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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比赛开始的时候,足球场两面看台上的人群形成了鲜明对比:附中球队这边挤满了家长,一个个穿着羽绒服趴在栏杆上,大家彼此交谈的哈气在空气中飘散,还有几个老师架着手机直播,动情解说专业度堪比电视台;家宁球队那边只有六个哥们儿排排站,扛着队旗,拿空瓶子有节奏地把阑干拍遍,嗷呜乱喊又唱又跳,主打就是一个热血沸腾。
      说到底,人家家宁是本地的专业足球队,青少年组也是准职业选手,那几个死忠啦啦队的大哥们跟着到处看比赛,是来看球儿的。而附中啦啦队这边儿虽然人不少,但真正懂球儿爱球儿的没几个,他们来,是为了看自家儿子的。
      开场哨一响,家宁啦啦队立刻开始唱起有训练的打气歌曲,尽管几位大哥五音不全,一首歌硬是喊出了秦腔的调,但球迷的范儿很正。附中可是城市里最好的中学,这边的学生强调素质教育,家长也都是高知人士,都不怎么抹得开面子,只是含蓄地喊了几声“加油”。其实这呐喊并不是给球队的,是给自家孩子的,只是出于礼貌,隐去了各自儿子的名字。
      在这几声“加油”中,没有给阿木的。
      李梓木是附中这边的队长。开赛前,他一直往看台上暼着,期待能发现哥哥的身影。但哥哥一直没来。今天是淘汰赛了,对战的又是本地最强的青训队,哥哥说会来看的。
      阿木有点失望,不过很快就全身心投入了比赛。家宁是真强,压在附中这半场猛攻,所有人都在参与进攻,后半场只留个站在弧顶的门将。附中这边防得很吃力,阿木是中后卫,一边冷静地分析局势,一边有条不紊地指挥:“小崔!26号,看人看人,盯住!!”
      “动起来动起来,别慌!!”
      家宁的前锋在禁区处即将射门,怎么也抢不下来,阿木冲上去一个大力解围,球飞出了场外,捡球的时间打断了对方凶猛进攻的节奏,也给了自己喘息的机会。附中的孩子们都有点气馁,原地站着,阿木马上提醒大家:“都动动,别凉着!”他想,对方攻得这么猛,只要抢到球权就能立刻反攻,只要出球时间看准了别越位,那就是单刀射门的好机会。
      一定不能松懈。阿木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李梓木,好样的!”几个不同年龄的女声从看台上响起,阿木有点惊喜地往上看了一眼,是几位队友的妈妈们带着女儿在给他加油。阿木羞赧地朝着阿姨们笑了笑,立刻又回归了比赛。

      李梓林刚跑上看台,就听见几个女家长在谈论弟弟:“……肯定是阿木呗。”
      “9号?”
      “是啊,他还是队长。”
      “有多厉害?”
      “人家可是足球特招的。”
      “特招又不是一个。”
      “啧!人家是真正意义上的——足球特招!懂了吗?”
      “啊……哦,真特招呀?一分没花?没托关系?”
      “应该是没花,托没托关系那就不知道了。我儿子说,李梓木从基本功到足球意识都比他们好很多。而且这孩子特懂事儿。”
      “是啊,真沉稳,对着这局势一点都不慌,喊得多好!”
      李梓林听着家长们对弟弟的表扬,心里得意极了,只是不好意思表现出来,把脸往风衣领子里埋了埋。
      “真不知道人家爸妈怎么教育的!”一个家长羡慕地说道。
      “你不知道啊?”对阿木大夸特夸的女人惊讶地反问。
      李梓林心里一抖,不敢再听下去,快步往旁边走,可那位家长压低了的声音还是顺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阿木没有父母……就一哥哥,兄弟俩过呢……”
      好在风衣够宽松,李梓林趁那些同情的叹息响起来之前,及时拉起领子捂住了耳朵。
      家宁一套快攻,在门前换了三个点打门,愣是被一一防下来。阿木抓住机会上身体卡住位,把球拦下,紧接着一个高球踢向了右前方。前锋一个漂亮的胸部停球接住,飞快地晃过了对方后卫,单刀朝对方大门攻去,但很可惜,因为速度不够快,反击被对方飞快撤回的两名球员成功拦截了。附中这边又错失一个进球的机会。
      李梓林立刻插空表扬弟弟:“好防好防!”
