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巢幽灵》Ego兹罗提

3、第 3 章

　　12岁的黎热看着破旧的招牌，有些木然地走入宾馆。空气里弥漫着霉味，不是刺鼻的腐臭，而是一种无声无息地占领整个房间的黏腻。仿佛中毒一般，吸一口气，那潮气便渗进呼吸，黏在鼻腔深处，挥之不去，
　　她的目光迟缓地游移着，从内到外，从门口、天花板、墙壁、地板到浴室。起初只是大门蒙着雾气，再到几点青黑的斑点，藏在转角接缝的阴影里，四周的墙壁渗出细密的水珠，好像无数透明的蛇蜿蜒着，盘旋着，等不经意地抬头一看，天花板上的霉斑早已连成了一条蛇痕，沿着边角扩散。
　　更别提房顶上的腻子被湿气浸得发软，成片往下滑落。黎热绕着房间转了一圈，栗色卷发就被垂落的水珠淋湿了。
　　这难道就是自己未来几个月要睡的房间吗？虽然她7岁以前也在妈妈的怀里演过几部电影，但她也没经历过这么艰苦的住宿条件，这次真的超出她的想象了。
　　黎热感觉到那些看不见的过敏原正在攻击她。起初只是手肘内侧隐约的瘙痒，很快便蔓延至脖颈、脸颊，最后连耳朵都开始发烫发麻。
　　不，她不要和这个潮湿的世界一同腐烂！
　　黎热看向了门口的中年男人——常安。
　　作为黎热父亲齐振的助手，齐振拍了多久戏，常安就跟着做了多少年的执行制片，跟齐家关系很亲密，是齐振一直以来的左膀右臂，更是黎热熟稔的忘年交。
　　黎热越想越觉得离谱，指了指霉斑又指了指自己，有些崩溃地大叫。
　　“常叔，你确定这是我老豆安排我住的地方？我妈知道吗？他是在考验我还是搞错了啊，我好不容易来探下班，我不指望有高档酒店套房，但起码卫生得搞好一点啊，这里的霉斑看上去比我阿婆的阿婆年纪还大了，我在这里待不了两天绝对会得湿疹的。”
　　她的声音又清又脆，语速快得惊人，使得常安不得不后仰身子，仿佛这样就能躲开这场高分贝音波的狂轰滥炸。
　　常安有些无奈地哄道：“热热啊，你稍微忍耐几天吧，这已经算是县城里最好的宾馆了。剧组经费不足，剧组很多人都住在临时搭建的宿舍，你爸爸齐大导演住的地方比你还差呢！”
　　“不，我不呆在这，我要走，我要回香城，告诉我爸和我妈，他们彻底失去我了！我要跟他们绝交。”
　　黎热说完，就急着要抓着行李箱离开。
　　常安也知道这样的住宿环境对于一向在香城养尊处优的黎热来说冲击力太强，但他背负着齐大导演和黎小姐的嘱托，可不敢就这样放小祖宗回去告状。
　　他赶紧抓着黎热的行李不放，“哎呀哎呀，我的珠珠女啊，你最乖啦，对啦，你刚下飞机又坐了一路的车，有没有肚子饿，想不想去吃好吃的。”
　　“或者去看看《湘君》的片场啊，剧组搭建的景可好看了，这可是香城看不到的，是齐导专门专程去北京故宫测绘尺寸，完全按《营造法式》搭建的哦。”
　　“剧组还有很多漂亮衣服哦，都是按照古画一比一还原的，还是齐导专门派人从日本采购回来的正绢布料，你不是说想当侠女吗？热热这么好看，穿上去完全就是湘君转世！”
　　“对了，你妈妈还在接受武术训练呢，每天都好辛苦，白天又要练云手，又要踢腿，晚上还要练古琴，她天天说好想你，你想不想见妈妈啊，”
　　常安想着一个又一个的理由拼命哄着，生怕自己的语速慢点就惹得黎热不管不顾掉头就走。
　　黎热一直捂着耳朵撇开头，表现得极其不配合，直到听到最后一句，她才有些动容。
　　她想了想，纠结了好一会儿。
　　常叔说的对，妈妈确实需要我。拍摄《湘君》是爸爸多年的心愿，他导了那么多年戏，不就是为了兑现当年结婚时对妈妈的承诺吗？
　　“我要让你站在我的镜头前拿影后”，这话他念叨了那么久。以他俩的性子，说不定真会为了一个完美镜头连命都不要。
