

      一切待改日再说罢。

      她自是忧心忡忡,殊不知今夜能安然入眠的却没几个。

      次日钟鸣三声,程月英仍窝在被褥里,半分不想起,途中观鹤进来叫她两回也没辙。

      得益于昨夜的奔逃,她此刻浑身酸痛不说,被葎草刮出的伤口这会儿也作怪,又痒又疼。

      程月英半睡半醒中才叹了一口气,有双温热的手便探过来,她实在起不来,抬腕推拒那手,“快别闹我了,教我再睡会儿——”

      怎料对方却变本加厉,程月英几乎能感觉到她的吐息,观鹤似乎凑她更近,有些不依不饶。

      怎的今早这般缠人?

      程月英忍不住开口道:“观鹤,若无事不要再叫我了。”

      她张口的同时,只觉脸颊碰到丝丝凉意,方才还诸般不适的地方,症状似被缓解,鼻息间也有些青草药味袭来。

      待话音落下,那手的动作才稍作迟缓,程月英便觉有一张脸搁在理她脖颈十分近的地方,对方压低声音,气音像羽毛掻过程月英的耳廓。

      “叫谁观鹤呢?”

      程月英一偏头,睁眼正对上双水汪汪的黑瞳,心猛跳快了半拍。

      少年将下巴搁在榻边,手肘半贴着床榻,悬与她颊侧的指尖上还站着浅绿的药膏,屋开半扇窗,几束光钻进来恰撒在他身上,像给他额前乌亮毛躁的乱发描了层金。

      “还是说——观鹤也是这样叫你的?”见她愣神,袁少焱像是故意为之地又凑近了一寸,鼻尖几乎要碰上她的。

      “……还是,这样?”

      说话间他带着药膏的手掌,覆上程月英裸露在被外的手背上,直白且冰凉的触感激得她微微一颤。

      程月英才醒来的思绪处处跟不上眼前的追问,虽不想承认,但她实在不舍躲开眼前少年的靠近。

      禅房外,观鹤吃罢斋饭,一边搓着手回来,一边心里埋怨这怪天气,不到日头晒透石阶,山里的清晨便总是渗着湿冷。

      她这厢过来,滴溜乱转的眼珠锁在门外一人身上,呵着冷气走至这随侍打扮的人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

      这随侍规规矩矩在站着,看衣着打扮倒是袁家的小厮,五官端端正正,却是个生面孔。

      观鹤基本将府上各位身边侍从认个齐全,这会见了个不认识的,只觉奇怪。她将手半塞进袖管里,踱到这随侍跟前问:“你是谁的小厮,我怎么没见过你?”

      随侍没想到她会搭话,因而先看了眼禅房内方讷讷道:“小人是来顶马大哥班的。”

      这个观鹤倒是记得,袁少焱的随侍姓马。

      “你说马槐?”观鹤随口问着,倒是没多想,“是天冷受风病了不成?”

      随侍的头垂得更低,声音也小了下去:“……不是。是、是惹郎君不快了。往后都是小人跟着郎君了。”

      观鹤闻言这才讶然看过去,悄然瞥了眼屋内光景才道:“诶?我记得他跟着郎君好些年,人也稳妥,怎么突然换了他?”

      “……是,弄坏了郎君的宝贝。”他几乎是在嗫嚅。

      “什么宝贝?”这人支支吾吾,观鹤索性自个猜起来,“是御赐的傅山炉?还是从小市淘来的博古架?”

      “这……”随侍十分为难,半天才战战兢兢道:

      “是只蛐蛐,一只……死蛐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芜芜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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