      阿木一抬头,正看到哥哥在看台上朝他挥拳致意。他顿时来了精神,大声鼓励队友:“没事儿的,还有机会!”
      大家似乎也被这一次的反击鼓舞了,重新振作起来。
      刚刚说闲话的家长伸头往过一看,尴尬起来,悄声跟那几个女人说:“啊呀……人家阿木哥哥在呢,刚才可能被他听到了。”
      “哪个?”
      “就那个……穿黑风衣的小哥儿……”
      女人们张望了一下,低声讨论:“还挺成熟的挺帅的嘛,哥儿俩差多少岁?”
      “好像十来岁。”
      “唉,真是……”
      大家相互交换着同情的眼光,不再说话。

      附中这边始终提着一口气,非但没让家宁破门,还制造了两个反攻机会,打出了精气神儿来。正在陪直播的周老师抽空喝口水,看到了李梓林,马上招呼他:“呦,今天过来啦?”
      李梓林是附中毕业的,周老师教过他。那时,李梓林在校足球队里也算是一号儿人物,以防守硬脾气硬出名儿。周老师是教物理的,还是副校长,只是很喜欢足球,附中球队又挺出名,他自愿担任了领队,跟着球队各处跑。去年阿木考特招,李梓林实在没辙找了周老师,周老师又找了校长,最后在会议上拿阿木的比赛成绩力压众人:“到底是足球特招,不管你们怎么搞,总得招个真正特好的吧?咱们附中球队还得往大学输送人才呢,就这么胡搞瞎搞,足球能好得起来?我不管你们那些,就这个成绩,必须得要!”
      看到周老师,李梓林高兴地迎上去:“老师,您还场场都跟着呢?”
      “那可不,领队嘛。你弟是真不错啊,在场上有领导力……怎么前几场没来看啊?”
      “想来的,工作太忙,就没来得及。”
      “那么忙啊?周末也不休息?”
      李梓林有点儿不好意思:“有时候有应酬……而且干我们这行儿,多干多得,就想着多赚点儿钱……”
      周老师看了他一眼,张张嘴,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你没读研、进研究院,也真是可惜了。”
      老师大概是嫌自己满口都是钱吧。李梓林无奈地笑笑:“现在也挺好。明年我弟就上大学了,我想着那边儿又没有关系……怎么也得准备点儿。”
      两人都不再说话。
      附中是市里最好的学校,有最好的资源。这边的学生基本能考上重点,前百分之十的,一只脚已经踏入了最高学府的门槛。不过,能挤进来附中的,要么是真正的天才,成绩好,要么是有各种背景的,即便不上个好大学,仍然有好出路。李梓林就曾经是那种学习成绩好的天才,但弟弟阿木则靠了足球特招,要是球队拿不出成绩,他升最高学府还是有很大风险。
      “还踢球吗?”周老师问。
      李梓林故作轻松地回答:“太忙,早就不踢了。”别说踢球,这些年,他就连谈恋爱、考研,基本都耽误了。
      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李梓林转身接起:“喂?哦,我在看我弟比赛……现在吗?呃,甲方非要我过去吗?那……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没问题。”
      “有事啊?”
      李梓林苦笑:“有应酬……麻烦老师跟我弟说一声,我公司有事,现在就得走了。”
      周老师忍不住叮嘱:“……怎么瘦成这样,工作再忙,也得注意身体啊。”
      “还好,就是每次接单必然要几顿酒,我是真不行……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也就这句道别还像他上学时的样子了。周老师看着李梓林匆匆的背影不禁惋惜。
      “不看完比赛了?”女家长见李梓林要走,上前寒暄着。
      “单位有事儿,麻烦阿姨给我弟加加油。谢谢阿姨了。”
      等李梓林下了看台,几个家长开始低声八卦开了:“他们家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大清楚,就知道是本地孩子,好像从小就没妈妈,家里开个小卖铺。这哥哥特别争气,以前就是自己考上附中的,刚升上大学,爸爸也意外没了。”
      “这么可怜啊?那他们怎么生活?”
