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1 ...
-
“沉昭!你可知罪!”
看不清脸的人坐在高台上厉声质问,她被同样看不清脸的人押跪在地上,冰冷的地面沁出丝丝凉意,钻入骨头里,她用粗粝的声音开口否定这空口无凭的指认:“我无罪。”
愤怒摩擦着她的理智,但是没人听她的辩解。
“当初你流亡至无药城,是药宗救了你,给了你一个容身之所,药宗对你可谓恩重如山,你却趁药宗不备谋害恩师!你这凡人果然心怀不轨,当诛!”
“当诛!”
“当诛!”
“当诛——”
数不尽的应和声从黑暗中响起,荒唐得像声势足够浩大便能彻底坐实沉昭的罪名。
沉昭嗓子疼得像是生吞了一块砂石,但是她忍着痛,一句一句地反驳每一声指证。
但很快,她身后的人用力地将她的肩膀按下去,迫使她低下头颅,磕在坚硬的石砖上,俯首认罪。
她被撞得头晕眼花,耳边响起一阵混乱的嗡鸣。鲜血从她额头上流下来,流入她的眼睛里,染红了眼前的世界,她听到人的叹息声。
隔着一层昏红的色彩,她看见癫狂的脸,看见那张脸上冰冷的笑:“我说过,你逃不掉的,不论在哪里,都会害死你身边的人。”
——
苍白覆雪的大地上,一行商队正慢悠悠地顺着被车辙压出来的痕迹前行。
商队中共有二十辆载满货物的敞车与三辆马车,马车飞扬起的一角挂着串晶莹剔透的琉璃球,随着马车的缓缓前行,琉璃球互相撞击出叮铃作响的清脆声音。
看到那造型精巧的琉璃,便清楚这商队的货物属于在凡间与修真界都名声在外的琉璃阁了。
商队从言国北部的飞虹城出发,行驶到北地边境共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越靠近北地,效率越发低下。
原因无他,北地天气严寒,一年到头几乎天天都在下雪。照常理来说,这样严寒的天气,本不适合凡人生存,只有部分修习冰属性功法或术法的修士才会来到此地磨炼自己。
但恰恰相反,北地的修士并不多,且活跃在北地的修士大多归顺在北地唯一一个国家麾下,倒是凡人村庄与城镇颇为兴盛,也不知道凡人如何能适应这样极端的天气,甚至为了生存,还衍生出了雪原矿工这个职业。
商队就是为了北地的矿来的。
商队主人是商队中一位筑基修士,名叫朱叶。作为琉璃阁的小主事,也因为琉璃阁重视此次与北地的交易,他从上级那里得来了许多护体灵器,这些灵器很好地保护了商队的普通人,没叫他们被冻死在这寒风透骨的地方。
为自己斟了一碗酒以后,朱叶一口气喝了下去,微苦的酒入喉,迅速带起一阵热意。朱叶畅快地哈了一口气,对马车中的另一人笑了笑:“姚沉,要不要来一碗,可暖身子了。”
马车外,运货的灵兽打了个喷嚏,鼻子喷出大片的白气。
原本一动不动坐在榻上的少年像是被这一声喷嚏惊动了一般,缓缓偏了偏脸庞,虽然白绸布一层一层缠绕在她双目上,但她仍精准无误地转向朱叶的方向,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平淡如水:“朱大哥,我喝不了酒。”
闻言,朱叶也没有强迫这小姑娘喝酒,他又豪饮一口,看着再一次陷入了沉默的人,探寻的目光落在她腿上。
她腿上放着一方木匣,四尺长,五寸宽,这个暧昧的尺寸很难不让人怀疑里面装的东西。
一个月以来,这个名叫姚沉的小姑娘几乎没怎么动弹过,哪怕停队修整时,也只是小口地啃一点干粮,那量少得朱叶都纳闷,吃这么少,上吊都没力气吧。
但是这么久过去了,姚沉进入商队时是什么样子,现在就是什么样子,唇色一如既往的浅,不是没吃饱饭的苍白,只让人觉得她是一抔不动声色的雪。
朱叶数次怀疑她是否也是修士,但是几次试探下来,又确信她就是一个普通的、目不能视的凡人,可就算忽略这样那样异于常人的地方,一个凡人,为什么突然要去参与公主祭——一场由北地唯一一个势力举办的试炼呢?
