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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错位 ...

  •   梦飞箴遇上了他不能解的难题。

      先前他自觉那一切都是骗他入局的假象,每次与陈清如相见,都是他精细设置好分寸的计谋。

      他自觉这世上没有任何梦境可以诓得住他,所以一直认定自己是冷眼旁观的局外之人。

      可是一场梦做过千百遍,又付出了这样比真更真的情意,就再难以找出某个界线,分得清是真还是假了。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心。

      他又输她一次。

      这日之后,梦境又变了。

      他留在梦宗,便是梦里的梦宗,三年之后的陈清如尚留在江州城内;他去往江州城,又似乎回到现实,三年前的江州城,没有陈清如的影子。

      人生是坠茵落溷,各有各的不同,可惜他见千万人,千万人都不是陈清如。

      他失去了她。

      梦不破,她也不在。

      梦飞箴独自想了很久,自己裁了纸,研了墨,仔仔细细执了笔,心里字斟句酌,反复思索。

      天地氤氲,咸恒庆会。金玉满堂,长命富贵。

      他犹记得那一晚大雨里向他走来的陈清如,她一身冰冷,递给他一份婚书,要他娶她。上面的字,他当时未留心,如今也不记得,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如今写的这样。

      梦飞箴念着她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完婚书。

      是现实,是梦中,此刻早就分不清楚了。他阖上眼,却又是一梦。

      梦里是一个阴风诡谲的夜晚,偌大的江州城里一个人都没有。他浑身浴血,右手小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狭长伤口,血流如注,已经抬不起来。

      他用满是血污的左手抚上面前满眼泪水的陈清如的脖子,温柔无尽地笑了出来:“我已经毁了你的嗓子,让你不能唱歌了,不能再害你一次。”

      面前的陈清如啊,眼里带着恨,眼里带着泪,他待再去细瞧一瞧,却从梦里惊醒。

      窗户被夜风砰得吹开,他心下狂跳,起身披了衣就向外去。

      玉弓不在,高喊亦是无人应声,整个梦宗一片死寂,他心下愈发惊惶,纵身便往山下而去。

      可他到了山下,却顿步了。

      这是白日的江州城,却不是现实中的江州城。他像是一个游魂一般,有行人向他走来,然后没看见他似的,径自穿过了他的身体。

      没有人能看见他。

      梦飞箴茫然地在江州城内游荡,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然后他看见了陈清如。

      那不是清月馆里冷清柔婉的陈清如,是拿丝带绾了长辫,在发间簪花的陈清如,是穿着素净的布衣,恬静得像雨后清荷一样的陈清如。

      他看见她臂上一只竹篮子,笑着同家人说去绣坊做活儿。

      他走到她身前:“清如。”

      她没听到,走出了家门,沿着窄窄的巷子,一直走,一直走。

      他再追上去,站到她身前去:“清如。”

      这回她抬了头,看着他惊喜地笑了,提着篮子小跑着冲过来。

      梦飞箴惊喜不已,伸出手去迎接她,她却穿过了他的身体,落在了另一人的怀抱。

      那个男子拥抱着他的清如,望着他的清如,同他的情如说着绵绵的情话。

      梦飞箴认得那人。

      梦宗这一代,不是只有他一个继承人,之前他从未将那个私生子放在眼里。他称得上大方,不会吝啬给予这位所谓的弟弟,只要他不贪心,梦飞箴其实无所谓如何。

      可惜这世上多的是人贪心不足。

      梦飞谶在外叛逃多年,见到陈清如的那个雨夜,玉弓才来同他说过,手下人一时不备,又让他跑了。

      梦飞谶逃亡在外的多年之中,其实有许多传言,但梦飞箴从来不会多问。所以他也不知道,梦飞谶在外头招摇撞骗的那些年里,曾经毁过多少人的一生。

      梦飞箴静静地看着那些年里发生的事情,他甚至看到某一天的傍晚,他入城的马车和归家的陈清如擦肩而过。

      奈何那些年里,他们从未好好地相识。

      他于是一直跟在陈清如身边,最后看见梦飞谶令人作呕的一副嘴脸:“陈清如,我说喜欢你,你竟当真了?”

      梦飞谶在这段旧事里嚣张又残忍:“陈清如,梦里事事顺心,你不如永远留在自己的梦里罢?”

      --

      梦飞谶是真正的虚情假意,他看上了清淡恬静的陈清如,便要想方设法将她骗来;待骗得她全心全意,便开开心心地看一个笑话。

      他觉得她可怜的模样可爱极了,甚至不肯将她放走,干脆地织就了一场大梦,将她锁了进去。

      陈清如就此永远活在了自己的梦里。

      梦里除了她没有一个真实的人物,直到某一天,梦飞箴看见她隔着人海茫茫看见了自己。

      那是四月十一,他们在城中初次相见的那一日——

      三年后的四月十一,是陈清如生命之中,真正第一次见到了梦飞箴的那一天。她第一次见到他,眼里就全是恨意。

      她在恨梦飞谶。

      她在恨梦宗。

      于是,她也恨梦飞箴。

      陈清如已经在这场梦里关了太多年,时间久到她已经可以将自己的梦境蔓延到江州城的任何一个角落,久到除了出不去,她可以在梦里随心所欲地完成任何事。

      她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和梦境渐渐融为一体,所以便可借梦境之力,修习梦言灵,只消开口,便可控制旁人。