      “可不是的……当时弟弟还在小学,这哥哥本来前途无量的,就为了照顾弟弟天天两头跑,也放弃考研了。”
      “家里没有老人了吗?没别的产业?有房子吗?”
      “具体就不知道了,反正看样子……不像富裕人家。”知情的家长不愿多说。
      “就这情况,还供弟弟踢球?”
      “阿木踢球有天赋,能踢出门道。这哥哥……真是对得起父母、对得起阿木了。就算是投资了吧。”
      家长们都不说话了,心中五味陈杂。一方面,她们都知道培养一个踢球的孩子要投入多少时间和财力,她们的孩子挤破头走足球特招,并不指望真正能走这条路,只是把附中作为一个镀金的跳板,将来早就有了规划。没有了钱做背景,她们觉得阿木这种真正踢球的孩子很可能走不出来。另一方面,她们衡量着自己花费在孩子身上的钱和时间,再拿自家儿子跟阿木对比,心里总有点酸溜溜的嫉妒。这些穿着大牌服装、相互暗暗攀比奢侈品提包的家长们,即便各种资源已经往她们那边倾斜,还是不自觉地在卷,在彼此攀比。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她们在看台上俯视着阿木,这感慨中带着种种复杂的情绪,有真心实意的怜悯,也有隔岸观火的漠然。

      阿木暼着看台走了个神儿。瞬间,家宁的前锋没有选择传球,冒险从人缝中抽射。附中的门将被自家防守队员阻挡了视线,完全没有做出反应。球进了。这一粒进球提起了家宁的士气,同样的攻势再次上演。到上半场结束时,局势已经是3比0。
      中场休息时,教练嘱咐小队员们都穿上长外套,避免身体冷下来。看台上的家长们不方便下来,在看台上彼此闲聊。
      球队里开始有不和谐的声音出现:“喂,你怎么回事儿?那么好的单刀机会为什么不把握住?没看我们几个在后面防得都累死了吗?”
      右前锋眼睛一甩:“要不你来?”
      阿木开口调解:“咱自己人别这样,好吗?还有机会,下半场好好执行防守反击……”
      “好好执行?第一个球怎么进的?不就在你面前吗?你防得怎么样?”前锋迁怒于阿木。
      “我承认是我失误,好吧?我绝不会再犯同样错了。你呢?你能再尽尽力吗?”
      “你什么意思?嫌我跑得慢?”
      阿木语塞。他是觉得右前锋不至于只有这个速度,可是,他不拼。不只是前锋,是他们每个人,都在规规矩矩地执行战术,但是丢了球不回抢,也尽量避免上身体对抗。说白了,他们不愿拼搏。
      “我没那个意思。失误谁都有,只是希望大家配合再积极点,都能更认真对待比赛。”阿木沉着地避免冲突。
      “切!不愧队长,这话说的多冠冕堂皇。”右前锋不屑地讽刺着。其实,他也是在生自己的气,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无能。
      家宁那边儿又嗷嗷大叫着开始唱队歌了。阿木看看他们的啦啦队,那几个专程过来看球儿的大哥,
      他们是懂球儿的,是懂团队作战的,突然觉得好羡慕。再回头看看附中这边黑压压一片家长,文雅又平和,足球对于他们来说,只是生活中某种选择,调味品。他们缺乏真正的热爱。而且哥哥应该是有事儿离开了,在他们当中,没有理解阿木的人了。阿木心中有点怨艾堆积起来。
      “哎,别在意。他那人就那样,听不得批评,”踢前腰的非羽揽上阿木的肩:“但他下半场会听的。”
      非与是个真正热爱足球的人,虽然个人水平一般,但是视野和意识都不错,性格也开朗,跟阿木聊得来。
      阿木点点头。
      “你哥来了吗?”
