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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楼美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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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人面映花,又是一春。
烟花山庄的寂寥让这桃花一时打乱,梅岭的凄寒让这一片喧嚣争春替代。
“庄主,何郎岿在桃林等候。”
本是一人看桃花越看越寂寞的风湮也不由生出几分欣喜。他的生命中爱人只有一个,知己却有若干,这些知己都了解他某一面或某几个面,他们或是清贵洒脱,或是三教九流,他们可以高阁酒肆,也可以赌场妓寨。风湮有若干面,他们所了解的慢慢汇集也变成了完整的风湮。而他的爱人,最深爱的人却仅仅知道其中之一,她所最喜欢的之一,不去在深入了解,即便这样他还是爱她,因为他知道她是唯一即便知道自己所有全部也不会惧怕自己的人,也依旧会爱自己的人,她的爱不会变,只是忘记了。
风湮起身搁笔便去桃林,何岿那人也是个好弈的。远远便一个人坐在石桌便也拿着棋子比划来比划去,迟疑着摇头。
风湮拂花而入,何岿抬头便笑,一个落花一身,一个嘴角春风。
“棋友来寻,实在欣喜!”
何岿埋下头佯装抱怨:“你一年也难出此地,还不寻你,怎么办?活该你孤单!”
“我……”
“是,你有原因,那是谁绑了你?可怜那姜家女儿,嫁了你这么个薄幸人,却只有独守那偌大的风尘山庄……”
“啰嗦,下棋。”
“好,下棋,下棋。”
“慢着,你这一来就将军,不好吧?你来信说你的青影留仙裙出手了,为何不提何人买的?我可记得当年某人说了,此裙当配仙,哪来的仙人下界让你逮着了?”
何岿笑而不语。
“心上人倒是可能,毕竟情人眼里出西施。”
“不是心上人,也不是卖出,是送出的。你甭猜了,你见过那么多美人,她在你这也算不上什么天姿国色,她不是什么尊贵出生,只是让人觉着这世上除了她没人能称仙,也就我觉得……呵,就想着便是留着裙也没用。她只是一个艺妓,一个太湖上飘着的女人。”
“何君洁身自好,什么时候结识艺妓了?这像我的风格,不像你的,怕是不同寻常的人吧!你要是觉得合适就娶了吧,你这也单着快半辈子了,挺可怜的,你是不知道有个妻子才算有家。”
“也没瞧见你把妻子当家,也好意思劝我!我乐意单着,现在我更乐意和你说说她,她不是那种艳丽妖冶的容貌,至少我觉着不是,也不是我一贯喜欢的清雅柔弱的女子,就是那种……不知道这么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她就笑了笑,我便觉得世上不该有这样的女子。去年我去重楼,本就是为了出手金缕玉衣,那衣服你知道,好是好,就是有一点瑕疵,旁人只看重他的美誉,独独她一眼识破,她也就笑了笑,那时候她也不过是刚刚出道。”
“你就因着这个送了更好的留仙裙?”
“不是夸大,我是真觉得只有她配得上,我寻了她好久,送到她手上时她也只是笑笑,她肯定知道这衣服的价值,她的眼睛毒,可是她看这些就像是我看这桃花,不过是看看。她邀请我参加她的取名大会,我才知道原来她是还没有定名字的妓子!”
“起了什么名?就你们,怕又是莺莺燕燕,可惜了!”
“哪里是我们取得?你也不愿意好好猜猜,她的名字前一个字是浮游行首葵姬起的音,念rui。你猜是哪个字?”
“蕊,倒是好,花之心。”
“果然,你也猜得这个!不是,是‘橤’,落花纷飞之‘橤’。”
“落花纷飞之橤……”
“去年那日我还记得,百花都在追春日的尾巴,那日海棠压了满枝,我已觉得海棠已是最美,要我来就叫海棠了。那日众人道花蕊之蕊好,不料风乍起,身畔的海棠花瓣纷飞而下,橤仙立于花海,真要飞身而去一般,花一飞,她舞袖折腰,飘然若天上飞花落红。风停了,她便定了‘橤’字,见过那一舞的人却没有不认可的。对了,另一个字便是‘仙’,不好意思,是我起的,我那是脑子里只有个仙字,真是仙子!”