　　不行，她得在一旁看着他们。
　　想清楚后，黎热抓住常安的手臂就往外冲，“那还等什么，常叔我们快走。”
　　两个人就这样风风火火地冲上了越野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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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热坐在后座，对着车窗新奇地看着她从没来过的县城，手指无意识地来回弹动着安全带玩。
　　在日光照射下，白棉裙衬得她皮肤近乎珠贝般的莹泽。皮相散发浓烈的艳色，鼻头肉嘟嘟的，透着淡淡的粉。
　　她微微仰着脸，表情带着几分天生的懵懂，最是那双杏眼——清凌凌的，像一汪清泉，盛满了澄澈和纯良。
　　坐在副驾驶的常安，转过头看着黎热，笑着说：“热热，这是你7岁后第一次来剧组探班吧，你还记得你5岁在《春莺》剧组吗，头发卷卷的，眼睛亮亮的，就那么趴我肩上啃苹果，糊我一脸口水！”
　　“当时我们还说，你身上不愧留着齐导和黎影后的血，那么小的年纪，无论是肢体动作还是表情神态、还有台词方言你都表现的那么好，天生就是天使吻过的银幕精灵。”
　　黎热怔了怔，试图回想，那些记忆开始像潮水一般涌出。她记得被妈妈引导着唱歌跳舞，或哭或笑，也会被爸爸清晨夜晚带去跑步和练体操。拍戏太累，有次拿着鸡腿也没吃完就窝在妈妈怀抱里睡着了。
　　但更多的是，要刻意练习哭泣，要让右眼泪珠比左脸晚三秒落下，因为这样错位哭泣会让镜头更有表现力。为了惩罚她笑场，爸爸会突然关灯散场，让她在黑暗中独自一人面壁思过。有场戏需要表现惊恐，还会突然在镜头外责骂她，她真实地被吓到发抖战栗。
　　虽然那些或喜或悲的情绪已经褪去，但她此时需要佯装快乐，不需要那些坏念头打扰常叔回忆过去的兴致。她立刻弯起眼睛，嘴角翘出乖巧的弧度，声音清脆地回答：“当然记得呀！拍戏可好玩了！”
　　突然她察觉到了有目光注视，原来是司机边开车，边透过后视镜好奇地看着她。
　　黎热眼神冷了冷，咳了几声，全身缩在了后视镜看不到的角落，常安注意到后，立刻看向司机。司机还没来得及移开视线，一群骑着自行车的少年就大笑着窜过马路。
　　晃神之际，司机赶忙急转方向盘。常安大吼一声“小心！”，黎热猝不及防，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惯性将她狠狠甩向车门。
　　她的手臂遭受重击，剧痛瞬间炸开，像有无数根细针顺着神经往骨髓里钻。她咬紧下唇想要忍住，可疼痛逼得她不得不弯下腰，慢慢蜷缩成一团，耳边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待车停稳，常安急忙回过头问道：“没事吧？热热。”
　　黎热缓了口气，转动了下手肘，故作轻松地说：“没事，吓了我一跳。”
　　常安转头开始严厉地斥责着司机，“你是怎么开车的，这么不小心。”
　　黎热打断了，“常叔，司机叔叔可能是太辛苦了，放他在县城休息一天吧，常叔你来开车吧。”
　　相处多年，常安怎么会听不出黎热的言外之意，看来今天各方面真的做的不好，惹恼了这个小霸王。
　　等司机下车之后，他立即道歉，“对不住，热热，今天的事情是我考虑不周，我不会再用他了。”
　　黎热心想，这一天简直是糟糕透顶。但事情早已发生，指责毫无意义。
　　她只是点了点头，淡淡地说：“出发吧，赶路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