      “来了,好像又走了,可能是公司有急事吧。”
      “那比赛结束后别坐校车回去了,跟我家去吃饭吧。我爸妈带小妹来了,我小妹可喜欢你了。吃完饭我爸开车送你回去。”
      阿木抬头,看到非与家长带着小女儿,心里突然有点酸涩,就婉拒了:“别麻烦了,我还是回学校,早点回家给我哥做饭呢。”
      非羽没再坚持,就说:“那我跟你一起回去。”
      阿木觉得有点儿感动。

      下半场比赛开始,家宁状态奇佳,前锋跟吃了炸药似的一再势如破竹,即便防得再好,也能用蛮力解决战斗。附中的右边卫多次被对方生吃,几乎丧失了信心,连阿木怎么指挥都听不见了,像个游魂站在场上,很快就被换下。但是情况没好多少,这条边几乎被打透了。
      阿木能感知到跟对手的差距,但还是觉得,倘若他们人人都能再拼一拼的话,不至于这么大的比分。他喊得嗓子都快哑了,却没有任何效果。再一次截到球后,阿木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必须要提一提士气,心中一横,没再传出,直接带球到中场。家宁没料到这个突然的打法,后卫还留在这半场,急急忙忙往回撤。附中的右前锋却已经反应过来,瞄着着对方最后的后卫往前冲,阿木看准机会一个长传,前锋直接在空中飞起一脚射门——可惜打了个门柱。
      阿木很失望,却马上打起精神对着右前锋鼓掌:“好球,再来一个!”
      右前锋没说话,冲他高高地挥了挥手。
      可惜比赛仍是一边倒的局势。阿木不再带球向前,要是被对方看穿了这条套路,可能唯一的进球希望也没了。他好希望能进个球,哪怕进一个也好,可现在只能死防。附中球队对于逆风局不太有情绪变化……或许,这些孩子从小被教育得心胸开阔淡泊,尽力就行,胜负对于他们并没那么重要。这是好事。可也不那么全好,因为他们的眼界太宽阔,得到太容易,所以缺乏对胜利的执着。所谓的尽力,往往也就是做出个尽力的样子。因为他们的人生中,根本不存在需要拼尽全力才能得到的东西。
      直到比赛结束前十分钟,阿木再次出其不意地带球上前,右前锋立刻看透了他的想法,积极配合着向前跑动。阿木一直带球跑着,一直跑,跑过了中场线。他并不是想自己射门,只是希望右前锋能距离门再近一些,位置更好一些,那么射门的成功率就更大一些……可家宁的后防线回得太及时,要是再拖,右前锋就要被三个人包夹了,阿木看准时机传了高球。
      家宁的啦啦队开始嘘了。干扰对手打击士气也是他们的战术,虽然有点低素质,但确实是搞气氛的手段。
      右前锋没有胸部停球的意思,他跑向球的落点,翻身侧勾,然后重重摔在了地上。
      不过,球进了。
      附中看台这边终于响起了欢呼声。
      最终,比赛以6比1结束。

      回程的校车上坐的人不多,好多队员被家长接走了。打了败仗的球队在车上沉默着,一片寂静。车窗内部已经起雾,从里面向外看去,黄昏的街道上亮起来的路灯、霓虹都成了各色大大小小的光斑,毫无意义,闪烁不定。阿木盯着窗外,其实什么都没看,心里只想着一个事情:他输了。
      下场的时候,教练很生气,训斥着小队员们。门将哭了。这个比分,他真的觉得耻辱。但是家长们都在私下轻声安慰孩子:没事的,啊,胜败乃兵家常事,哪儿有永远赢的。
      阿木什么都没说。他既哭不出来,也开不了口安慰人家说没事儿。或许这一局从实力上来说是必输的,但是,至少,他们应该输的更有血性些。团队合作不是一个人的事情。阿木感到自己非常乏力,而且无助。
      下了车,队员们纷纷解散回家。
      非羽追上阿木,说:“我陪你回学校了,你陪我到地铁口吧?”
      阿木勉强笑笑:“那还用说?我先去骑车。”
      等阿木把自行车再骑到学校门口,看到右前锋吊着胳膊跟非羽一起站着,就主动问:“你那伤没事儿吗?”