“俗。”
“别笑话我,她说的话我现在还记得,她说飞花不凄凉,反而是用一种决绝来诞生一种盛美,是升华,更是一种壮烈,美到了绝境便是绝美,她喜欢。这世间也如此,很多不可磨灭的皆是刻骨铭心。”
这样的言论真像,真像。她也说过:“花落并不可怕,那残忍带着永不磨灭的凄美的爱,生命之美在于不完美,才会去追求完美。我之一世虽短却无怨无悔,来过,走过,经过,爱过,无悔满足。”
“是吗?我听说有人把那裙子剪了,一点不怜惜。”
“你消息倒是灵通,那不是剪坏,那是艺术,她的裙子自然应该独一无二,说是天下就这么一件,她觉得偌大世界不可能,我也觉得不可能。”
“你真是入迷了,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不过说对了,他山庄就也有,他一直收集着各种款式的舞衣华裳,阿舞若是看见定是喜欢的。
“也不是啦,她颈项右下方有只蝴蝶……你怎么了?”
风湮手中棋子顿时掉落。“无事,你继续。”
“吓到了,当然不是真蝴蝶,是刺青吧!毕竟妓子都会有刺青,也不对,她的额头后来刺了一株飞燕……反正那么一剪恰当好处,美极了!”
风湮点点头,想什么呢!阿舞应该和崔哥和乐着呢!孩子也该出世了,该是天伦之乐了!口上却不由问:“橤仙可有孩子?”
“你昏头了么?风君玩笑呢!一个阿娘,橤仙那样的人?她若为阿娘,会让自己沦落风尘?风君,你输了,心不在焉,看来神魂颠倒的是你!”
“输就是输。”
“明明是你想扰乱我的心,结果自己心思太复杂!”
“你哪来那么多道理,再来一局,还是那句——喜欢得抓紧。”不然空遗憾。
“风君,警告你不要扰乱我,她是艺妓,也不是那种皮肉生意的,她会没钱?只不过和你一般游戏人间罢了。我也不是没追求过,她从来不在意,也不接受,我看要成皇帝差不多!”
“这不也是人家的伎俩!”
“你也不要这么说,那是真清莲,可远观赏,不可亵玩。”
“可远观不可亵玩之莲……”更像。
“你在此地也一年了,看来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嘛!要不和愚兄一起去看看,那虽是莲不是解语花,却也是一针见血的主。去重楼吧!见识一下宋二姬的风采!”
“宋二姬?”
“你真是风尘里混的?我认识你这么多年没有说过?宋二姬,以前是已经清白的暗香居梅姬和解语花葵姬,后来歌后青女替了梅姬,现在舞后橤仙替了青女。”
“我以前是什么眼光,居然随便一指便选了解语花为助手?”风湮嘴上虽自嘲这葵姬的事,想的却是舞后,居然有人敢以舞封后!
夜沉闷,明月高悬不动,星光暗淡。
纤长如玉的手指映着灯花,落墨:“走后,夏季化为凉秋,耳边喃语遗忘,可怪罪,怪罪可回?泪眼揪心,人已乘风,无根无迹,再也不回!”
风湮短嘘:“恍若隔世,前尘皆忘,痛若芒针,针针见血。”
笔又写下:“想念在夜,想念在昼,怀念呼吸沉沉,梦里辗转。梧桐半死花飞尽,花为谁舞可知?”
风湮叹息:“颦眉恐是舒展,桃花可是映了笑靥?忘却的得到了好报,没忘的驻足深渊。相视,你笑无我,嫣然他怀,我能如何?”
