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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沉昭给苏弥月留话之后,离城的时间被苏弥月派人广而告之。
一时之间群情激奋,虽然被困的时间并不算久,但是从仙药到疫病,城中百姓经历了不少波折,甚至有人因此失去了自己的至亲。在如此悲痛沉闷的氛围下,即将脱困的消息很好地驱散了城中笼罩着的阴霾。
毕竟无论如何,人的本能是生存。
苏止接到苏弥月的命令回到苏府时,苏弥月的书房还燃着灯,苏弥月正坐在桌边核对城中幸存人员的名单。
自封城以后,苏弥月已经日夜奔走许久不曾合眼。害怕惊扰到她,苏止不觉放轻了脚步,但修仙之人的耳目岂是能被轻易蒙蔽的?苏弥月仍听到了动静,放下朱笔,倦怠地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肩膀:“回来了。”
苏止行了一个礼,说:“金丝楠木棺已经准备好了,家主说要妥善安葬的是谁?”问完这句,她忍不住提了一嘴:“城中死伤惨重,棺材铺都多了许多为家中亲眷买棺材的人,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才买到已经做好的金丝楠木棺。”
听见下属的问题,苏弥月忽然笑了一下,自从借着已死的父亲所行的不义之举从他手里夺走百姓的信任后,她已经没有再描眉与点染眼妆。此刻摇晃的烛火为她的面庞披上一层柔和的纱,这幅熟悉又陌生的神态让苏止有些晃神。
夫人还不曾离开的时候,苏家尚且和乐美满的那些光阴里,苏弥月常常露出这样轻松的神情,苏止不自觉也放松下来,问:“家主?”
“苏止,你还记得我母亲吗?”苏弥月没有回答苏止这个简单的问题,她回过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苏止坐下,苏止顺从地走过去,看了一眼苏弥月的脸色,寻了个挑不出错的说法:“夫人气宇轩昂英姿不俗,我自然是记得的。”
早些年,苏弥月的父母的相爱经历甚至一度让城中的说书人编了话本子传唱,侠肝义胆的孤女与位高权重的一城之主,本该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灵兽之乱相遇。
侠女偶然游历至飞虹城附近的村庄,在此处落脚时,意外得知从万兽森那边跑出来一只灵兽,这只灵兽每晚都会跑出来叼走村民家中的幼童,不少人家里都遭了殃。孩子的父母悲痛欲绝,却因为无法抗衡那只可以喷吐烈火的猛兽,只能日夜以泪洗面。
侠女不忍心,决定救出被灵兽围困的孩子。于是她孤身一人闯入了野兽栖身的洞穴,花了三天三夜将那些被困住的孩子偷偷带出来,还在最后斩伤并击退了了那只灵兽。
而当听闻了这件事的城主带着整合好的义士们前往村庄时,只听见了村庄中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与感谢声。
城主心生困惑,无论如何,这都不应该是一个受灵兽惊扰的村庄该出现的情景。他询问身边的村民近况,家里孩子同样得到拯救的村民伸出手,将他的视线指引向对的方向。
侠女背对着他站在人群中间,似乎心有所感,在城主看过去的那一刻回过头,她脸上还带着负伤时没来得及擦去的斑驳血迹,头发散乱,衣物上还残留着几块被火灼伤的焦黑,可偏偏一双眼睛亮极了,亮得像被火焰灼烧过后越发耀眼的月泪石。
二人于喧闹中对视。
而许多年后,侠女因城主的所作所为选择离去。离去之前,侠女用不复往日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女儿,问她:“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苏弥月拒绝了。
然后那双眼睛又重新凝聚出细碎冰冷的光。
苏弥月靠在垫了柔软织物的椅背上,回忆这件事对她来说总是负担,她静了一瞬,才说:“我知晓曾经的父亲对飞虹城上下的爱护,也清楚他自去觐见过国主以后变化有多大,我都能知道,娘或许早就意识到了。”
她极力劝阻丈夫前往觐见,还是没能改变他的想法,她失去了自己的爱人。
然后她想要带走苏弥月,她清楚地知晓,一个从小被养在别庄的病弱公主能走到国主的地位,手段心计都绝非她们一家人能够抗衡。
如果再留在飞虹城,她们母女二人也很有可能被注意到。
但是苏弥月不肯走。
她和她父亲一样倔强,她从小听着父亲的追求、娘亲的义举长大,哪怕父亲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但是她一走了之的话,父亲才是真的死去了。
她必须保住飞虹城上下。
其实压根不用沉昭提醒,这些日子里,苏弥月一直在想自己究竟该怎么样在言夜的极端掌控下护住飞虹城百姓,她的父亲身为元婴境都没能从言夜的手底下逃脱,更遑论修为天赋不如父亲的苏弥月。
飞虹城是言国属城,言夜通过苏弥月父亲发动的封城阵法现在都还在生效,这注定了苏弥月无法做到带着众多百姓偏安一隅割据一方。
所有人离开飞虹城以后,封城阵法失效,言夜一定会追究原因。
苏弥月只是一个金丹境,哪怕加上了苏府聘请的几个修士,她也做不到与传言中言夜忠心耿耿修为高深的手下抗衡。
娘知道这件事以后,一定会鄙夷地说她活该并且嘲讽她当初选择留下有多愚蠢。
虽然并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但这件事确实困扰了苏弥月许久。
就算将原因推给外人相助,假意归顺于言夜,苏弥月敢肯定,自己袭承了城主之后,也会变成自己父亲那副样子。
无论怎么选,看上去都是行至末路或是饮鸩止渴。
但是现在,她已经有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甚至是可以称得上疯狂的选择。
之所以说疯狂,是因为她可能迎来言夜最疯狂的报复,但只要她能挺过去,她与飞虹城,便会迎来豁然开朗的安定。
苏止看着苏弥月的笑容,有些不寒而栗,她还是第一次在自家家主的脸上,看到这种夹杂着兴奋与隐约恐惧的神情。
像是正行走在悬于两座孤峰之间的纤细绳索上,她的脚下是万丈深渊,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
这样的表情实在陌生,让苏止忍不住道:“大人……”
听到呼唤,苏弥月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苏止脸上的担忧太过明显,苏弥月轻笑一声,看着书案上的名册,一串串赤色的圈轻飘飘地划去已死之人,她神情黯淡了一瞬,说:“不用担心我……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又做了一个决定。”
虽然不知道话题为什么会从买棺材转到这里,但是苏止仍老实道:“无论大人做出什么决定,苏止都会誓死追随大人的。”
苏弥月已经习惯了她这随时随地表忠心的做法,点点头表示自己清楚,再开口时却忽然绕回了之前的话题,说:“你知道我让你买的棺材是用来葬谁的吗?”