      “嗨,小事儿。我算尽力了吧?”右前锋比他们高一级,虽然在一个队里两年了,但他性情不是很合群,跟他们这帮学弟没什么私交。他今年就要参加高考,本来可以退队的,但不知为何没退,不过也听说他高考只是随便考考,之后家里有别的计划。现在他在这里等阿木,多少有些意外。
      阿木推着车子,三人一起并排在路灯下走着。
      非羽宽慰阿木:“其实咱们跟人家差距不小,输是必然的。”
      “……但是不至于这个比分,要是大家都尽力的话。”右前锋大概是觉得自己今天有资格说这话。
      “今天这局输了,这次联赛咱们学校就止步八强了。会不会……对你明年的大学选拔有影响?”非羽小心翼翼地问。
      “应该不会吧。”阿木静静回答。
      “输球又不是哪一个人的事儿……选拔不上就考别的呗,要不就直接出国得了,反正最后都是留学,混的好就留下,不行就镀镀金回来呗。”右前锋大大咧咧地说。
      阿木没接话,非羽转脸看向右前锋,轻轻摇头。
      阿木本不想回话,却还是忍不住说:“我没别的更好的路走。人跟人本来就不一样,就算都尽全力,还是会有差距。”
      右前锋呆了两秒,又问:“那你要是选拔不上,怎么办?”
      他的问题纯粹出于好奇,不含恶意,阿木听出来了,也直白地回答:“能选上最好,要不就找个青训机构,上班代课也行。要是真不行,那大不了就重开我家的小超市,也能养活自己。”
      非羽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右前锋也再没吭声。
      “说不定还能等到拆迁呢。”阿木觉得刚刚说的过于沉重,又补了半句玩笑。
      两个队友很给面子地笑了笑。
      三人走到地铁口分别,右前锋抬抬伤到的胳膊跟阿木致意:“尽全力,感觉是挺不错的。”
      阿木想,你怎么会知道拼劲全力的真正含义。不过他没说出来,只是挥手跟他俩道别,然后骑上自行车拐进小巷,在这片儿还没拆迁的老胡同里穿行。

      回到家里已经快七点了。阿木煮上饭,开始洗球服。老旧的洗衣机轰隆作响,阿木透过看着衣服在里面转啊转,眼睛突然觉得酸涩,无力和愧疚感瞬间上头。
      吃过饭,洗碗,晾衣服,打扫卫生,做功课,所有的事情都在仅有十多平米的胡同老房里完成。家里以前的小店也只不过是个四平米的门脸儿,后来哥哥大学毕业把房间打通了,兄弟俩的居住空间又多了一点,至少用上了独立卫生间和厨房。
      这样的生活本应该是拥挤不堪的,但比起一家三代四五口的邻居们,阿木和哥哥两个人分享这个房间,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别人家大多在房顶加盖了二层,怎么都是个居住空间,要是父母还在,或许阿木家也会改成那个样子吧。不过兄弟两人的话,就用不着了。
      阿木看着课本上密密麻麻的题目,越看越困。他想起哥哥,同样的父母,怎么就生出了这样不同的儿子呢?阿木童年印象中的哥哥,学习好,踢球也好,什么都会,从来没见他被难倒过。就是脾气坏,不喜欢带阿木玩,一给他辅导作业就凶他。不过自从父亲去世后哥哥就变了,脾气好了很多,至少是对阿木好了很多,直到现在,一共只凶过他两次。
      一次是阿木嫌哥哥做的饭不好吃,闹着要找妈妈。哥哥突然扔下锅铲拉开门吼:“你去找那个女的,你去呀!你看看你找不找得着,你看她要不要你!”阿木穿着单衣跑出去,在胡同里徘徊,却不知往哪里走。他回头,看到家门仍然大开着,哥哥站在门口瞪着他,眼睛红得像庙会上卖的白兔。阿木害怕了,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儿,看着哥哥不敢进去。哥哥看了他好一会儿,一把把他拽进去关上门,紧紧搂在怀里,过了半天才闷闷地说:“以后就咱哥儿俩过,不许再提那个女的了。就咱哥儿俩了。”