笔搁下,她走到那把琴前,指尖抚着琴弦,挑拨,弹捻。
“花儿,别弹了,听着难过。”
酒放下,他坐在案前,挥笔画下百花谷中的桃花雨,桃花雨中难忘的她,不得安宁。
次日,何岿再来寻他时却是人去楼空,仆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唉,又躲了!”何岿叹息,却看到案上的画作,不由惊讶,原来风君早就认识橤仙了,看着一旁题字——“冰肌玉骨,窈妆可羡,染指必伤。”
走到重楼,总有一种感觉,不论朝代更替,时事变迁,这里依旧会这样,欢笑、嘲弄、莺歌燕舞、灯红酒绿。来了会走,走了又会有人来。
葵姬跪坐在他身边,小心给他整理者衣服,让有他合着眼,这一身风尘也是累了。
仆人轻声进来,在葵姬耳边轻言:“葵姨,杨郎君拜访!”
葵姬皱皱眉,却还是低声问男人,“杨君源到了,你见是不见?”
“杨君源,何人?”男人想着柔软处倾倒,仍闭着眼。
“就是杨子君,杨修,他父母想他做官,改了字叫君源,他倒是不在意这个字呢!”
“君源,不好,不若子君清淡!叫他稍等,我需要洗漱一下再见他!”
“喏。”
杨子君再一次看见风湮时,只觉得岁月简直偏爱这男人,岁月给他的皆是魅力,美到让人心悸。唉,他本以为再也不会在重楼看见老师了。“老师……先生,子君给先生见礼了。”
风湮撩着湿发,“许久不见,好看了几分。”
子君听着轻挑话不由好笑,道:“子君一直长得清淡,倒是先生越发明艳,子君可未想到先生现在还会欣赏男子美色了?”
“你个放肆的学生,”风湮身后葵姬拿着棉帛,顺着一缕缕乌发细致擦拭,轻轻笑道。
风湮摆手,葵姬收拾好也就退在一边,他坐正道:“说说,被家里逼官了?”
“不过是换了字,逼官算不上,原本听您说了便不怎么排斥了。”
“那就是愿意啰?”
“也算不上,只是在另一个领域感觉自己很愚笨,还是比较喜欢垂杨卧柳钓钓鱼。何况我又不好动,武也不行。”
“孔明武也不行呢!不说了,厌恶变成惧怕可不是好消息,真正的勇士不是无所不能,而是毫无畏惧!不要担心,顺其自然,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文还需武呢,这个朝堂还需要一个武。退下吧,改日我去你家坐坐。”
子君退下,风湮便换了身素色衣物去了秀禾的墓地,秀禾的坟前开着雪一般洁白的绒花,很美,像那个女孩子一样纯洁。盘腿坐下,取出笛子,轻轻抚摸这支竹笛,那日她来寻他,他便在做这支笛子,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抚摸着那不由自主刻上的“水”字,当初是在想念谁呀!
再回过神,朝露已经浸湿了衣物,起身收起笛子,身后响起脚步,转身便隐退一旁,然后他听到了久违的自己的心跳,那么快,像是要挣脱出去投向那人怀抱!
薄舞,不论隔了多久,只要一见到便觉得从未离开过,一切都没有变,她的容颜没变,她惯常微笑幅度也没有变,她只是从花篮里拿出一朵花放在坟前,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
风湮再次游荡完这小小的街市,回到浮游看着歌舞升平,倒上一杯酒。
葵姬安静服侍在侧,看着他喝着闷酒便知道他又不高兴了。
“你陪着我不会耽误事吗?”
“不会的。”
“她……还好吗?”
“哪个她?”
“你知道,水嘉禾。”
“不好,你总算是问了!”
风湮蹙眉,盯着葵姬道:“不好?”
“崔老板死了,孩子没了,孤身一人,自然是不好!”
“崔哥死了?不可能,没人通知我。”
“本就没有什么追悼会,崔老板是自杀的,也可以说她要他死的。”葵姬讲诉着经过,就是最秘密的事情也和他说了清楚。
“我早就警告过他不要说,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破坏掉我好不容易营造的安宁!”
“你……你不觉得水嘉禾太恶劣了?”