想到这里,朱叶又回忆起了最初见到姚沉时,她正被一个女人护在身后。那女人拿出了他们琉璃阁阁主才能发放的信物,要求他们将姚沉带到北地。
但是现在回忆起来,朱叶悚然察觉,阁主信物何等重要?而回忆起来那个拥有信物的女人时,自己竟然想不起来对方的相貌,脑海里只剩下如俊美疏狂之类模糊而笼统的概念。
难不成这姚沉还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的后辈?
沉昭感受到朱叶隐晦的打量,这样的目光她这些年经受了不少,所以她并不在意,继续神游。
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朱叶只好收拢了目光,抬手为面前用于指引灵兽行进方向的圆盘注入了灵力。
这样大的雪,也不好再停下来修整,大家都是窝在车厢内凑合吃点干粮,只等进了城镇再好好放松一番。
皑皑雪山上,一道灰色的身影站在山峰上,那人穿得单薄,潦草披在身上的黑色外袍被狂乱的风吹得翻飞,乍一看像一只展翅的雁。
从这个位置看下去,原本浩浩荡荡的商队像是一串雪地里觅食的蚂蚁,渺小得可怜。
灰衣人看了一会,才抹去扑在脸上的雪,转身从山巅一跃而下。
并不起眼的灰色快速穿梭在雪白的天地间,跃动间还会激起一阵雪尘,迷惑隐藏在雪面下伺机而动的灵兽。
————
沈国边陲小镇的旅馆内,安置好客人的旅馆老板何元回到大厅,长吁短叹起来。她有些心疼地看了一眼才住进人的房间,回头对自己的丈夫说:“你说,那么瘦一个丫头,还看不见,怎么到我们这破落地方的?她看着比咱家朔容还小上一些。”
孙二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烟斗在扶手上磕了磕,毫不留情地讽刺她:“咸吃萝卜淡操心,那丫头还需要你担心?还学堂差个帮手,徐先生知道他的学堂差人吗?”
两人谈论的是刚刚才到旅馆的一个盲女,那盲女自称姚沉,言明自己手上余钱不多,问能否可以当一阵子的帮工抵房钱。
旅馆客人不多,一年来也就几个落脚的修士会住下,清闲到不需要帮工,一个人就能打理好,所以孙二当即就回绝了这个请求,可何元却突然开口,说镇上学堂里的先生差个整理课业的帮手,让姚沉去那边问问。
何元白了孙二一眼,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何元其实并不是北地人,她早些年在冰原中找到过一块看起来颇为不凡的石头,打算带回去售卖时,一个气度不凡的女人忽然出现,以黄金百两的价格买下了它,这对于当时窘迫的何元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
姚沉虽然以白纱遮住了双眼,但下半张脸的轮廓与何元的那位恩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份相似让何元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意。
但这些恩情与感激哪能在与丈夫斗嘴时作为理由被轻易地吐露出来,所以何元只是狐疑地看向孙二:“你又知道了?”
孙二慢悠悠地说:“你也不想想,冰原上灵兽那么多,又暴雪不断,她一个外来的盲女,如何能鞋履不湿安然无恙地走到你这旅馆的?”
“你是说,她是被商队带进来的?”
沈国虽说资源丰富,但是大多隐藏在坚冰之下群山之中,大型矿点也早就被沈国皇室接手。凡人想分一杯羹,就必须去鲜少踏足的野外寻找,探测费时费力,还要预防突然出现的暴风雪,能开采到珍贵矿石的少而又少。一般的雪原矿工最多找到点常见的矿石,能养家糊口就不错了。
那些昂贵的雪女石和水冰之类的珍贵矿产几乎都在皇室手里,出入沈国的商队……只能是和皇室做生意的那几支,而这些商队,大都由修士组成。
孙二见她面露怔愣,一把挥散从烟斗里升起的烟雾,他努努嘴示意何元看向旅馆斜对面:“与其担心她,你还不如看一下双儿。”
何元的注意力被轻而易举地转移了,她走到门边,看到不远处房屋前跪着的的少女,压低了声音:“这都第几次了?”
孙二没吭声,只盯着那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背影。何元没指望他张嘴,叹气道:“双儿也是可怜,摊上那么个娘。她家梅儿已经够争气了,辛采怎么还把双儿逼成那样。”
她说着从靠近门口的房间里拿出一件厚袄子,抖了抖,才出了旅馆走到跪着的小姑娘身侧,把袄子搭在她单薄的肩上,放轻了声音问:“双儿,你娘又把你关外面了?”