      还有一次,在足球培训班上,阿木偷懒被教练训,还嬉皮笑脸地跟同学开玩笑。哥哥看到了一言不发,晚上关上门,板着脸直接掏出存折来:“李梓木,你要是不想尽全力踢球,就别踢了,也没什么出息,别白花这份儿钱。你脑子不好使,上学也上不好。咱家也没别的,就这房子,还有爸爸的保险金,供你到十八岁没问题。我全都给你留着,等你能自立了我就搬出去。你要是不上进,我管不了你,我也不欠你的。”阿木脑子嗡嗡地响,吓得说不出话来,只知道自己要是不肯努力,哥哥就不管他了。他抱着哥哥哇哇哭着,保证自己一定尽全力踢球。哥哥过了好久才缓和了脸色,叹口气捧着阿木的脸,告诉他,人跟人是不同的,像他们哥儿俩这种无依无靠的,就算拼尽全力,也不一定能过上想要的生活,但至少可以无愧于自己。阿木记下了。
      然后一直到今天。
      哥哥大学毕业之后,越来越像个社会人,脾气好多了,好像天天都挂着笑,只是看起来总是很累。阿木开始主动操持家务,比同龄的孩子自立得多。他觉得,自己一个人生活没问题了。
      陆续有人给哥哥介绍过对象,但哥哥都谢绝了。阿木开玩笑,说你啥时候带回个嫂子来啊,就不用我做家务了。哥哥看他一眼,笑起来:“我娶老婆就是为了伺候你啊?”
      “那你们可以搬出去租房子啊,我自己一个人能过好。”阿木真心觉得不能耽误哥哥,都快三十了,再拖下去,是不是真的就找不到女朋友了。
      哥哥笑着不答,转而提起房子:“我就盼着啥时候能轮到咱们这片儿拆迁。拆迁款一下来,就什么都解决了。”阿木就躺在哥哥旁边,看着泛黄的房顶,想着,什么时候拆迁呢?他想要一辆摩托车,想到处去旅游,到全国、世界各地看看……除了跟着学校球队到外地踢比赛之外,他还没有真正旅游过呢。这世界太大,有形形色色的人,有各种各样的生活,他懵懵懂懂地听说了很多的东西,可什么都触不到。是不是有了钱,这些就都唾手可得了?
      他隐隐察觉到世界不公。可他多少还有些指望,还有很多人,连他知道的这些新鲜事都从未听说过,那些人不还是活着吗?他们生活的状态,是否叫做浑浑噩噩?还是说,无知,便无欲,更加无求了?
      或许都是。
      可是拆迁遥遥无期,阿木能抓住的,只有足球。他爱足球,也擅长足球,那就踏踏实实地踢下去。足球是他能量的来源,也是他的希望和未来。他喜欢胜利的感觉,他想借着足球,永远赢下去。
      今天,阿木还是输了。即便他知道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问题,但就是忍不住难过。

      直到半夜十二点多,门口传来动静,阿木听到哥哥踉跄的脚步声停在前面的卫生间,就知道他一定是又喝多了。最近几年总是这样,哥哥半夜才回来,进了卫生间就去吐,然后带着一身酒味儿倒头就睡。有时候呼噜打的震天响,吵得阿木睡不着,有时候难受得翻来覆去,兄弟两个都别睡。
      阿木起身倒了杯温水,然后守在卫生间门口,等哥哥半死不活儿地出来,把他扶到那张窄床上,硬给他灌了一杯水下去。
      李梓林半睁着眼睛看看弟弟,什么也没说。他已经在家长群里知道了今天比赛的结果。
      阿木想着今天的失误,想着哥哥说来看他比赛,结果半路就走了,想着后来被打得溃不成军的窝囊劲儿,想着他的反击和助攻。阿木想起教练骂得毫不留情,想到队友们家长的安慰,心里越发委屈。
      李梓林强撑着理智,含含糊糊地拍着弟弟的肩:“木木,你太懂事儿,用不着这样。”
      哥哥的安慰让阿木更觉得难受。他强忍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憋了半天的眼泪掉了出来。他靠着哥哥躺下,把头偎到他胸前,哽咽着说:“哥,我尽力了。可我还是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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