“我怎会不了解她,她虽随性施为,却是个心软的人,所以才至如此境地,被崔哥那样的人那般对待,就是再冷血的人也会感动。”
“您真的很信任她,可她把崔哥的产业全部卖掉了。”
“不可能,凭她的才能没有理由到此地步。”
“您真的很了解她,她是把那份产业发展到巅峰再出卖的,没有人知道原由,妾身问过一次,她说只是腻了,想找些乐子,妾身觉得是敷衍。”
风湮此时只想飞到崔哥家看看,外面一阵喧闹翻腾,“浮游真的热闹了。”
“爷不瞧瞧?”
风湮心烦意乱摇摇头,外面却顿时安静下来,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就是服侍的人也没了动静。
弦动音起,风湮瞪大眼睛,猛地起身站起,“我说过浮游不许有琴声!”
“您再听听是谁在弹琴?”
“不可能,秀禾?”
葵姬不由觉得悲哀,摇摇头,“您曾说过秀禾的弹唱像一个人,今日却说此人像秀禾,真是轮回呀!”
风湮转身便至栏前,抬手,侍儿撩起帘子,入目的便是台上那一抹熟悉的颜色,褪去了一贯素雅华贵的锦衣,去掉了近年闲适平淡的麻衣,那清雅的妆容化为艳丽,一贯的清醒改为重彩。
那唯一的颜色从琴后出来,旋转之间便是倾国倾城,那翘起的嘴角带着浅浅的梨涡依旧,笑意却晏晏不同以往,娇艳妩媚,娓娓动人的语言道:“看来今日弹琴是应付不了了。”
“橤仙,我们这么喜欢你,你怎能不跳舞?”
薄舞旋转间便避开了那些人的触碰,回头却是嫣然,“那好吧!”
一句话,被避开的男人们顿时又欢欣鼓舞,之前说话的男人更骄傲,举着酒杯扬声道:“橤仙,喝一杯吧!”
一时半数不悦,半数起哄。
“就一杯哦!”
“一杯,一杯!”
薄舞俯身接过那杯酒,轻呡一口,便是噗嗤一笑,敢逼我酒,呵,小东西。“放了迷药的酒送妾身,你是想看妾身跳舞,还是想看……”那杯酒倾倒在台上。
顿时男子被周遭怒视,引发众怒便只有被轰出去的下场!
“在下只是想多看两场舞!”男子吆喝也没用,薄舞只是看着,嘴角扬笑,看着他被架出去。复而转身旋转拂过轻纱,泄露出清脆笑声,她飞奔大跨步向舞台中央,红纱飞舞,曲起便是一场辉煌,诚然,她是这舞台上的帝王。
“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能,重楼本就只有两种女人,一种是被人勾搭丈夫的,一种是勾搭别人丈夫的,她没了丈夫,是美人更危险。自矜着清高,还不如堕落后的自在,至少我浮游可以保证她随心所欲!”
“废了那厮,”风湮起身便下阁楼去,葵姬盯着台上已明艳光华了一室的女子,不由叹声“冤孽”,看着须臾移至台前的男人,慌忙招人来遣散客人。
客人疏散倒是快,下面的人除了不是橤仙客人的游客流氓,倒都是风流士族或清高文人,丝毫不愿有违橤仙的意愿。
薄舞看着台下空留的一人,指尖跳动琴弦。风湮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许弹,不许跳,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怎么可以,你的舞怎么可以让那些卑微无耻的下贱人看?”
薄舞一手推开他,妆容掩盖了苍白,神情越发清寒,“卑微无耻?大人,可惜了,在橤仙眼里任何人都一样,如果你认为人与人有等级,那妾和你一定不是一个等级。”
薄舞不顾风湮越发难看的脸色,径直出了浮游阁。葵姬看着发愣的男人,这男人何曾谈过等级?他面上的神情仿佛天塌了,她一直觉得这两人纯粹是折腾,安排人去跟着薄舞,拉着这失魂落魄的男人回去。一时众人尴尬紧张,唯有徐丹萍幸灾乐祸。
薄舞不是为了吸引风湮注意,那一刻她是真的意识到了,这个让她心神不宁的男人和她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他可以随随便便就离开,一走就杳无音信,也可以毫无在意就回来,随口便是指责。他现在已经可以随口便对着自己说出那样的话……
心烦意乱走路的结果就是,不留神闯进了那条出了名的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