虽说是难得的晴天,但是阳光却没有带来一丝温暖。跪在雪中的唐双儿脸色冻得青白,她用僵硬的手指攥紧了何元这件不算新的袄子,声音打颤:“谢谢何姨。”却没有回答何元的问题。
她不肯说,何元也知道一些。
这丫头的姐姐十岁那年得了仙人赏识,被带到一个叫什么天一门的修真门派去了。据说仙人带着她姐姐离去之前,给生母辛采留下了很多财宝,再加上这么多年那孩子都没回来过,镇上的人都说辛采是在卖女儿。
但是辛采却好像完全不在意这样的风言风语,在唐双儿十岁那年,她花高价雇了修士,让修士带着唐双儿去了离镇子最近的城池测灵根,想让自己的二女儿也能和大女儿一样争气。
但结果让她大失所望,唐双儿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五灵根,别说远在言国的天一宗了,就连寻常宗门都不见得要这样资质奇差的当弟子。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测灵根之前还能对女儿和颜悦色的辛采回来后态度天翻地覆,她开始指责唐双儿,用她那个五六年没回过家的大女儿和唐双儿作比较。
也许是埋怨的话听得多了,也可能是和母亲起了更多的冲突,原来还乖巧懂事的唐双儿一日比一日叛逆,后来竟然敢一声不吭就跑出镇子。北地可不比别的地方,大部分地域都被雪覆盖,雪原上到处都是吃人的灵兽,听说辛采失踪的丈夫就是被灵兽吃了。
辛采接过了她丈夫的担子,也成为了一名雪原矿工,在雪原上开采珍贵的矿石以养家。
日夜奔波在雪原上只为了寻找比人命还贵的石头,雪盲、冻伤、失温,各种各样的病症接踵而至,这让辛采没有多余的心力管教一个叛逆的女儿。所以只要唐双儿一跑,辛采就会罚她跪在雪地里,这孩子也倔,死活不肯说自己到底要干嘛。
一直跪在这冰天雪地里的,一个小孩子怎么受得住,街坊邻居只要是看到唐双儿被罚了,都会去劝一劝辛采。何元捋了捋头发,站在辛采的家门口,抬起手打算敲门。
手还没叩下去,身后的小姑娘先开了口:“娘说了,让我跪到清醒。何姨你不用敲的。”
何元诧异地扭过身,看着脸色苍白得像素雪的唐双儿:“你咋不清醒了?”
唐双儿又不说话了。
“甭管你清醒还是做梦,你这腿不能不要吧,辛采也是真狠心。”何元伸手抓住唐双儿的肩膀,想把她拎起来,结果唐双儿像是钉在了地上,任她怎么拉都不肯动。
劝不动这比牛还倔的小姑娘,何元只好劝她娘,她把手放在门上,“笃笃”地敲了两下,扯着嗓子叫:“辛采?”
没人应声。
唐双儿则是用一种“看吧,就是如此”的表情瞅着她。
原本坐在旅馆门口孙二啪嗒啪嗒抽着烟走过来,他对着何元指了指旅馆,让她去看店,何元嫌弃地打量了一下他,不放心地问:“你行吗?”
孙二松开了烟嘴,向着旅馆的方向努了努嘴:“快回去吧,没见着来人了吗?”
旅馆那边又来了位高挑的客人,穿着灰底黑袍的衣服,瞧着像一只孤独的雁,徘徊在门口。
何元留下一句“那你快把她叫起来”就急急忙忙转身,高声应和着那位新来客人的询问声,小跑着离开了。
唐双儿在何元奔跑带起的冷风中缩了缩身子,孙二好似没见到她下意识的颤抖,眯着眼睛打量唐双儿,直到小姑娘在他的视线中露出一丝不安,他才慢慢悠悠地问:“刚才你和你娘吵的时候……你说你找到了什么?”
他的话语并不大,混杂在路人踏过泥泞雪水的脚步声、街坊邻居的交谈声、扫雪声中,却如同一道炸雷,炸得唐双儿耳膜都在震动,她惊诧地抬起头,看着耷拉着没眼,一点精神气都没有的孙二,失声道:“你——你听见了!?”