      她借此一步一步推动着梦飞箴来到清月馆。

      她细细梳妆,抱着琴来到树下。穿过回廊的时候,她眼睛一直落在他的身上,隔着无数衣香鬓影,一段又一段的窗户围墙,他牵起了哪一个姑娘的手,又与谁眼中秋水脉脉。

      他坐在了窗边,她坐在了树下。

      琴音起,故事开始。

      梦飞箴倏然惊醒。

      --

      这一晚的江州城不一样。

      繁华的景象通通消失,整座城池空无一人,宛如死城一般。

      这里是陈清如的梦境,她消弭了所有虚假的幻象,使得这梦境清晰地显露出梦主人的心境。

      天上是血月,地下是杀心,人间地狱一般的惨厉。

      陈清如没想到梦飞箴居然再一次闯进了她的梦境,感受到他那一梦惊醒,便立刻吐掉口中的鲜血,挣扎着碰到自己的琴,手指用力一拨。

      这音浪十分霸道,完全是为了将梦飞箴推出这一场梦境。但梦飞箴看着这梦境里可怖的景象,硬是一步不退,抵挡住了这一波琴声。

      也正是这一道琴声,得以让梦飞箴在满城寂寂里找到了她。

      梦飞谶站在陈清如不远处,同他打招呼:“许久不见了,大哥。不循着她这梦,竟难得能见你一面。”

      这是梦飞谶给陈清如织的梦,陈清如逃不得,恨意与怨念愈深,终究成了她梦里最大的心魔。

      那些恨意幻化成浓黑色的烟雾,被梦飞谶操纵着,缠紧陈清如纤细的颈子,将她压在地上不能动弹。

      她张唇,想要出声,却艰难地发不出一点声音。

      梦飞谶的刀锋瞄准了陈清如的心脏。他看着梦飞箴的脸色,十分讽刺地笑道:“我原本还不信大哥真看上这么个女人,故意又编了一梦,请大哥看看。倒不想你知道她被我戏弄过,居然还肯来救她。”

      梦飞箴压低了眉心,目光深沉,没有接话,只是身形一闪,转瞬就来到了梦飞谶的面前。

      梦飞谶的身手不如梦飞箴。

      梦飞箴想要救下陈清如,那梦飞谶就绝对在他手下讨不到好。但梦飞箴要护一个人,就等同于有了软肋和破绽。

      所以那一刀虽没能要了陈清如的性命,却仍旧在梦飞箴右手臂上划出一道深且长的伤口。

      梦飞箴恍如未觉,护住了陈清如,才去对付梦飞谶。

      可是这是在陈清如的梦里。她是梦主人,而她受梦飞谶挟制。

      梦飞谶只要控制住了陈清如,梦飞箴就不能全然施展手脚,只能处处顾忌陈清如,不多时便多了几处重伤。

      更糟糕的是,梦飞谶在陈清如的梦里来去自由,陈清如控制不住他,所以梦飞箴便杀不得他。

      但他可以织梦。

      在梦飞谶给陈清如织就的这个梦里,再织一个他的梦。

      而在他的梦里,谁也别想脱逃。

      梦飞箴的身子拦在陈清如前,轻柔地将她扶起来,低声道:“我先送你走。”

      陈清如动了动唇,发出沙哑的气声。

      梦飞谶恨他,循着陈清如这一场梦找他,却将她又伤成这个样子。

      梦飞箴重重呼出了一口气,左手抚上她的脖颈。没有人能够将他像傀儡一样捉弄,但他还是一字一句道:“我已经毁了你的嗓子,让你不能唱歌了,不能再害你一次。”

      一个字都没有差。

      所有在梦中预见的场面,此刻全部一一对应。

      陈清如半张脸上都淌着血,一把推开他,目光里竭力带上仇恨的杀意,用沙哑的嗓音说:“梦宗害我至此,你凭什么做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难道骗了我一次,还要让我信第二次么?”

      梦飞箴踉跄着大笑:“凭什么?凭这不过是我眼前一场大梦啊!”

      陈清如,你不过是我一场不能醒来的春秋大梦啊。

      陈清如的眼里突然便簌簌地落下泪来。他的心意在她的梦里无所遁逃,她对他喊道:“你醒过来啊!这一切都是拜你梦宗所赐!我这样恨你,你何必又入此梦来!你醒过来!”

      分明放过你一次。

      何必还要再回来?

      世人阖眼纵一梦千年,醒来也终会忘怀。

      世间事,皆等闲,何必纠缠着这样虚无的梦境,一梦来,又梦来?

      梦飞箴从怀里拿出一封婚书来。他字斟句酌写下的婚书,万望自己能同她有个以后,有个长久。

      他折叠整齐了放在胸口,生怕折损弄污,今日一身伤重,鲜血层层浸染,他终于明白在青竹山上看到婚书之时,为什么纸上的红色深浅不一。

      他把婚书递给陈清如,抚着她鬓边发,望着她轻声道:“我自然要醒了,只是清如,你一定也要醒过来。最好是在三年之前四月十一的亥时,那才是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拿着它到梦宗来找我,我娶你。”

      他终于经历了一切,而这就是他们所有的前缘,可笑这前缘是在三年之后。

      他讨厌被人在梦中牵引,但他必须说出一样的话。

      他只有这样做,才能在一梦醒来,回到三年之前,重新遇到陈清如。

  • 作者有话要说:  天地氤氲,咸恒庆会。金玉满堂,长命富贵。(是在网上找的,出处不详,有知道的宝子可以补充,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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