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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韩氏小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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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不故双手反剪,被绑在刑具上。他头发凌乱披散,浑身没有一处好皮,血沫和碎裂的衣块混杂一起,看起来可怖得很。
他扯起嘴角,努力挤出一个戏谑的笑容,道:“陆子羡,你比我预想得来的晚。”
陆子羡没有接话,冷着脸打量了他一番,伸手便要去解他手上的绳子,却被韩不故阻止。
“我劝你别浪费时间。”韩不故摇了摇头,有气无力道:“我不确定能支撑多久。”
陆子羡手中动作一顿,沉默了一瞬,果断道:“你是胡人?”
“是。”韩不故笑了笑:“准确地说,是有一半胡人血统。”
说着,韩不故轻咳一声,絮絮叨叨讲起他的身世。
他的母亲是胡人,常年居住在登州边境,却在阴差阳错之下爱上了一个汉族士兵。两人珠胎暗结,这才生下了韩不故。
那时胡汉不通婚,他母亲怕被族人指责,便离开了胡人聚居区,独自一人将他拉扯大。登州贫瘠,没什么好的出路,韩不故长大了些便在登州当了兵,想要混口饭吃。
说来也巧,韩不故有一半胡人血统,打起仗来相当彪悍,很快便受到上级赏识。而他长得又极像汉人,没人质疑他的身份和动机,因此很快就升了官,当了个不大不小的领军。
韩不故很得意,特地上街买了一串手链送给他娘。他娘有位交好的胡人姐妹,见状很是羡慕,他娘便将手链送给了她。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韩不故有些不开心,却也由着她去了。可谁知,就是这串手链,竟改变了他们一生的命运。
跟其他地方军队一样,登州军也是论人头评定战绩。因此每次打完仗后,士兵都会将敌人的头颅割下,作为自己的战利品。
韩不故自然也不例外。作为领军,他还要负责处理那些无头尸体,以免尸体腐烂,引发传染性疾病。
有一回,他又被叫去打扫战场,原本以为只是又一次例行公事,可谁知——
他在其中一具尸体上,赫然发现了那串手链!
他相当震惊。他娘那位小姐妹只是个普通妇人,常年在家操持家务,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战场上?
直觉告诉他,此事可能有些蹊跷。他没有作声,悄悄取下了那串手链。回到家后,他将这件事告诉他娘,这才得知,那位小姐妹失踪多日,家里人正焦急地四处寻找。
而且不光是她,那段时间,好些胡人妇孺都离奇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韩不故沉默了。不用说,那些妇孺应该都和那位小姐妹一样,被当成了登州军队的战利品。
他娘又气愤又伤心,直想将真相告诉那些家属。可就在这个时候,上头来了新的指令。
登州军要押送一批石料到淳县,并且趁着这次机会,要顺便将这些尸体一并运走。韩不故是负责清理战场的,这个任务自然就落在了他身上。
他考虑了一整夜,最终决定,要将他娘一并带走。他不能想象他娘变成战利品的样子,不愿让他娘受此事牵连,更害怕他娘独自留在这里,会面对无数未知的危险。
就这样,他瞒下了这件事,也让他娘瞒下了这件事。两人随着远行的官船,带着那一船无辜的尸骨,漂洋到了淳县。
上头的本意,是让他找个机会将尸骨都丢进海里,这样毁尸灭迹,根本就不会再有人发现这事。
可韩不故不忍心。他知道,他娘更不忍心。
自他记事以来,他娘便很少和周围人来往,也从未提起过去的事,孤独苦闷是常态。唯有这位胡人姐妹,是他娘难得的知交。
每次她来的时候,都会带一些有意思的玩意儿,他娘也格外高兴,会拉着她絮絮叨叨闲聊很久。
可她就这样变成了一具无头尸骨。连姓名都不能提,坟墓都不能有的无头尸骨。
韩不故做不出将她沉湖的事情,于是便找了一处山荒山,将这些尸骨入土为安。他将这些人埋在山顶,希望他们来生,再也不要被人踩在脚下,再也不要承受那样的压迫。
经历了这样的事情,韩不故没办法再回去继续当登州的兵了。于是他将船沉湖,做了个假死的样子,实则和他娘找了一处荒地谋生。
本以为他们未来也就这样了,但上天却不愿意放过他。
他们这才发现,种地这件事,比预想得难多了。
他娘是胡人,本就不擅长种地;他一直当兵打仗,也不懂种地原理。两人辛辛苦苦一整年,到最后颗粒无收。
可偏偏这个时候,县衙来征收粮税了。
本来,他们开垦的是无主荒地,不需要交纳粮税;但县衙那些人不听解释,天天闹事催收,甚至扬言要将韩不故抓进大牢。
韩不故气不过,与他们起了冲突,凭着自己当过兵的身手,硬是将那些人打退了回去。
可那些人那是肯轻易相与的?他们打不过韩不故,竟将矛头对准了他娘,趁他出门找活的时候,将他娘毒打了一顿。
韩不故赶回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他娘被打到咳血的场景。这之后,韩不故便成立了青蓝教。
“我有时候在想,如果不是我把她带出那个地方,会不会她现在,还好好地活着。”韩不故自嘲地笑了笑:“可惜,没有如果了。对了,你知道我娘叫什么吗?”