苏止被问得愣了一下,迟疑着说:“难道是城……先城主?”
苏弥月否决:“是刘二。”
刘二此人的经历,苏止早有耳闻,她瞪大了眼睛,说:“为何?”
苏弥月看着她惊讶的神情,心中舒了一口气,暗道,这反应才正常嘛,也不枉她听到沉昭的要求时那么惊讶,偏偏沉昭还很平静,好像不正常的是一惊一乍的苏弥月一样。
“沉昭要求妥善安葬刘二,她只为了安葬他,不为了别的。”
苏止脸上的困惑已经快溢满出来了,苏弥月没再看她,转而看向烛台,她黑色的眼睛倒映出烛火的光,明亮得惊人。
她看着烛火,缓而庄重道:“这就是她的不同。”
这就是沉昭的不同。
这一点不同直接促使苏弥月做下了最后的决定——她决定为自己抉择一位真正的明主。
不会再有阴晴不定的君王会杀死属下的意志操控属下成为傀儡,也不会再担心城中百姓被推出去当成供人实验屠杀的牺牲品,不用担心人命像草一样被轻贱,轻飘飘地被让渡出去成为筹码与棋子。
剖去身份与地位,洗去浮华与铅尘,人只是人,每个人死去以后,都应当被好好安葬。
虽说苏弥月新认定的这位明主似乎并没有如别的强者那般割据一方广揽门客的想法,但是这根本不要紧。
依据苏弥月对沉昭的浅薄了解,她可以断言,沉昭绝对不会认同言夜的做法。
虽然出发点不同,但是沉昭与苏弥月拥有着共同的利益诉求。
当追随者声势足够浩大,那么站在追随者身前的沉昭,哪怕一开始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她也依旧会成为众望所归的那个存在。
既然坚持的理念已经与许多人相违背,人该如何在汹涌的浪潮中逆行呢?
凝聚力量、对抗外敌、重建秩序,哪一个都不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
哪怕她不动,都会被巨大的洪流冲击着往后跌倒。
所以她只能成为这个核心,成为这昏暗天光下、飘摇人间中,秉烛前行的引路人。
————
向苏弥月借来的人手很快便带走了刘二的尸体。
苏弥月的回信中承诺,她一定会好好安置刘二。
没有再给出回应,沉昭捏着笔墨新鲜的信纸站在窗边,看着街边荼蘼花静静地落下。
灵力催化出的火焰从她指尖升起,吞噬了苏弥月在信尾写下的最后一段话——
“今星辰逆轨,雁行失序。山河鼎沸,生民倒悬。
时事如此,君欲落子何处?”
信上所言,既是诘问,也是回答。
苏弥月走上了沉昭预料之外的第三条路。
一条险象环生,危机不断的路。
她不肯放弃飞虹城百姓,也不愿让自己的性命掌控在言夜手中。
所以苏弥月选择了沉昭,这意味着与言国彻底割席,她与飞虹城百姓或许会迎来最恐怖的报复。
然而有一点苏弥月看得很明白,沉昭不会做出与言夜一般推出一个城池的人作为交易的行径。
重新归顺言夜,获得短暂的安定,人们可以过上与封城前并无二致的生活,但是在渺不可知的未来,飞虹城或许是作为下一场修士的实验场,或许是走向更残忍的其他结局。
人命在乱世中比杂草还贱,更别提在奉行以强者为尊、视凡人如蝼蚁的修真界了。如果再次到了需要大量人命的时刻,那么言夜首先会想起的,一定是已经被她放弃过一次的飞鸿城。
选择沉昭,什么都得不到,还要承担来自一个顶级修士的怒火。
沉昭能够给予她们的,只是最不重要、也是最重要的尊重。
不重要是因为这份尊重带来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言夜的震怒不会因为这点尊重而减轻分毫,甚至沉昭自己也要遭受波及遇到追杀。
重要是因为得到了这份尊重,她们可以作为人活着或者死去,而不是一场筹码与一笔交易。
人以此所以为人。
苏弥月的回答已经给出,现在,到了沉昭选择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