“她叫青蓝。”韩不故道:“这是她胡人名字的谐音。”
陆子羡没想到他还有这样一段身世,沉默了半晌,道:“她如果知道,自己的名字成了很多人的庇佑和信仰,一定很为你自豪。”
韩不故惨淡地笑了笑,道:“造化弄人罢了,我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在刑部大牢里,和一个认识不久的人说这些。有时候我觉得,你和你爹真的很像。”
陆子羡听到这话,眼神凛了一瞬。韩不故捕捉到他眼里的情绪,笑道:“其实我也就见过你爹两回。一回是他刚上任的时候,来视察工作;另一回,则是他和李延吵架。”
“李延?”
“嗯。那时候我刚发现手链的秘密,还在思索要怎么办,突然听见外面有人争吵。我出去一看,发现是你爹和李延。好像是你爹发现了什么端倪,执意要回京上报,被李延拦着不让。”
陆子羡的脸色沉了下来。果然如此,果然和他想的一样。
“那时候我自身难保,所以没太多关注他们,只知道你爹好像连夜写了奏折送回京城。但之后就没下文了。”韩不故顿了顿,有些惭愧道:“后来我带船出海,再听说他的消息,已经是……他离世以后了。”
陆子羡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为此歉疚。韩不故看向他,又道:“陆大人他……是个很清正的好官。听说他到登州以后,每天都要忙到深夜,纠正了很多冤假错案,办了很多好事实事,狠狠为老百姓出了一口气,那儿的人都很尊重他。只是可惜,天妒英才。”
陆子羡愣了愣。他爹出任登州知县,前后不过月余时间,竟办了这么多事吗?
他想起他爹临出发前说过的话。
“为官为政,本就应当为民请命。有机会为百姓出力,又有什么退缩的理由呢?”
陆子羡的脑海中,似乎能浮现出他爹在登州的模样。
县衙里,他通宵达旦、披星戴月,点着一盏薄薄的油灯,冥思苦想如何为民请命;
乡野间,他踩着那双破旧的官鞋,仔细听着百姓诉求,认真许下还他们公道的诺言;
军营外,他为了真相据理力争,即便遭到威胁、遭到警告,依旧义无反顾,想让真相公之于众。
这就是他爹。这就是他从小认识的那个,固执、古板、冥顽不灵,却始终怀揣初心的父亲。
陆子羡低下头,苦涩地笑了笑。
只可惜,这样一个清正廉洁的好官,到最后竟落得身败名裂、身死魂消的地步。直到现在,他们也不知道他爹的尸骨到底在哪里,就连坟墓里摆的,也只是一副衣冠冢而已。
若是他爹知道自己最后的结局,还会那样义无反顾,那样勇往直前吗?
韩不故打量着他的脸色,抿了抿唇,道:“你爹的事,我们都觉得有蹊跷。你知道登州上一任知府吧?都说他是逃跑了,但……如果我没猜错,他是被杀了。包括他失踪的家人,都是。”
“理由?”
“如果是逃跑,会什么都不带吗?我去过府衙,他什么都没带走,只有人消失了。你知道的,在那个地方……也许,他也变成了战利品。”
陆子羡没再接话,只是沉默。半晌,他才道:“明天他们要提审了,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韩不故笑了起来:“你觉得,一个恶贯满盈的匪徒头子,能有什么打算?”
“很简单。”陆子羡道:“我救你出去。”
韩不故有些意外地打量了他一眼,道:“你可知道,救我是什么后果?”
“我说过,会让青蓝教的人活着。”陆子羡不置可否道:“当然也包括你。”
韩不故怔了一瞬,突然笑了起来:“你这个人,真有点意思。”
陆子羡没再接话,牢房倏然安静下来。
一阵微风吹过,烛火被吹得左右摇曳,在墙上晃动出不安的影子。
牢房的另一角,沈知锦看着墙上烛火的痕迹,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外面怎样了。
算算时间,她被关进来也有些时日了,可自打第一天被拷问了一番后,那些狱卒便再没了动静。
她有些不安,更多的是担心。
没有动静,有时就是最大的动静。
她没有太多依仗,只能拼尽全力,尽可能让自己掌握更多筹码。
可她不确定严家的势力究竟到了何种地步。最糟糕的结果,就是像如今的牢房一样,安静,平常,没有任何反应。
她裹了裹身上的薄衫,往墙角缩了一些。大约是天凉了,时不时便有一阵冷风袭来,牢房又没有被褥,她只能靠自身的温度取暖。
墙上的影子又晃了一瞬,沈知锦有些狐疑,抬眼看了过去。
今夜也不知是怎么了,似乎风来得特别勤,一阵一阵,直叫人有些发寒。她甩了甩脑袋,正要将脑袋埋进膝盖间取暖,余光忽然瞥到一个人影。
她惊了一跳,猛然抬头看去,却见一身熟悉的衣袍,和一张熟悉的笑脸。
“沈知锦,这回换我救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